兩個雷同的愛情故事

【作者簡介】劉志威，1973年生。媒體記者，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國音樂文學學會會員。在《鴨綠江》、《海燕》、《遼河》等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近十五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之外》，中短篇小說集《天天向上》。另有詩詞、歌詞發表于《詩刊》、《中華詩詞》《歌曲》、《詞刊》等。

我剛與一個優秀的女孩處了對象，這令我感到非常幸運和幸福。說她優秀不是指她工作有多好，相貌有多出眾（當然她的工作和相貌也都不錯），而是指她對愛情無比專一。你一定會問，一個剛與你相處的女孩，你怎么就說她對愛情無比專一呢？呵呵，不錯，你的懷疑是有道理的。不但你有這樣的懷疑，就連我長年在鄉下小鎮做小生意的哥嫂，也對我提出過這樣的疑問。

前不久，我回了一趟老家。在餐桌上，當著母親和哥嫂的面，我興奮地宣告：我處對象了，她是一個對愛情無比專一的好女孩。

好啊，二弟，你也老大不小了，個人問題也該解決了。哥喝了口酒，一臉興奮。

剛處對象，你咋就知道她對愛情無比專一呢？嫂子的疑問像鉆進棉衣里的一股冷風，把哥吹得一激靈，附和說：是啊，是啊，剛處對象你咋就知道人家專一不專一呢？

我瞥了一眼哥嫂，有些不悅地說：當然有根據了，沒根據我會說出這種話嗎？

啥根據呀？快說給我們聽聽，讓我們鄉下人也長長見識。嫂子擠咕著眼睛追問，哥也跟著起哄讓我說。

我很是不屑地看了一眼嫂子說：既然你非問不可，那我就給你講講她在認識我之前，一段無比感人、無比忠貞的愛情故事吧。我連用了兩個“無比”，足見我對這段愛情故事有多么推崇。

這時母親發話了：先吃飯吧，吃完飯呀再說不遲，要不菜涼了就不好吃啦。

父親兩年前因肺癌去世，死時才五十六歲，還沒從鎮小學退休。父親走后，母親心情一直不好，今天聽說我處了對象，臉上現出平時罕見的笑容。我們珍惜母親難得一見的好心情，停下這個話題，專心喝酒吃菜，認認真真地飽享了一餐美味。

不過，酒足飯飽后嫂子還是沒有忘記那段愛情故事，飯碗一撂，就催著我快講給她聽。

那好吧，我裝作無奈實則興奮地講了起來。

那是她的初戀，那個男孩兒是她高中一年級的同學。她和他相處了將近一年，覺得是上天把他賜給了她，她愛他愛得要命。那年暑假的一天，他們離開城里來到郊外的遼河岸邊，相擁在河堤上的一棵白楊樹下，聽著河水流淌的聲音，呼吸著岸邊青草的芬芳，沉醉在自然與真愛交融的美好里。

突然，啪的一聲，他們對面的河水里蹦起一條鯉魚來。這條魚足有兩尺來長。他是個游泳的好手，水性堪比梁山好漢浪里白跳張順。見到這條鯉魚，他無比興奮，親了她一口說，等著，我去把它給你捉來，晚上紅燒了給你吃。說完：他不顧脫去外衣，縱身一躍扎進河里。

兩三分鐘過去了，她一肚子好心情地盯著水面，等著他把那條活蹦亂跳的鯉魚捉出來。

水面的浪花曼妙悠閑，華爾茲舞步般一朵朵打著旋兒飄向遠方。

當她意識到有幾十朵浪花消逝在她的視線里時，她突然打了個冷戰，他已經差不多有七八分鐘沒露出水面了。她不知道一個人潛在水里的極限是多久，但她從未見過他一口氣不換地在水里待七八分鐘。

她慌了，顫抖著聲音喊他的名字。連喊幾聲，他也沒從水里鉆出來回應她的呼喚。她驚恐萬分，聲嘶力竭地哭喊著他的名字，可是水面上除了悠然遠去的浪花，什么也沒出現。

她跑到河邊的田地里，向三個正給莊稼施肥的農民哭喊求救。很快，兩個會水的青壯農民跳進河里，在近一公里的河段中，此起彼伏地鉆進鉆出。她跪在岸邊對著河水不住磕頭，哭著祈求河神保佑他平安無事

