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魏國松,男,上世紀60年代生人。遼寧省北票市人。曾在《清明》、《飛天》、《鴨綠江》、《中國鐵路文藝》、《星火·中短篇小說》、《滿族文學》、《章回小說》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60余萬字。現供職于沈陽鐵路局錦州機務段。
常奮斗來到達累斯薩拉姆已經二十天了。常奮斗想自己二十多天前,還躺在貨船吃水線以下的某張窄鋪上望著低矮的天花板發呆呢,他清楚知道自己頭頂著兩臺內燃機車,周圍還有一堆堆的木枕、砼枕和鋼軌,而他雙腳蹬出去的方向,則是一長溜全新的貨車車體。當時的常奮斗在窄鋪上呆久了,偶爾也來到甲板上透口氣。印度洋的空氣非常濕潤,由于洋面寬廣,海風刮起來看上去很是輕柔曼妙,讓人感覺它并不是無形的,而是有形的,它已變成罩在洋面上的一層乳白色的薄紗了。如果是早晨,這層乳白色的薄紗便會被陽光鑲上金邊;如果是黃昏,海鷗們則飛在這層已是淡橙色的薄紗下,常常落腳在船舷上與常奮斗對視,這時的他總會掏出口袋里的饅頭揉碎了想喂喂這些海上的精靈,可是還沒等他把食物扔出去,海鷗們便撲愣愣地飛走了。如此這般,便讓常奮斗產生了某種失落感,并每每帶著這個失落感繼續回到他的那張窄鋪上發呆。
現在,常奮斗的手里仍然攥著一個饅頭,他面對的并不是一群潔白的海鷗,而是一群黑得發亮的非洲小男孩,小男孩們赤身裸體,他們的臉上和身上粘著發白的黏土,小雞雞上掛著他不認識的草葉和花瓣。常奮斗剛才曾親眼看到一個小男孩吃過一條綠色的蟲子,這讓他快步跑回工地的廚房拿了一個饅頭,他想把這個饅頭給那個小男孩,可是由于這群小男孩在他眼里就像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個頭、發式、鼻子眉眼幾乎讓初來乍到的他分辨不清,所以他在無奈之下,便把這個饅頭一分為四,挨個遞到了這群小男孩的臟乎乎的小手上。這之后,常奮斗看到了一個頭頂著水罐的非洲女人向他走來,他看不清這個非洲女人的歲數有多大,不過從她光著上身的兩個乳房的形狀上來看,他判斷這個非洲女人是一個歲數不大的少婦。
蹲在地上的常奮斗突然間不知將自己的一雙眼睛該往哪里放好了,這個非洲少婦是迎著光線而來的,她锃亮而凸起的腦門上布滿了碎汗,有幾只扇著薄翼的昆蟲繞飛在她的身前身后。常奮斗心想我的原名叫常敬儒,我曾熟記孔老二說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我的非洲親姑奶呀,你可千萬別讓我非視非聽非言非動呀。正在常奮斗閉著眼睛默想之際,那個非洲少婦已經把水罐從頭上拿下,樂呵呵地往他的柳條盔里倒起了水來,可是怎么倒也倒不滿,并且地上也洇濕了一大片。常奮斗聽見嘩嘩的水聲,睜開眼睛,突然看見兩只飽滿的乳房懸在自己面前,就像看見了兩顆熟得發紫的水蜜桃,不知被誰揣了一腳枝干,晃晃悠悠地在刺著他的眼睛。
此刻的非洲少婦看上去非常納悶,似乎心里在想,咦,這個盆怎么倒不滿水呢?她放下水罐,指了下柳條盔后便沖常奮斗比劃了起來。常奮斗更壓低了自己的頭,他將柳條盔里的襯抻出來,邊甩柳條盔邊說,我的非洲親姑奶呀,我理解你的好意,我感謝你的國際主義精神,我這可是一頂工作帽呀,可不是你認為的水盆呀。常奮斗說完便從兜里掏出了一枚領袖像章,他將像章舉過頭頂向上拱了拱,心說我的非洲親姑奶呀,來而不往非禮也,你給我一柳條盔水,那我就給你一枚我們最最敬愛的主席像章吧,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你拿著它快快離開我吧。常奮斗不用抬頭便知道非洲少婦已接過了那枚金光閃閃的領袖像章,他將頭轉向了左側身后,透過寬大的芭蕉葉,他看見那里正有一群人在用板手擰著鋼軌扣件,那群人因為全神貫注地干著自己手頭上的活計,并沒有朝他這個方向看。這時常奮斗感覺自己的右肩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他扭回頭,又被那兩顆水蜜桃刺了下眼睛,他努力使自己揚起頭,視線從天上的一朵云彩處往下落,落落落,便落到了非洲少婦的臉上。這時的非洲少婦正一臉茫然地捧著領袖像章,并從一口白牙里吐著極快的話語,像是在問他這是干什么用的。常奮斗從非洲少婦臉上的表情里一下子明白了過來,他捧著自己左胸口上的像章說,他是我們中國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他同樣是世界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你回家找一個褂子穿上戴上它吧。隨后常奮斗振臂一呼,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
常奮斗將濕漉漉的柳條盔扣在自己頭上飛也似地跑了開去,非洲少婦和那群小男孩哄地一下跳著腳大喊大叫起來,夸愛尼尼!夸愛尼尼!
