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楊天祥,下過鄉、當過中學團委書記、大型企業秘書、省部級文學雜志編輯,現任沈陽鐵道報副總編輯。在《青年文學》、《鴨綠江》、《廣西文學》、《莽原》、《小說林》、《滇池》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數十篇。出版長篇小說《延伸線》、《亂世神偷》,中短篇小說選《狀態》。
久叔叫陳慶久。
我第一次見久叔就覺得他和當地農民不一樣。究竟哪兒不一樣說不好,反正就覺得他很不一般。
那天我家到生產隊的時候,一輪火紅的太陽已經卡在西山頭上了。像是有什么東西從大山后面擠壓著,將太陽的光芒齊刷刷聚集到大山頂上。于是,我眼中出現了幻覺,無數金箭從大山底部射出來,一支支飛向四面八方。隨著時光流動,金箭色彩變幻不定,一會兒一種顏色,兒時看過的萬花筒一樣。景象是童話中描述的那樣,神奇般在天宇間變幻。我被這種奇妙和神秘驚呆了。正在不知所措,就見從生產隊西邊小巷深處移動過來一群像太陽一樣顏色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它們被身后的太陽鍍上了一層金色光暈,加上它們本身的顏色,似一團團散發著光輝的神秘之物,就那樣毛茸茸搖搖擺擺地飄了過來。
我就是在這時看到久叔的(盡管當時我還不知道他是久叔)。久叔就在那一團團神秘之物后面,像它們一樣向我飄過來。緊隨在他身后還有一團墨黑墨黑濃霧一樣的東西,在金色陽光反襯下錦鍛一樣閃射出耀眼的光芒。久叔右手似乎還揮揚著什么,完全是舞蹈的姿態。高高的個子,紅色臉膛,像太陽光芒一樣亮閃閃的眼睛。那是何等飄灑俊逸的樣子?。〗宋也虐l現,那遠遠看去一團團金黃的東西是牛,久叔當然就是牛倌了。久叔身后那團墨黑墨黑的東西是一條半大牛犢一樣高大的狗,冷冷地站在久叔身后。久叔在一群人后面,明顯比其他人高出一頭多。他在向身邊的人問著什么,不用說我也知道,當然是我家的情況。末了,他似乎用眼睛掃了我一下,揮舞起鞭子將那群黃家伙趕到圈里。
一
爸爸把我送到小學校的時候,正是下課時間。操場不大,百十名孩子在里面瘋耍??斓嚼蠋熮k公室的時候,一個小女孩沖我跑過來,險些撞入我懷。站定才發現是一群小丫頭片子追逐吵鬧,看我狠狠地瞪著她們,爸爸急忙走過去說,沒關系,沒關系,邊說邊拍拍我后背。倒是那個險些撞入我懷里的小丫頭通紅著臉似說什么又不見聲音,從我身邊溜過去。不知為什么,只這一眼我就斷定她一定是久叔的女兒。后來,當證實了我的猜測后,我想了好久才明白,是那雙眼睛啊!倒不是那兩雙眼睛有多像,是從里面閃射出來的光芒,那么明亮,那么不同尋常。
真是冤家路窄,一進教室,老師把我向同學介紹之后,指著第三排一個空座位說,那兒,你就坐那吧!剛坐下,不用看我就知道,我身邊的同坐是剛才在辦公室門口險些撞到我身上的那個小丫頭——久叔的女兒。似有一束光芒在教室閃了一下,落到我身上。
讓我吃驚的是,她竟然不姓陳,姓劉,叫劉霞??墒?,無論什么時候,只要見到她,我的腦海中肯定會出現久叔的身影。沒有辦法,一丁點兒辦法也沒有。
慢慢我發現,久叔是一個人生活。而且居住相當簡單,只是在老王家和老劉家之間不到二十米的空隙處,上面搭梁苫草,后面砌上墻,前面安上門窗,便成了他的家。
我第一次進到久叔家里的時候,被里面的黑“黑”住了,盡管外面有光光亮亮的太陽。墻壁是黑的(哪兒能看到墻壁呀,不大的墻壁上層層疊疊掛滿了各種動物的皮毛),灶臺是黑的,鍋碗瓢盆是黑的,就連蓋的被子也是黑的。當然,還有他那條半大牛犢高皮毛黑錦鍛一樣叫黑子的大黑狗。本來屋子里光線就暗,再加上這些黑,讓一進入這個屋子里的人一時無法適應。我是進到屋里好一會兒才看清里面情形的。我說,久叔,干嘛不收拾收拾?要不哪個星期天我來幫你收拾收拾吧。久叔笑笑,說,收拾啥嘿收拾,這樣子不是挺好?不好!我很干脆地說。良久,久叔無言。只見他狠狠地極香甜地貪婪地吸著他那管長長的旱煙袋鍋子,里面的煙火一明一滅煞是分明,他的臉由紅轉黑,那雙明亮的眼睛也在這時暗淡下來。
久叔的屋里有一股子野腥味兒,很濃。久叔身上也有這股味兒,老遠就能聞到。