兩個壯漢折騰了半天，除了幾把帶泥的水草什么也沒撈上來。

她徹底絕望了，一頭扎進河里，想隨他而去。

剛爬上岸的兩個壯漢嚇壞了，忙又跳下河里救她。

她很快被救了上來?？墒撬坏桓兄x救她的人，還大罵他們不該阻止她去追他。兩個樸實善良的農民理解她的心情，沒有計較她恩將仇報，連拉帶抬地把她送到城郊的一個派出所，講明她的遭遇，請公安人員幫忙送她回家。

她就這樣帶著極度悲傷回到家里。

第二天晚上，當地電視臺的一條口播新聞再次給了她致命一擊。新聞里說，在距本市近三十公里外的遼河下游，一個漁夫打上來一具尸體。起初，漁夫以為自己打到了超大的魚，一邊拉著沉重的網繩，一邊興奮地喊不遠處的幾個同伴過來幫忙。拉上來后所有人都嚇得一哆嗦，一具男尸呈現在眼前，懷里還緊緊抱著一條足有兩尺來長的死魚。

新聞還沒播完，她就哇的吐出一口鮮血暈了過去。她的父母嚇壞了，忙叫來救護車把她送到醫院。其實她的身體并沒有生病，吐血暈倒完全是因為瞬間極度悲傷，未到醫院她就醒了過來。不過，醫生警告她的父母，一定要努力控制她的情緒變化，不能使她再受到強烈的刺激，否則可能導致精神分裂。

她的父母害怕極了，每天都有一個人請假不上班，留在家里陪她，想方設法讓她開心?？墒且磺信o濟于事，她整天在哭。初始聲淚俱下，既而有淚無聲，最后無淚無聲，她在心里哭。她變得神情恍忽，嚴重時小便失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她的父母花錢請來一名女心理醫生，住在她的家里對她進行心理輸導和治療。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才一點點甩開那個沉痛的陰影，逐漸恢復正常。一年后，她重新走進校園，脫胎換骨般一改過去討厭學習的性情，發奮苦讀，從原來的后進生迅速變成優等生，最終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畢業后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

但是，這么多年來有一件事情她從未改變過，那就是每逢他的忌日，她不管在哪里和有多忙，一定要到他出事的遼河邊祭奠他。

第一年去祭奠，是她剛返回高中校園的時候，她的父母怕她再受刺激，強烈反對她去。她威脅說，如果不讓她去，她早晚會自殺。沒辦法，她的父母只好陪著她一起去，她讓父母買了條兩尺長的鯉魚，以他和她最愛吃的紅燒方法烹制好，盛在一只精美的食盒里帶到河邊。她把鯉魚連同食盒一起投進河水里，目送它經過短暫飄浮沉到河里后，跪在堤岸上放聲大哭，直至哭暈被她的父母再次送到醫院。好在，她的精神沒出現大的問題，傷心幾天后就好了起來。

第二年她是一個人去祭奠的，她的父母并不知道。她從家里偷偷溜了出來，想去飯店要一條紅燒鯉魚，可是她沒有錢。她知道不能管父母去要，否則父母又會怕她受刺激而阻止她。反過來，她也不想讓父母再為她操心了。兩年來，圍繞她的感情問題，她的父母已經把心操碎了，看著他們日漸增多的白發和皺紋，她十分心疼。急中生智，她想出了一個自食其力的辦法—到醫院賣了三百毫升血。賣完血后，她拖著疲憊的身子到飯店要了紅燒鯉魚，打車來到遼河邊，把魚投進河里。這次她沒有號啕痛哭，而是坐在河邊默默流淚。她忘了自己在河邊坐了多久，太陽快落山了，她也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直到嚇得快要瘋掉的母親找來，她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第三年去祭奠他時，高考成績已經出來了。她的好成績讓父母喜出望外，給了她一千元錢作為獎賞，告訴她這筆錢她愛怎么花就怎么花，他們絕不干預。她把這筆錢全部用來祭奠他了。除了到飯店要了紅燒鯉魚外，她花光了剩下的九百多塊錢，給他買了一身他最喜歡穿的名牌運動服。她把魚和運動服裝進一個大木匣里，為了保證它能沉入水中，她又在木匣里面放了一塊十多斤重的石頭，并用刻刀艱難地在石頭上刻下了他們兩個人的名字。做好這一切后，她帶著木匣來到他遇難的地方。她在河邊焚了三注香，向他傾訴了她的思念，告訴他憑她的高考成績，她可以上一所不錯的大學，讓他為她開心和驕傲。傾訴過后，她費盡全力把木匣投入河水中。木匣咚的一聲消失在水面，她的眼淚奪眶而出。這回，她事先用手機定好了鬧鈴，只待了兩個小時就回家了。幾天后她的父母才知道這件事，可他們除了搖頭嘆息，還能說什么呢。