遠處的人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他們邊擦汗邊尋聲望去,正看見常奮斗跌跌撞撞地從一片芭蕉林里跑出來,后面遠遠地站著那個非洲少婦和那群非洲小男孩。與常奮斗負責鋪設一組道岔的趙通紅嚷道,常奮斗,我還以為你上廁所去了呢,沒想到你去泡非洲娘們去了。還夸愛尼尼夸愛尼尼,你跟她見過幾次面呀她就跟你喊起了再見?常奮斗知道他們在船上漂的那一個多月,頂數趙通紅這小子將坦桑尼亞當地使用的斯瓦希里語中的常用詞兒記得最熟了,這小子再清楚不過夸愛尼尼翻譯過來就是再見的意思了。
常奮斗因怕引起工友們的誤會,所以便臉紅脖子粗地罵趙通紅,趙通紅你他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你就知道男女關系,像你這樣的人在國內有這種骯臟思想,早成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了,你給我快閉上臭嘴。趙通紅被常奮斗這番言語嚇得立馬不說了。不成想雷反修卻接上了話茬,雷反修說,常奮斗,趙通紅做為一個革命群眾來質疑你有什么錯嗎?你知道咱們出國前就定下的紀律,絕對不能與當地非洲人,特別是當地非洲女人私下接觸,你現在這樣做就是違反了紀律,雷反修轉身對大家說,你們現在馬上停下手上的活計,現場對常奮斗開個批斗會。常奮斗驚得幾乎掉了下巴,他握著丁字鎬沖雷反修解釋,雷工長雷工長,我我我——雷反修一揮手,還沒等說出你什么你的話,就聽身后啊地傳來一聲刺耳尖叫。雷反修知道自己的手碰到了一團柔軟的東西,他扭回頭,看見那個非洲少婦滿臉痛苦地正一只手捂著自己的胸部,另一只手扶著將要歪倒的水罐呢。
雷反修知道他剛才揮手碰到的那團柔軟的東西是什么了,這讓他攥著自己的那只手顯得異常尷尬。工友們都在抿嘴強憋著不笑,雷反修甩著那只手,像要甩掉什么似的,邊甩邊說,你們這幫小子,身后有個大活人也不告訴我一聲。常奮斗這時試探著問雷反修,雷工長,我的批斗會還開嗎?雷反修看上去有些底氣不足,便給自己來了個設問句,開不開呢?不開了。繼續干活。這時那個非洲少婦說話了,可是她所面對的人幾乎一句都聽不懂她在說什么。雷反修皺著眉頭對趙通紅說,你過去翻一下,能翻多少是多少。趙通紅便走到非洲少婦跟前,瞪著一雙眼睛在看她說。雷反修急了,命令常奮斗背過臉來用雙手蒙上趙通紅的眼睛。工友們看著這個滑稽場面,在嘻嘻哈哈中聽趙通紅在翻,她說她感謝中國人,她說她感謝中國人來為他們修鐵路,她說她報恩來了,她說她送水來了,她說水缸子呢水缸子呢,她說夸愛尼尼夸愛尼尼再見了再見了,她說——不是她說是我說,我說常奮斗你他媽要摳瞎我呀。工友們聽到趙通紅的最后一句話,終于一下子徹底引爆了憋了很久的笑聲。
赤道附近的工地天空上掛著的月亮,跟常奮斗緯度很高的家鄉天空上掛著的月亮,看上去并無二致,只是遮擋月亮的樹木卻大相徑庭。常奮斗想家鄉遼西的月亮常常是被棗樹枝、楊樹枝或者柳樹枝遮擋著的,坐在樹下,握一把茶壺抬頭望月,細細的枝條總會把月亮遮擋得很有意境,而非洲的月亮則是被一些寬寬的大葉子遮擋著,這些寬寬的葉子像一張張被煙熏黑的紙,胡亂地貼在月亮上,貼出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形狀,這因此讓他看來很是不爽。于是常奮斗用肘拐了下剛坐在自己身邊的趙通紅,你看這月亮被這幾片葉子遮成什么字了?趙通紅放下準備吹的口琴說,是呀什么字呢?常奮斗說,我看像個大字。經常奮斗這么一提醒,趙通紅好象突然對月亮來了興趣,他端祥了很久說,常奮斗你說的不對,我看像個女字。常奮斗說,趙通紅你怎么老離不開女女女的,你的意識看樣子真是不好了,難道你就不能看成大字?趙通紅說,那本來就是個女字嘛,我非說成大字干啥。看到常奮斗不言語,趙通紅又說,好好好,聽你的,是大字行了吧?