可以說,久叔在生產隊是個比較特殊的人物。他不像其他社員那樣每天按生產隊長的哨子上下班,是生產隊的牛倌,負責生產隊二十幾頭牛的放牧。早上將牛趕上山,晚上圈回來。春夏秋一年三季,不管風霜雨雪,天天如此。冬天 大雪封山,牛上山吃不到東西,久叔就把秋收后碼放在生產隊場院里的苞米桿子找個幫手用大鍘刀鍘成一小段兒一小段兒的,再往里撒少許苞米喂牛。
冬季是久叔最快樂的季節,不用天天趕牛上山,自己就有了上山打獵的時間。
久叔是我們全公社唯一打獵的人。在他黑黑屋子里的墻壁上掛有一桿獵槍,是他自己做的,子彈用的是鐵砂。一槍放出去,無數粒鐵砂噴涌而出,雖然不及真槍子彈那么銳利,但,若在射程之內,挨上就不是一兩粒鐵砂,多兇悍的動物都會應聲倒下。久叔屋子里的那股子野腥味兒就是墻上諸多獸皮散發出來的。
我們生產隊很少有人進過久叔的小屋。久叔家那條叫黑子的大黑狗實在太厲害,它并不吠,也不在人前張揚,只是它的那雙眼睛,無論誰,只要一和它對視,沒有不害怕的。更不要說它沖誰斤斤鼻子,齜齜牙了。就說我們四鄰八村的狗,一看到它,全都灰溜溜夾住尾巴躲了。有來不及躲的,一準兒立馬趴在地上,直到它走過去才敢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其實它根本就沒有理會它們。我就領教過它的厲害。其實那時我們已經很熟了,我去久叔家時它見到我都沖我搖擺尾巴了,說明它已經接受了我。我去時,不大離兒還給它帶點吃的什么的,可有一天它還是沖我急眼了。那天我蹦蹦跳跳地從久叔家出來,不小心碰到了它的食盆。它吃東西的家什是個鋁盆,每當久叔給那里面放了吃食,黑子都吃得非常干凈,而且吃完后還用舌頭把鋁盆舔得干干凈凈,然后用前爪在鋁盆邊沿一搭,啪噠一聲將鋁盆倒扣下來。它吃食的這個鋁盆,除了久叔任何人都不能碰。那天也怪我,走路不好好走,非得蹦蹦跳跳的,這一蹦跳不要緊,把黑子吃食的鋁盆踢到一邊。黑子一個高躥出來就往我身上撲。多虧久叔眼急手快一把把我拉到身后,沖著黑子吼了一嗓子黑子才沒有撲上來。久叔把被我踢歪的鋁盆重新放好,對黑子說,過來,給人家賠禮道歉。黑子黑著臉站在那里不肯過來,還把頭扭向另外一邊。我一看這架式,別讓它過來了,我過去吧。我說黑子,不怨你,怪我不小心踢了你的食盆,我向你賠禮道歉吧!聽我這樣說,黑子才不咋情愿地轉過身,沖我微微晃了晃尾巴。我趕緊過去想捋捋它的毛發,卻不想它一扭身走了。人說物隨其主,一點兒都不假。久叔在我們生產隊就像其它狗見到黑子一樣,別看他對誰都客客氣氣的,可人們還都是怕他。也說不上怎么回事,反正就是那個樣子。
之所以我和久叔關系特別,緣于那晚我和他討論了一番他的簫聲。
生活在大山深處的村民,祖祖輩輩秉承著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生活習慣。一年四季天亮起來天黑睡覺,雷打不動。那晚我拉肚子,半夜起來方便時突然聽到一陣陣時斷時續的簫聲,宛若天籟之音自天而降。時而如少女嘰嘰,時而如怨婦叨叨,時而如老嫗磨磨,我肯定被那如泣如訴的聲音驚呆了。開始以為是錯覺,認真聽聽是真的,真的是簫的聲音。簫的聲音不大,但穿透力很強。一般樂器是不可能有這樣強的音域力度的。如水樣的簫樂之聲從高處一陣陣流淌下來。也不知從哪來了膽量,我提起褲子便隨聲而去。簫音是從后山坡上傳過來的,走到半途我有些怯了。大腦中陡現當地社員給我講述的關于大山中孤魂鬼怪的故事。還是那簫聲的吸引力太大了,我晃了晃頭,甚至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沒錯,一點兒錯都沒有,真真切切簫的聲音,低緩悠遠。我不顧一切地往上走,一步步逼迫,越近越膽怯。簫聲越來越真切越來越真實,就是從前面不遠的地方傳過來的。突然我看到從簫聲起處亮起了兩盞明亮的燈。毫不夸張地說,當時我全身的汗毛全部立了起來,頭腦中的某個器官和已知的神鬼故事串連,今晚我真的要見到傳說中的什么了。就這時,簫聲戛然而止,一切歸于平靜。我被徹底攫住,身子一軟坐將下來。這時就聽有人說,是我,沒關系過來吧。聽聲音有些熟,可我還是抖著聲音說,是久叔?