第四年，她從就讀大學的省城里買回不少新奇小玩意，對著滔滔的遼河水，她一邊一件件把小玩意投入水中，一邊啜泣相告，這些東西都是我們從未玩過的，我在省城買了它們，送給你一個人沒事時玩吧，免得你太寂寞了。

第五年她讀大學二年級，是帶著她的新男友一同去祭奠的。在出事的遼河邊，她把這個故事講給了新男友，感動得新男友涕泗滂沱，差點縱身一躍追他而去。她對著河水說，我又處了男友了，想必你不會生氣、不會吃醋吧。我知道你肯定一直希望我好，希望我擁有正常人該有的幸福生活，所以你看到我處了男友，一定會高興對嗎？

（我正講得起勁，母親卻從炕上下來了，穿了鞋要出去。哥問母親干啥去，母親說去上廁所。母親剛一出門，被這個故事感動得不住擦淚的嫂子就催促我說，快接著講吧，別等媽了，反正我看她也不太愛聽。）

我于是接著講下去。

第六年她又是一個人去的，她的那個男友中途變節，另尋新歡了。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他，把紅燒魚放入水中，對著河水默立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第七年她又有了新男友，她帶著他來到遼河邊，把這個故事講給他聽。此男友還未聽完，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罵，我說你他媽對我咋熱乎不起來呢，原來你一直在心里戀著個死鬼啊。罵完轉身憤然而去，把一段半年多的戀情拋進了遼河。

第八年她畢業了，回到這座生養她的城市，謀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到河邊祭奠他時，她說我回來了，回來伴你，你啥時想我就托個夢給我，我就來看你。這一年她先后處了兩個男友，這兩個男人心胸一樣狹隘，聽了她這段初戀故事后，一個嫌晦氣，一個吃不起醋，均立即結束了與她的戀情。

第九年也就是今年，到河邊祭奠他時，她對他說：我真想一個人過一輩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像你對我那樣真心。說完她就嚶嚶地哭了起來。然而，好人注定要有好報的。十一月，也就是上個月，我走進了她的感情世界。聽了她的初戀故事，我差點感動死。我強行拉著她來到遼河邊，在堤岸下，我用手扣著薄薄的河冰莊嚴發誓：兄弟，我如果做不到像你一樣對她好，我就不得好死。我的這個舉動令她激動萬分，緊摟著我的脖子親我，差點沒把我勒死。

講完女友的初戀故事，我發現嫂子已是哭紅了眼睛，哥的淚水也圍著眼圈轉呢。嫂子擦把淚說：兄弟呀，這個愛情故事也太感人了，想不到世上還有這么癡情的女子呀，兄弟你就和她好好處吧，這樣的女子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呀，你真是太幸運了。

我心里別提多舒服了，眉毛眼睛一齊樂。

正美得不行，母親開門進屋了，一進來就不斷地咳嗽。原來她去廁所時點著了一根煙，吸得只剩個煙頭了。我和哥嫂都用詫異的目光看著她，不知什么事讓她不順心了。母親同父親一樣有肺病，而且好吸煙，父親肺癌死后，大家勸母親不要吸煙了。母親也就聽從大家的意見戒了煙。只有到了父親的祭日，家人祭奠父親時，母親才會點上兩根煙，一根放在父親遺像前，一根夾在自己的指間，但從來不吸一口。

見此反常情景，哥就陪著小心問：媽，你咋的啦？是哪不舒服還是有啥不順心的事？

母親淡淡一笑，掐滅了煙頭說，沒咋的，今兒呀就是想抽一口。說完動手去收拾餐桌上的碗筷。嫂子趕緊過去攔擋，說：媽，這活兒還用你嗎？你歇著，我一個人干就行了。

媽說活動活動身子骨有啥不好？于是嫂子與母親一起收拾餐桌。我和哥也沒閑著，到院子里操起鐵鎬，去劈引爐子的木柴。

一家人干完活兒，圍坐桌邊玩撲克。玩了一個多小時，母親打了個哈欠，懶懶地對哥嫂說：你們回去吧，我累了想早歇一會兒。

哥嫂就聽話地起身回隔壁自己的小家去了。

哥嫂走后，母親反倒來了精神頭兒。叫我坐到她跟前，眼里閃著神秘的光，拍著我的肩頭說，兒子呀，你女友的愛情故事是挺感人的，但在媽身上呀，也發生過一個挺感人的愛情故事，你想不想聽聽？