常奮斗這時壓低了聲音,其實我也看出了是個女字,可就是不能說女字,白天的事你清楚,明明人家非洲娘們跟咱們世界人民大團結來了,可你卻愣是說我泡人家,差點遭了雷反修的批斗會。趙通紅嘻嘻笑了起來,我哪里知道雷工長斗爭的弦繃得這樣緊,要不是他無意間碰了那非洲娘們的奶子,對你的批斗會肯定是開上了,還真是讓人后怕。常奮斗仍然忿忿地對趙通紅說,壞就壞在你這張破嘴上,開玩笑也不分個場合,批斗我你能揀著什么好處,你想想咱倆搭伙干活到現在,誰有我這么舍得力氣搬枕木篩石砟擰扣板砸道釘,這群人里你能找出第二個來嗎?你還通紅呢,我看你就是通黑,連意識都通黑。趙通紅自知理虧,拍著常奮斗的肩膀說,常奮斗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敢亂說了。常奮斗說,那好吧,你現在給我吹段《咱們工人有力量》吧,雷反修嚇著我了,你得給我壓壓驚。
趙通紅把口琴穩穩地架在了嘴上,深吸一口氣剛要吹,卻又被常奮斗給叫停了。趙通紅從嘴上拿下口琴說,常奮斗你干什么呀?人家正卯足了勁兒想給你吹一段你又不讓了,你又起啥妖蛾子了?常奮斗指了指一間亮著燈的工棚,壓低聲音說,趙通紅你說雷反修以后還能開我的批斗會嗎?趙通紅說,常奮斗你膽兒咋這么小呢,他雷反修要開你的批斗會當時不就開了嘛,他為什么取消了你的批斗會,是因為當時他手里有短兒被大家攥著了,可話又說回來了,那其實也不能算是個短兒,雷反修揮手無意間碰到人家非洲娘們說明不了什么,何況人家非洲娘們是為咱中坦兩國人民的友誼送水來的。常奮斗盯了會兒月下的趙通紅說,也是,你當時把人家那些話翻得真好。趙通紅哈哈大笑起來,告訴你吧常奮斗,那非洲娘們說話我一句都沒聽懂,就記著夸愛尼尼再見了,我哪有那本事一個多月就掌握了一門外語,我是跟著當時的場景瞎掰的。常奮斗聽到這話,狠狠地打了趙通紅一拳,然后站起身來。趙通紅嘿嘿笑著說,常奮斗你不聽我給你吹了。常奮斗一邊向那間亮著燈的工棚走一邊說,你自己吹吧。此刻的趙通紅怕常奮斗向雷反修揭了自己的老底,給自己再來個批斗會,于是緊跑兩步追上常奮斗說,求你了常奮斗,別把我剛才說給你的事兒給雷反修匯報了行不?常奮斗不言語自顧在走。趙通紅拽住了常奮斗,求你了常奮斗。常奮斗扭回頭一下子笑了起來,趙通紅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回去睡覺去。
于是兩個人在一起走時便商量好了,準備去雷反修那兒向他道聲晚安順便再解釋一下白天的事情。可是剛來到雷反修的窗前,他們就透過蚊帳看見了雷反修躺在床上正使勁兒地揮著一只手,很顯然,雷反修的這個揮手動作是白天他們曾經看到過的,只不過現在這個動作在完成之后,雷反修又將揮出去的手收回來長時間地放在了自己的鼻子下,不僅如此還又貼在了自己臉上。常奮斗和趙通紅對望了一眼,似乎突然間彼此心領神會,便互相拉扯了一下悄沒聲地走掉了。
第二天照例是驕陽似火,東非洲的驕陽在工地的上方,看樣子掛得很低,潑撒出來的每一根光線,都像是在線頭上系了一朵看不見的小火苗。這讓工地上的人們不斷地在變換著身姿,短短二十多天,他們就通過經驗知道,如果不這樣變換身姿的話,光線就會把他們的后背烤熟,把他們的前胸烤糊,把他們的頭發烤焦。常奮斗當然也不例外,此刻的他感覺自己的膠鞋里像是塞了兩塊火炭,于是就急急地跑向旁邊的水溝將兩只膠鞋踩進水里。這已是常奮斗今天第三次將自己的膠鞋泡濕了,泡了一會兒后,他脫下膠鞋灌滿了水,然后把兩只連足底老繭都捂發白了的腳伸進去,水從鞋帶的扣眼處被擠出來,呈扇形狀,并泚得老高,這讓他很開心。
趙通紅看著常奮斗呱唧呱唧地走回來,便說,常奮斗你踩著兩只蛤蟆呢吧。常奮斗剛要說什么,趙通紅便示意他看雷反修。遠處的雷反修穿著黃色的防護衫,現在握銅哨的那只手正是昨天他揮出去碰到非洲少婦胸部的右手,雷反修看上去很是出神地望著前面的那片芭蕉林,右臂時不時地像是在有意揮著,但擺幅不大,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不過常奮斗和趙通紅將這一幕看在眼里,都吃吃地笑了起來。趙通紅說,看樣子雷工長還在回憶昨天的那個情景呢,他要是這樣下去,咱也給他開個批斗會。常奮斗說,斗什么斗,在國內就斗來斗去的,有意思嗎?還想把那套搬到這兒來呀,再說了,來到這兒的人都是立場過硬、思想過硬、作風過硬、技術過硬、身體過硬的五硬漢子,想下手找斗的機會都沒有。趙通紅有些不服,說,常奮斗你昨天咋差點挨斗呢?常奮斗突然壓低聲音說,趙通紅你是我的親爹呀,你不提昨天的事兒能死呀。