果然是他。一個高大的身影過來拉起我,久叔身上那股子野腥味亦飄了過來。旁邊站著的大黑我根本看不到,只是它的那雙燈樣的眼睛告訴我它的存在。
我說,久叔,你吹的?你會吹簫?久叔說,是啊,是我吹的。吵了你的覺?我說沒有,今黑兒拉稀,偶然聽到的。太好聽了,久叔!我接著說,久叔,剛才我以為是從天上傳下來的呢,還以為是狐仙神鬼啥的呢。久叔說,你也信?
不知咋的,隨家一到農村我就覺得大山深處同城市不一樣,似乎有什么神秘的東西存在。這時,我看到了久叔手中握著的那支長長的簫。簫的下面似有一串亮閃閃的東西晃蕩著。我不由得抻手去摸,果然是一串穿起來的圓圓涼涼珍珠樣的東西,拴在一個我們現在喜慶時懸掛的扣襻樣的裝飾上。奇怪的是,一摸到簫,有一股非常特別的清香傳過來。先前熟悉的久叔身上那股子野腥味兒不見了。我貪婪地用力抽了抽鼻子,卻又沒有了。我正在納悶,那種清香又隱隱約約地出現了。
久叔沒有管我在那里托著簫下面的一串珠子尋香,坐下來操起簫又吹了起來。奇異的清香和美妙的簫音融合在一起,像滿天的黑霧把我罩住。我在心里琢磨,美妙的音樂也能產生出香味兒不成?正這樣想著,就覺得身體被什么托了起來,像是音樂又像是清香,反正我是飄起來了,在黑黝黝的天地里,隨著音樂時上時下飄蕩又飄蕩。不知過了多久,音樂停止了,晃晃頭,我發現自己還是坐在久叔身邊。好一會兒,我說,久叔,你吹的不是歌兒,是一種別的東西。
怎么不是歌兒?不是歌兒是什么?久叔問我。
我說,肯定不是歌兒。剛才我怎么覺得我被你吹的音樂托起來在天空飄了好久,還有陣陣清香彌漫在我周圍。久叔轉過頭盯著我,我就感覺有黑亮亮的光芒罩在身上。我說,真的,剛才真的不是坐在地上,而且真的聞到了一股非常好聞的清香。
不可能吧,我剛吹的是一支簫曲,是我自己胡亂尋思著吹的。久叔似在自言自語。
我說,不管是不是什么曲子,反正我覺得不是歌兒。
不是歌兒是什么?久叔這回沒有猶豫緊追不舍地問。
是什么呢?我一時也說不好,撓撓腦袋,又尋思尋思說,好像是久叔在和誰說話吧!