什么？你也有一個感人的愛情故事？我幾乎是咧著腮幫子提出這個問題的。母親是一個平靜內向的老實人，從我記事起，她就沒什么故事可言。這些年她留給我的印象，除了曾是小鎮小學的語文教師，就是兩個男孩子的母親。她和父親在同一所學校任教，兩個人一輩子跟他們板擦下的粉筆末一樣，不起眼兒到幾乎讓人意識不到他們的存在。

咋的，你不相信？母親認真地盯著我的眼睛。

我使勁搖了搖頭說：真想不到你跟我爸也有精彩的愛情故事。

不是跟你爸的，跟你爸沒啥精彩的故事。母親輕聲否定道。

?。?！你還有一段跟別人的愛情故事？那快講給我聽聽吧。我都起雞皮疙瘩了，萬分驚詫如此平凡的母親，竟還有一段婚外的愛情故事。

那我就給你講講吧。母親嘆口氣，打開記憶的閘門。

在與你爸處對象之前呀，我也曾處過一個對象，是我下鄉插隊時認識的，他是一個讓我終生難忘的男人。那個時候不像現在，可以光明正大地談情說愛，那時的戀人有點像電影里的地下黨，約會得偷偷摸摸地暗中進行。所以呀，我們處了差不多一年也沒人知道。

那年夏天的一個午后，隊里休息，他約我到遼河邊相會。（呃？也是去遼河邊？竟然與我女友的故事有著雷同的開端。我心里劃了個問號。）之所以選在遼河邊呀，不只是因為那兒環境好，更主要是因為遼河離我們插隊的村子有二十里路遠，在那里不會遇到熟人。我們坐在遼河岸邊的一棵白楊樹下。（??？也是坐在白楊樹下？我心里的問號加重了。）那天的天氣很好，坐在樹下呀，不僅空氣清新，而且也十分涼快。突然，岸邊的草叢一動，一只肥大的白兔從草里鉆出來，到河邊去喝水。我的男友見到兔子特別高興，摟了一下我的肩頭對我說呀，等著，我去把它捉回來，晚上烤好了給你吃。（與我女友的故事情節越來越雷同，只是鯉魚改兔子了?？梢哉f這時我心里已經沒有問號了，有的只是想笑）說完呀，他就貓著腰悄悄地向河邊的兔子摸去。離兔子不到一米遠的時候呀，他一躍而起撲向兔子，一把就抓住它啦?？墒怯捎谟昧μ脱?，他連人帶兔子一起栽到了河里啦。他剛掉進河時呀，我還沒太在意，因為他水性可好啦，跟梁山好漢混江龍李俊也差不多啊。

停吧！媽，別編故事逗我玩兒了。這時我實在忍受不住了，我都樂噴了，站起身捧著肚子笑道，你不覺得你的愛情故事與我女友的太雷同了嗎？

母親先是一驚，接著有點生氣地對我說：我的故事還沒講完吶，你怎么就知道與你女友的雷同呢？再說，我是你媽呀，難道我會編瞎話騙自己的兒子？

母親這么一說，我馬上覺得她的話也有道理，覺得自己的舉動可能有點過分了。坐下來拉著她的手笑著說：媽，誰讓你的故事與我女友的太像了呢，只是把鯉魚變成兔子，把張順改為李俊罷了，要不我能那樣認為嗎？好了，你接著講吧，我相信你就是了。

消了消氣，母親接著講下去。

五六分鐘過去啦，他還沒上來呀，我有點慌了，開始喊他的名字，可是喊了幾遍呀，他也沒從河里出來。我急忙跑到岸邊的田地里，去喊正在干活兒的三個農民幫忙救人。兩個會水的農民跑了來，跳進河里撈了半天呀，也沒把他撈上來。（雷同到這份上，媽媽呀，你的想象力何在？不帶這樣坑兒子的。）我當時呀差點哭死，等救人的兩個農民走后，解下腰帶就把自己掛樹上啦。（為啥不投河呢？那不是更方便嗎？就是為了與我女友的故事有所區別嗎？忍笑。）也是我命不該死呀，那條我用了快十年的腰帶，已經一點也不結實啦，我剛掛上去幾秒鐘，就哧啦一聲斷掉啦。我摔倒在地上哭了半天呀，想想可能是老天不讓我死吧，就撲撲身上的土坐起來，把那根斷了的腰帶打個結，重新系在腰上，然后呀忍著巨大的悲痛回隊里啦。