常奮斗抄起了撬棍,趙通紅一臉壞笑地跟常奮斗一起,開始撬著鋼軌下的一根枕木,這根枕木很長,是兩組道岔交匯處應該鋪的最長的那根。枕木上滲出了被烤化了的瀝青,泛著銀白色的光,就像一張長長的平平展展的鏡面,映著常奮斗和趙通紅撅腰拔腚的身影。
兩個人終于將枕木擺正了位置,開始把道板、減震墊、防爬器、道釘等配件準確地扔到各自應在的地方。干完這些活兒后,常奮斗指著這根枕木說,我沒干線路工前,在鐵路配件廠就炸過這樣的枕木。趙通紅問,枕木還用炸呀?常奮斗說,咋不用炸,都是百來年長在興安嶺上好的落葉松,破成方方正正的現在這個樣子,烘干后放進四周都帶刺兒的機器里,一合電閘,嘎嘎嘎,機器一咬合,枕木的四個面便扎出很多規整的眼兒,然后放在瀝青池子里翻來覆去地炸,跟炸油條一樣,只不過炸油條出來是金黃色的,炸它出來是這顏色的。趙通紅說,常奮斗經你這么一說,我都想油條吃了,我家邊上東方紅飯店里的油條四分錢一根,漿子三分錢一碗。常奮斗說,趙通紅你家那是在省會城市,我遼西老家邊上的太陽升飯店,油條三分錢一根,豆腐腦跟你漿子一個價兒,也三分錢一碗,你想那可是豆腐腦呀,一碗顫微微的豆腐腦端過來,上面撒著香菜末、紫菜末、辣椒末、蒜末,吃一口就想吃第二口,吃第二口就——趙通紅聽得咽起了唾沫,急急地打斷常奮斗說,常奮斗你可別說了行不。常奮斗拿起一個道釘往丁字鎬上當當地磕,邊磕邊笑著說,饞了吧?饞了也得忍著,這里離咱家十萬八千里,吃一頓豆腐腦得來回在海上漂三個月,這三個月得鋪多少公里線路呀。來來來,咱倆還得接著干呀。
常奮斗擺好了架式,對趙通紅說,想找個干起活來有勁兒還不累的竅門嗎?趙通紅說想。常奮斗掄起了丁字鎬,那你跟著我的拍子喊就是了,豆腐腦,吃一碗,不解饞,再來碗!趙通紅真就跟著常奮斗喊了起來,豆腐腦,吃兩碗,不解饞,來四碗!周圍的工友們一聽來了興致,紛紛把各自家鄉的拿手小吃也喊了出來。那個在船上因突發疾病而死了同伴就地海葬的小山東,喊聲里帶著哭音,他喊他同伴的名字,魏報國,別餓著,大饸饹,來一鍋,不夠吃,來兩鍋!小山東如此這般一喊,其余的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船上,仿佛一下子看到那個剛剛熟悉了不長時間的魏報國被白帆布裹著,孤零零地而且非常醒目地漂在深藍色的大洋里,于是大家都跟著小山東一起喊了起來。就這樣,鐵與鐵間硬碰硬的脆響,跟從冒煙的喉嚨里發出來的嘶啞喊聲絞在一起,像是擰成了一股燙臉的旋風,緊接著抽走了這群人手里攥著的工具的重量,于是,起初看上去還沉甸甸的工具,在眼下這群人手里則變成輕飄飄的道具了,舞臺便是從東非洲熱帶雨林里辟出來的這塊長條形空場,再延伸過去,就是混漿漿的達魯陽哈河的一個支流了。
雷反修默默地注視著手下人吼著自己編的勞動號子,他的表情非常冷淡,看上去并沒有被這個勞動場面所感染,到后來他終于用急促的銅哨聲讓這個勞動場面靜止了下來。雷反修踢著腳下的道砟說,你們這樣喊是助長享樂主義歪風,什么豆腐腦、驢火燒、狗不理、刀削面,嫌工地的伙食不好是不,還有你小山東,你不僅享樂主義思想嚴重,你的迷信色彩也很濃厚,你這樣喊魏報國他就能回來吃上你的饸饹?笑話,這些其實都是資本主義社會和封建社會里的糟粕,我們必須要把它們扔進歷史的垃圾堆才是。我們要喊勞動號子,就喊我們偉大領袖的最高指示,來,咱們現在撥移這根鋼軌,大家準備好了,跟我一起喊,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
工友們陸續聚在了一根鋼軌前。這根鋼軌離常奮斗和趙通紅剛剛鋪設調整好的岔子還有幾米遠的距離,而且還有些坡度,看樣子他們只能用撬棍將鋼軌一點點地往前撥移了。