久叔再不肯說話。他放下簫,從腰間拔出那桿子旱煙袋,又將煙袋鍋子伸進煙包攪了攪,拿出來,劃洋火點著,深深吸了起來。成天樂呵呵的久叔我還是頭遭看到他這樣沉思的樣子。久叔的老旱煙很沖,我不得不轉過頭去。奇怪的是,簫聲一停,那種特殊的清香也不再出現,久叔的旱煙味兒將我從夢幻拉回到現實。
大黑趴坐在久叔身邊,像知道久叔心事似的,將兩盞燈熄滅了。大山的夜格外靜,沒有風,一點動靜也沒有,可我耳邊似乎還縈繞著美妙簫聲。
坐了一會兒,久叔將吸盡了的煙袋鍋子在鞋底磕了磕說,回家睡覺吧,山里夜涼。
后來,我成了久叔家的???。久叔的簫封套在一個黑色布袋子里,掩掛在滿是獸皮的墻壁上。有時候趁久叔高興,我把手從獸皮中伸進去抓住放簫的布袋子對久叔說,久叔,啥時教教我唄。久叔看看墻壁啥都不說,只是笑笑。
我想那支簫應該是紫紅色的吧,只是被久叔家的黑浸染成了黑乎乎的顏色,不仔細看根本不見紅了。
二
那天我們生產隊兩家社員因為一點小事打架,吵得很兇,生產隊長和會計都出面調解老半天才拉倒。晚上去久叔家,久叔長嘆一聲說,這人啊,有時候還趕不上動物。我問久叔這話怎講?久叔攪和了一煙袋鍋子老旱煙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給我講了件他這輩子頭一遭遇到的新鮮事。
那是前年夏天,午后的太陽曬得整個大山都蔫嘰嘰的。一群牛似乎吃飽了或沒吃飽,反正都趴臥在陰涼地兒哈吃哈吃地喘著粗氣反芻。久叔也有些困,背靠著一棵大樹瞇瞪著。突然,久叔警覺地感到身邊的大黑站了起來。它站得有些急,久叔馬上睜開眼睛,隨手操起了獵槍。就見大黑沖前面盯著,嘴里發出低低的唁唁聲。久叔知道一定有什么情況,不然大黑是不會如此模樣的。見久叔醒來,大黑抬頭看了久叔一眼就往前走,久叔跟在身后。走不多遠,久叔就看到一頭漂亮的狍子正專心致志地看地上的什么東西。久叔又向前走了兩步,看到一樁奇怪景象。肯定是狍子的崽子,被一條小搟面杖粗細的蛇盤在地上。不用說,那兩個狍子肯定是母子。一般情況下,出現這種幼子被蛇纏繞的事情,出于本能,母狍子是會上前解救的。可是,久叔看那母狍子并沒有上前解救的樣子,而且還探著頭張開嘴用舌頭舔小狍子。久叔覺得怪,狍子和蛇不說是天敵卻決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他引著大黑走過去。
非常近了,蛇已經抬起頭沖久叔作出示威的樣子,母狍子好像才發現有人過來,卻只是躲躲閃閃并不急于跑掉。大黑明白久叔的意思,沖過去攆走母狍子。久叔走過去看地上蛇盤小狍子。小狍子明顯現出痛苦狀,蛇卻伸張著腦袋沖久叔嗞嗞地吐出毒信子。大黑跑過去狂吠兩聲,對蛇向久叔吐毒信子表示不滿。久叔喝住大黑,仔細觀察才發現,原來小狍子肚子里有一個鼓包,那蛇是在用自己的身子纏住小狍子,一點點地想從小狍子屁股往外擠那個鼓包。
久叔打了二十多年獵,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景。久叔感嘆動物的靈性和善良,感嘆大自然的神奇和造化。那蛇是一條毒性很烈的眼鏡蛇,一點不假。看它橢圓形扁扁的小腦袋,看它通體波浪式暗金色的花紋,看它背部那一對具有標志性美麗的眼鏡一樣的黑白斑,不是眼鏡蛇還能是什么?久叔無論如何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能夠使眼鏡蛇纏住小狍子為它治病的?是狍子找的眼鏡蛇還是眼鏡蛇找的狍子,抑或是它們偶然相遇,眼鏡蛇出于好心去救小狍子?思量再思量久叔都不得其解。
這時候,母狍子又焦急不安地走過來,大黑再次攆走它。