他的失蹤把隊里的人急壞啦，派出數人分頭找他。當然啦，我沒向隊里匯報關于他被水沖走的事情。在當時的政治與道德環境里呀，這件事如果被隊里知道，我的后果將不堪設想呀。那個時候呀也許我是自私的，但我知道在無力回天的情況下，如果他靈魂有知呀，會原諒我的自私的。當時呀，沉浸在悲痛中的我，特別擔心隊里出去尋他的人，會遇到那天下河救他的兩個農民，那樣呀，我的事情肯定露餡啦。也是老天保佑呀，我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

兩天后呀，外邊傳來消息，說在遼河下游三十公里外的河段，有一個被水淹死的男人被一個漁夫打了上來。漁夫以為自己打到了超大的魚啦，一邊拉著沉重的網繩，一邊興奮地喊不遠處的幾個同伴過來幫忙。拉上來后呀，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一具男尸呈現在眼前，懷里還緊緊抱著一只肥大的死兔子呀。（聽聽吧，我懷疑我媽如果不是故意騙我，就是得病了，精神肯定不太正常?？墒桥氯桥抑荒苋绦Τ聊＃?/p>

得到這個消息呀，隊里馬上派人去看是不是本隊失蹤的人。當然啦，一看肯定是。公安調查鑒定確實不是他殺后，他的家人呀就用車把他拉回老家安葬了。得到這一消息的那天晚上啊，我一個人蒙在被子里無聲地哭了一夜呀，兩只眼睛都哭紅啦。第二天一早，知青點的人問我怎么啦，我騙他們說呀，昨晚風大眼里吹進了沙子啦，半天沒弄出來，把眼睛磨紅啦。聽了這個解釋呀，上過兩年中學的隊長就說：嗨，城里的孩子就該到農村的廣闊天地摔打摔打，都這么跟林黛玉似的弱不禁風呀，這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啥時才能勝利啊。大家哈哈一笑，我哭紅眼睛的真相呀就這樣遮過去啦。

但我的心里呀，一刻未停止過哭泣啊，每逢他的祭日呀，我都要到他出事的遼河邊去祭奠他。（我暗中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讓疼痛抵消我強烈的笑欲。）

第一年去祭他時呀我還在隊里，我用口熬肚攢積累下的幾塊錢呀，去集市上買了一只白兔，在遼河邊呀支上火烤熟了投進河里?？拗鴮λf呀，你吃吧，這是我親手為你烤的。（媽！我在心里吶喊，你能不能別裝“李鬼”了，我憋笑憋得眼睛都快冒出來了。）

第二年去祭他呀我仍在隊里，但我手上一點錢也沒有啊。無奈之下呀，我就到集市上把兩根又粗又長的辮子剪了，賣了辮子換來錢，不僅買了一只兔子還買了半斤燒酒。（媽呀，人家賣血你就賣辮子，你這樣講臉不紅嗎？我可臉紅了。憋笑憋紅的。）我在遼河邊呀烤好兔子投進河里，又把那半斤燒酒倒進河里，流著淚呀對他說，今年日子寬裕啦，我給你帶點酒來，喝點酒解解乏吧。下鄉以來呀啥活兒累你干啥，肯定累壞啦，要不呀，也不會那么輕易地讓遼河奪去性命。我的話音未落呀，一陣清風從腦后吹來，我剛剪過的頭發被風卷起，癢癢地刮在我的臉頰上。當時呀我的第一反應就是，他知道我的東西是拿頭發換來的，他平時呀最喜歡我的辮子，他一定呀在心疼我的辮子呢。我的眼淚呀刷的流了下來。（說到動容處，母親竟發出悲音。我的鼻子也有點酸了。這時我開始懷疑，母親的故事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為何與我女友的如此雷同？若是假的，又為何這般真摯感人？）

第三年呀結束下鄉回到城里，手里終于有了一點小錢。到了他的祭日呀，我買了一只兔子、一瓶酒和十幾本他愛看的“小人兒書”，坐汽車來到小鎮。小鎮下車，我呀徒步二十里來到遼河邊。像往常一樣用兔子和酒祭奠完呀，我把那些“小人兒書”一本本扔進河里，告訴他呀，下鄉結束啦，我已經回到城里啦，你應該為我感到高興吧？這些“小人兒書”呀，都是你愛看的，我買了它們給你沒事時看吧，免得你呀太寂寞。（我確信母親的故事還是假的，雷同到這份上，還怎么相信它是真的呢？但我現在不想笑了，只想睡了，這種無聊的雷同讓我頓生困意。）