現在,工友們一個個擺好姿勢,努力從自己剛才喊的勞動號子里跳出來,準備跟上雷反修的號子。起初他們的動作并不協調,到后來終于協調起來,于是,這根鋼軌的前移速度自然也就加快了。可是因為有些坡度,與岔子對接便非常難,工友們用撬棍撥移到一定程度就再也撥移不動了。常奮斗對身邊的雷反修說,工長依我看我們還是抬吧。雷反修聽到常奮斗說出了一個抬字,突然間想起半年多前中國加入聯合國的這件歷史性大事來,心想毛主席都說非洲黑人兄弟將咱中國抬進聯合國的話了,咱抬鋼軌為非洲黑人兄弟鋪鐵路,這種友誼真是天上難找地上難尋。想到這兒,雷反修馬上搖著防護旗說,都哈下腰都哈下腰,雙手抓牢鋼軌踏面,現在跟我喊這兩句,非洲兄弟將中國抬進聯合國,咱抬鋼軌為非洲兄弟鋪鐵路。
所有人彎下腰雙手抓著鋼軌踏面,當聽到雷反修要喊這兩句不是口號的話時,都搖起了頭來。其中一人說,雷工長,這口號能行嗎?也沒拍子呀。雷反修漲著一張紅臉說,這口號喊出來多有意義呀,特別是在非洲這塊大地上,政治意義和現實意義更強,喊喊喊,就這么定了。趙通紅說,雷工長,那我們先把這兩句背熟了再抬吧。雷反修從兜里掏出懷表看了下,說,都直起腰來,背背背,快背快背。
人們終于將這兩句口號背熟了,并在雷反修督促的哨聲里又哈下腰死死抓住了鋼軌踏面。此刻的趙通紅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要把抬鋼軌的那股猛勁兒逼進自己的一雙胳膊中,進而順著骨骼、肌肉、筋脈、血液,再傳到十指上。可是,也許是一下子吸入的空氣過多吧,趙通紅突然感覺自己的肚子有些漲,又有些絞,正當雷反修喊到第二個抬字的時候,他的后門沒把住,當地放了個響屁。趙通紅的這個響屁一下子把其余人憋的勁兒統統都泄了。人們直起腰來,大罵趙通紅這是在故意搞怪,這是在故意整事,這是在故意破壞勞動生產。這樣的七嘴八舌,把個趙通紅弄得又急又怕,雙手捂著自己的屁股連連在原地轉圈解釋并低頭道歉。雷反修用防護旗指著趙通紅歷聲說,趙通紅聽好,允許你放第一個屁,決不允許你再放第二個屁。緊接著轉向眾人,抓牢踏面,記牢口號,跟牢我喊,預備——開始。
這注定是個通往失敗的過程。如此這般抬鋼軌,而且是在特別需要眾人齊心協力抬鋼軌的時刻,雷反修用這么長的口號來叫齊動作,其難度可想而知,如果哪個人跟不上拍子,就勢必會引起負重下的他肢體上的不適反應,并且極易波及他人。如今這種情況恰恰出現了。從眾人抬起鋼軌的那一刻起,還沒有往前邁出一小步,鋼軌便在這些人的手里無規則晃動起來,這說明人們用的力已經不勻了,七扭八歪亂套了。當眾人試探著向前挪出第二個小步時,路基上剛鋪的石砟讓常奮斗的腳底一滑,突然坐了下去。不過此時的雷反修反應異常迅速,他立馬沖上去添補了常奮斗的位置。
這時的口號聲已停,只有眾人的喘息聲此起彼伏,并且已變得粗細長短不一。雷反修急在心里,眼看抬不下去了,便大聲要求眾人準備一起扔鋼軌,當他的扔字剛破口而出,尾音還掛在上翹的舌尖時,眾人已經紛紛撒手將鋼軌扔了出去。接下來,可憐了雷反修的一條大腿,被扔出去的鋼軌實實地壓在了下面。
雷反修躺在中國援非醫療隊的帳棚醫院里已經四天了,他望著帳棚上東南西北的四個窗子,這種繩編的軟窗上有多少個格子,不知被他反復查了多少遍,還有東窗外的樹葉,無風的時候是四片,有風的時候就一片也看不到了。雷反修的情緒看上去很低落,其實他傷得并不重,因為體格強健,在鋼軌重重地壓向他并從他腿上滑落的過程中,并沒有傷及他的大腿骨,只是給他的小腿骨造成了一個小小的裂紋。可是即便是這個小小的裂紋,醫療隊也給雷反修打上了厚厚的石膏,嚴令他臥床不起。四天來,雷反修一直就這么躺在床上,他擔心自己離開了工地,手下人不知會把活兒干成什么奶奶樣呢。
其實雷反修的擔心是多余的,四天來,工地上雖然群龍無首,可是人們憑著自覺性和責任感,把自己手頭上的工作仍然干得一私不茍,效率有時甚至都比雷反修在的時候還高。
第四天下午臨近收工的時候,從坦贊鐵路大本營指揮部里來了個分管這段線路的頭兒。頭兒站在一根枕木上說,雷工長從受傷到現在已經四天了,之所以指揮部派我才來這里,是因為那邊工作太多抽不出身來,不過話說回來,這只是借口而已,其實更主要的是因為指揮部相信大家在沒有工長的前提下,仍然能干好工作。咱們來非洲的這些人,都是在國內選了又選篩了又篩的尖子,各方面素質都過硬,可謂是百里挑一,眼下找一個代理工長誰都夠格,那么找誰呢?頭兒四下看了起來,看了一會兒接著說,我也不費腦筋了,就找離我身邊最近的你吧。人們順著頭兒手指的方向望過去,便看見了常奮斗,此刻的常奮斗正坐在鋼軌上低頭磕著自己的那雙破膠鞋呢。
代理工長常奮斗就這樣走馬上任了。一天,常奮斗對趙通紅說,你負責的這段鋼軌軌矩不標準,得需要重新排尺;一天,常奮斗對小山東說,你負責的這段鋼軌高低不一,得需要搗固找平;一天,常奮斗對工友甲說,你負責的魚尾板有根螺栓沒擰緊,得需要用力再擰;一天,常奮斗對工友乙說,你負責的這段路基清篩不徹底,得需要加細加細再加細。一天,所有的工友對常奮斗說,常奮斗你還真把自己當工長了是不,當初誰在你那位置都是工長知道不。常奮斗聽完這話,張了幾下嘴想說什么,卻最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今天,常奮斗早吹了半小時的收工哨,他要去帳棚醫院看看雷反修去,順便告訴他過兩天全工區的人就要開拔,去更遠的一個工地了。在路過離工地不遠處的一個非洲當地人村寨時,常奮斗想給自己的工長買點水果,可是兜里只有兩塊錢,而且還是人民幣,他不知道兩塊錢人民幣在當地能買到多少東西,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好使,于是便攥著這兩塊錢向一個尖頂草房走去。
常奮斗遠遠地看到一個非洲黑人被一塊黑不溜秋的大布片子罩著,只露著一個小小的腦袋瓜,這個非洲黑人正守在三塊石頭架起來的一個瓦罐前,瓦罐被石頭中間經年燃燒的火苗熏得已看不出本色來了。常奮斗想問問這個非洲黑人,看能買到什么水果,于是便走了過去,他還邊走邊想,怎么稱呼人家呢?中文里的大兄弟怎么翻給他呢?可又一想,不用大兄弟了,還是用朋友吧,朋友我能翻。正想間,常奮斗已經站在了那個非洲黑人的背后,他看著對方的后腦勺像是長出了一個勺子把兒,被短短的卷發遮著,頭皮上的塵土也都被他一覽無余,于是,他朝這個非洲黑人親切地叫起了拉菲克。
那個非洲黑人扭轉過身來,被常奮斗一下子滿滿當當地裝在了眼里,這哪里是非洲大兄弟拉菲克,這不是那天往工地送水的非洲少婦拉菲克嗎?常奮斗的表情里一下子不自在起來,他突然想起了雷反修要開他批斗會的那一幕場景,于是轉身便走。可是不承想卻被那個非洲少婦一把給抓住了,常奮斗掙脫的時候,突然發現非洲少婦胸前的那片布里,還裹著一個帶勺子把兒的小腦袋瓜呢。那個非洲少婦此時兩眼放光,高興得哇哇叫了起來。常奮斗前后看看沒人,心說我的非洲親姑奶呀,你可饒了我吧,我可不是故意來找你的,我是把你當成非洲大兄弟來著,沒想到卻是你呀。此時的非洲少婦死死抓住常奮斗不放,指著自己胸前別著的那枚像章不知在說著什么。常奮斗一下子又恢復了常敬儒的本來面目,自話自說,孔老二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以樂乎,我說我的非洲親姑奶呀,你這樣拉拉扯扯,就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以鬧乎了。
常奮斗終于掙脫開了這個非洲少婦,從對方的肢體語言中,他早已讀懂了對方試圖正在對他表達著一種敬意,而他只能雙手合十,用肢體語言表達著自己的一種回敬。常奮斗這時看到尖頂草房的后面長著幾棵芒果樹,上面掛著金燦燦的果子,他認識這種果子,從國內看過,從船上剛一踏上東非洲這塊土地,就吃過這種果子,于是心想,也別管是非洲大兄弟還是非洲小媳婦了,也別管什么紀律了,我索性就沖她買吧。
在經歷彼此你來我往漫長的打手勢過程之后,常奮斗的懷里終于抱上了十來個被他不認識的寬大樹葉包裹著的芒果了。常奮斗很興奮,從兜里掏出那兩塊錢來。非洲少婦接過去,在太陽底下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一會兒后,把錢又還給了常奮斗,緊接著指起了他胸前的像章。常奮斗一下子明白了,原來人家是想用我的像章交換芒果呀,沒問題,我工棚的箱子里還有五十枚像章呢。于是常奮斗噢噢噢叫著把像章摘下來遞給了非洲少婦,并高呼,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夸愛尼尼夸愛尼尼!