第四年呀恢復高考，我考上了中等師范學校。（母親是中師畢業，這點倒不是編。不過，強烈的困意還是讓我閉上了眼睛。）

醒醒！母親拎了一下我的耳朵，咋的呀，你媽給你唱催眠曲吶？

我沒睡，媽，我閉著眼睛可以摒去一切外界干擾，專心聽你的動人故事。我油嘴滑舌地信口狡辯著，心想真是遺傳了母親的基因了，蒙人的話張口就來。

母親不再理我，專心她的講述。

我呀讀了兩年中師，兩年中每逢他的祭日，我都克服各種困難去祭奠他。（兩年合在一起說了，而且一句代過，強烈歡迎刪繁就簡。）

第六年中師畢業，我呀主動要求回下鄉點所在的小鎮，也就是我們現在住的地方去教書，我對組織說是去支援農村教育事業，其實呀，我的真實目的是想離他近點。（以母親在那個年代取得的中師學歷，到如今還在這樣的鄉下小鎮工作和生活確是怪事。難道母親的故事會是真的？）我去祭奠他時呀，告訴他我又回來陪你啦，想我時呀就給我托個夢吧，我一定會去遼河邊看你。（肯定是假的了，忍無可忍的雷同。）

第七年呀，經校長撮合，我與同校教書的你爸處了對象，成了家。這一年呀我仍然去遼河邊祭奠了他。

第八年呀，有了你哥，正在月子里，我就沒去河邊祭他。此后呀，既要備課教書又要帶孩子操家務，日子變得特別繁雜和勞累，我就一直呀沒有時間和精力到河邊祭奠他。但我一直呀把他珍藏在心里，在心里從未停止過對他的思念和祭奠。一想起他的音容笑貌呀，我的心就一陣顫動。每逢他的祭日呀，我的心都在流淚，都在默默祈禱，只愿他在天堂里能夠幸福。說到這，母親真的流淚了，兩行清亮亮的淚滴劃過她布滿皺紋的臉龐，顯得那么滄桑和凄楚。

到這時，我又有點覺得母親的講述不是在編造，而是她的真實經歷了。只不過，我還是不能完全相信，世上會有兩個如此雷同的愛情故事。而且，在我看來，母親的故事仍然沒有我女友的故事感人。因為，我女友的“遼河之奠”已經堅持了九年，并且，我相信她會一直堅持下去；而母親只堅持七年就終止了。

媽……我整理了一下思緒，在心里打好腹稿，以便使我的話語既能安慰母親，也能委婉地表達出我的疑惑。我說，媽，你的愛情故事真的很感人，盡管與我女友的愛情故事很相像，我也相信你說的是真的，你和我女友都是堅貞的愛情守衛者。在這件事情上，我對你像對她一樣敬佩。

我真是絞盡腦汁了，這段觀點清晰表達準確的屁話，簡直就是外交辭令。

可令我沒想到的是，母親對這話并不買賬。

她擦擦眼角的淚滴，搖頭微笑說：別在這跟你媽繞圈子啦，我看你呀，還是不太相信我的故事是真的。

你的故事與我女友的如此雷同，你讓我如何相信它是真的呢？我攤開兩手反問，既然曲徑無法通幽，只好直來直去了。

既然雷同，你為什么不懷疑你女友的是假的呢？母親一臉認真地回問我。

她的故事講在前，你的故事講在后，你說誰真誰假？我較起真來，話說到這份兒上，我也不怕母親生氣了。

講在前就一定是真的嗎？

母親此問一出，我不由得一怔，這話也不無道理呀，但很快又覺得母親實在有點胡攪蠻纏了。就說：媽，如果我女友的故事不真，你的故事就更假了，明擺著你的故事是在我女友的故事基礎上改編的。要不，也不至于這么雷同。

雷同嗎？母親把臉探向前，逼視著我。

不雷同嗎？我向后撤了撤頭，覺得母親不僅胡攪蠻纏，簡直有點無賴了。

不雷同，母親一臉鄭重地反駁，這兩個故事呀是有根本區別的，它們的根本區別在于呀：你女友的故事被她講給了多個人，而我的故事在說給你前呀，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講起過，包括你離世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