常奮斗將芒果牢牢地抱在了胸前,這讓他想起了自己在國內第一次見到芒果時的情形。那天的芒果被一個玻璃盒罩著,固定在解放牌汽車的駕駛室頂蓋上,兩旁各架著一挺機關槍,高音喇叭里一遍遍地播著這枚芒果的來歷,那是非洲朋友送給偉大領袖的,他老人家舍不得吃,要與廣大革命群眾共同分享。其實常奮斗和甄捍衛在人海中就像兩條游來游去的魚,在追著汽車,目的是想把芒果看得真切些再真切些,可是更多的魚都跟他倆有相同的這個愿望,于是他倆最終只能略帶失望而歸,惟有耳朵里被一次次清晰地灌進了芒果二字。
就是在那天令人熱血賁張的激動時刻,常奮斗跟甄捍衛一起改了名字。常奮斗對甄捍衛說,甄子瓊,你以后別叫甄子瓊了,你就叫甄捍衛吧。甄捍衛對常奮斗說,常敬儒,你以后別叫常敬儒了,你就叫常奮斗吧。于是他倆又勒緊了一下腰間的武裝帶,彼此擊掌宣布改名成功。他們因為芒果,確立了一場革命戀愛,只是到后來,甄捍衛脫離了常奮斗的這個百萬雄師派別,執意投身到了另一個紅色兵團派別。其實甄捍衛如此舉動,常奮斗心里非常明白,甄捍衛是奔著紅色兵團的頭頭去的,在她去的第二天,那個頭頭便與她開始出雙入對了。
一路上,常奮斗克制著自己不去想這些,可是懷里抱著這么多的芒果,不去想這些又去想什么呢?罷了罷了,還是想想我的工長雷反修吧,他要是知道這些芒果從那個非洲少婦處得來,會有什么想法呢,他還會情不自禁地做著那個揮手碰奶子的動作嗎?嘿嘿。
常奮斗來到帳棚醫院,很容易就找到了雷反修。此時的雷反修手上正拿著一個道釘在低頭翻來覆去地看著,像是里面藏著什么秘密要把它看透似的,突然看到常奮斗進來,一下子高興得都不行了。痛快地嘮過幾句工地上的話后,常奮斗說,雷工長,后天我們就要去新工地了,不知什么時候再能看到你,我給你在非洲當地人村寨弄了幾個芒果來,別著急,你就好好安心養傷吧。雷反修聽到這話,情緒一下子低落起來,他撩開身上的被單,露出受傷的那條腿,整條大腿遍布的黑紫色讓常雷斗突然張大了嘴巴。雷反修說,我這條腿感染了,弄不好得回國治療,可我比你們早來這里一年,對這里的環境已經適應了,當然也比你們這些新人有經驗,我要是回去,可真是心有不甘呀。常奮斗已嗅到了雷反修腿上傷口潰爛的異味了,便急急地說,雷工長,還是回去吧,保住這條腿要緊呀,干革命工作不是一朝一夕的,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雷反修的眼睛有些濕,他舉起了道釘,你看看這個道釘,它釘在鋼軌邊上,火車轟隆隆地開過來,又開過去,跟鋼軌一起震動,火車遠走了,它還守著自己的那個地盤,跟鋼軌呀道板呀什么的嘮嘮嗑,多好呀,還能看到乞力馬扎羅山上的雪蓮和熱帶雨林里高高的波巴樹,多好呀,我就想在非洲做這樣一個道釘。
一旁的常奮斗突然發現雷反修竟是這樣柔軟,以前在現場從他身上冒出來的那種剛與硬,早已不見了蹤影。這時雷反修又說話了,聲音也變得略有些濕了,再說了,我回去將如何面對我老婆呢,她被我弄瞎了一只眼睛,我怎么能面對她?常奮斗滿臉疑惑,雷工長,你跟嫂子怎么回事呀,還不敢回去面對她?雷反修用眼睛快速掃了一遍帳棚,在確信只有他們倆時,壓低了聲音說,常奮斗你知道那天我揮手無意間碰了非洲娘們那奶子嗎?常奮斗點頭肯定。我就是那樣揮手無意間把我老婆的眼睛碰瞎的。常奮斗搖頭不解。常奮斗你知道現在在國內,一個家庭里的夫妻也能分成兩派嗎?常奮斗點斗肯定。我跟我老婆就各分屬一派。常奮斗搖頭不解。那天我們又激烈辯論了,當時我不知道她拿根毛線針在我身后指著我,我辯論不過她,情急之下揮手準備摔門而去,結果是——嗚嗚嗚。雷反修突然哭出了聲來,常奮斗此刻早已不知所措,只是本能地拍起了雷反修的后背。雷反修抽泣著說,就是這樣,她在醫院還堅決支持我來這里,你看看我的手背你看看我的手背,現在還有那個針眼呢。直到這時,常奮斗才知道雷反修類似強迫癥的不自覺揮手的原因了,他看到雷反修又把右手背放在鼻子下,用雙唇輕輕地銜著那個針眼疤痕,不停地說,我回去如何面對她呢……
雷反修等待航班飛回國內就醫的日子,正好趕上兩天后常奮斗們轉場新工地的日子。頭天夜里下了一場暴雨,工地上的人全都脫得精光,興奮地站在雨里用肥皂就著雨水搓起了身子,有人在雨中成段地背起了馬季說給坦贊鐵路建設者的相聲《友誼頌》,當說到傾缸大雨四個字時,趙通紅嚷道,傾盆算什么,傾缸又算什么,我家邊上的南湖倒扣過來了,這是傾湖大雨呀。
第二天天剛放亮,東非洲特有的悶熱潮濕便撲面而來。常奮斗們像搬家一樣,將工地上所有能拉走的東西全都裝進了車里。這時雷反修托人捎過話來,他要在帳棚醫院等著坐他們轉場的車順道去郊外機場,這樣就能跟工友們好好在一起再呆一會兒了。
那個非洲少婦領著一群非洲小男孩來了,她似乎事先知道了這群中國人要走,便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肩上扛著的兩個銀耳環大得出奇,頭上系著一條紅繩,上面插著各色鮮艷的羽毛,同樣鮮艷的包裹她身體的那塊布上,在胸前別著兩枚像章。非洲少婦流著兩行清晰的眼淚,她領著小男孩們跳了一會兒舞蹈后,便想去抱一抱眼前的每一個中國人,可是都被工友們擺手拒絕了,有的為了躲避,還因腳底濕滑摔倒在了泥里。輪到趙通紅了,趙通紅說,躲啥呀躲,人家這么盛裝前來歡送我們,都躲個雞巴毛呀,你們不抱我抱,于是他緊緊抱住了向他張開雙臂的非洲少婦。這之后,躲開的人們又陸續回來了,起初他們試探著,到后來也都熱烈地與非洲少婦擁抱起來。常奮斗都看到了工友們眼角上閃著的淚花了,而他此刻的眼角上同樣也閃著淚花,他甚至擁抱了非洲少婦兩次。
轉場的路不好走,洪水還在車道邊新沖出來的溝里泛濫。在敞棚車廂里,常奮斗和雷反修坐在一堆鐵路零配件里,他指著最后面的一臺車說,我不明白,咱車隊后面咋還跟個救護車呢?雷反修說,這兒的路況不好,每次轉場都拉些大型設備,上面怕翻車傷人唄,所以就派個救護車跟著,這一年來,我都被它跟了九次了,這次它想拉我,我就是不上去坐它,我煩它老是這么跟著我。看到雷反修滿臉的焦躁表情,常奮斗想找一個輕松的話題,于是就說,我替你抱了回你碰了人家奶子的那個非洲少婦,你不開我的批斗會吧。雷反修聽到這話,僅僅嗯了一聲,他又把那根道釘掏了出來。見這個話題有些不對路子,常奮斗說,好了雷工長,我不跟你說了,我要閉一會兒眼睛了。
常奮斗馬上進入了夢鄉,只是在受到猛地一震時才突然醒來,他驚恐地睜開眼睛,看見一個人在翻車落地的一瞬間,嚴嚴實實地罩在了自己身上。這之后,常奮斗看見一股血從那個人的頭部滴到他的左臉頰上,又從他的左臉頰上漫過鼻梁,滴在繞他頸項而圍的那個人的手背上,并將那個人手背上凹陷的疤痕淤滿,然后溢出,終成一條血線,一路浩蕩垂直向下。
那么這個人手里攥著的道釘呢?哎呀哎呀,道釘已變成了燒紅的一塊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