眼鏡蛇先沖久叔和黑子發出警告性的嘶嘶聲,然后竟然再一次用力箍緊小狍子。小狍子一定疼了,發出嗞嗞嗞細小而痛苦的聲音。母狍子似乎也不管大黑的沖吠,近前再近前就想接近小狍子。久叔用手攏住大黑,看了一會兒,想走開了。久叔是想就這樣讓大自然中的動物們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墒牵檬蹇戳丝从謸u搖頭。他知道那蛇是不可能將小狍子體內的東西箍出去的,于是,找了根樹枝去挑箍在小狍子身上的眼鏡蛇。眼鏡蛇被激怒,立起頭,頸部間肋骨驟然張開,嘶嘶聲變成了呼呼聲。久叔知道眼鏡蛇發怒了,急忙攬著大黑往后退。眼鏡蛇有其它蛇種不具備的可以向攻擊者噴射毒液的本事,射程可達三米多,而且極快極準,若被其噴上后果不可想象。大黑也不示弱,圓瞪雙目,呲起牙齒,低而威嚴地吼叫。久叔則不遠不近地圍著它們轉。面對久叔和大黑,眼鏡蛇思量再三還是覺得顧及自己性命要緊,先是猛抬頭沖著久叔再吐毒信子,虛晃一槍之后,趁著久叔和大黑躲閃,松開小狍子箭一樣竄入草叢中。久叔過去就要抱那小狍子,不想母狍子竟然不顧一切地向久叔沖過來。要不是大黑護著,久叔險些被母狍子沖倒。久叔看著痛苦不已的小狍子對躍躍欲試想上前解救的母狍子說:它的病不輕呀,如果不抓緊治恐怕就要交代啦!你忍忍,我抱它回去讓我們生產隊李老二的老婆給它治治看有沒有救?李老二的老婆治這東西有招,過兩天不管治好治不好我都給你抱回來好不好?真是怪,那母狍子像聽懂了久叔的話,站在一邊似乎琢磨久叔的話是不是可信。久叔也不管母狍子應承不應承,抱走了小狍子。久叔說,那母狍子一直尾隨著跟到了生產隊。
我說,那小狍子后來治好沒?
久叔說,反正李老二老婆打開小狍子的身體,從里面掏出一團血滋忽拉的東西,我在家里養了幾天,看小東西有些精神了就送到山上了。
我說,還給母狍子了?
還給它了。它天天跟著我,直到我還給它小狍子。久叔說。
像童話一樣。我說,久叔,這事是真的?
久叔說,是真的,一點兒不假。從那以后,我再上山打獵,不再獵小的了,而且對動物哪怕像眼鏡蛇一樣兇狠的動物也有了新認識。
久叔并非全都是菩薩心腸,打起架來兇得很。
那天我放學回家剛走到七隊(我這家住八隊),就聽一群人圍在一起吵吵。走過去一看,見久叔和四五個陌生男人撕扯在一起。那幾個人都五大三粗,平時看著還壯實的久叔和他們一比身高不虧卻明顯瘦弱。吵吵聲音越來越大,有兩個人一邊一個拉住久叔胳臂,另外兩個人一前一后,掄起拳頭對著久叔就打,看來是要下狠手了,揮舞的拳頭一點兒不含糊,下下對著久叔的腦袋。我一看不好,一個高沖上去想替久叔解圍,卻哪里近得了身?不知從哪兒出來一個身高馬大的男人,拎小雞一樣將我拎開。我不服,連踢帶打還是往前沖。可能踢到拎我那男人要害處了,他當胸狠狠給了我一拳。只這一拳打得我暈頭轉向,哇哇大叫起來。這時就聽久叔說,有能耐沖我來,別對小孩子使。久叔說著,一用力掙脫開拉住胳臂的兩個男人,薅起身邊一根做柵欄的柴禾柈子拼著命掄圓了向那幾個人打去。那幾個人也薅出柴禾柈子圍住久叔。久叔一點兒不示弱,揮起柴禾柈子就打。我看久叔是豁出命和他們干了,一柴禾柈子跟一柴禾柈子,下下沖著要害打。直到給一個家伙打倒,腦袋上的血箭一樣往外冒也不住手。那幾個人一看不好,紛紛扔掉手中的柴禾柈子圍住倒在地上的人。久叔雙眼血紅仍然一柴禾柈子接一柴禾柈子地打,又倒下兩個人。久叔再一次揮起柴禾柈子,這一次是對準了倒在地上腦袋上冒血的那個人。要是打下去不打他個死才怪呢!我不知道咋就來了那么一股子不怕死的勁兒,躥過去就站在了那個人前面。久叔這一下是掄圓了的,就在他下手的瞬間看見了我,柴禾柈子一偏險些帶著他摔倒。久叔并未理會,只是踉蹌了一下便穩定住,再一次舉起手中的柴禾柈子沖向那群人。就見一人跪在地上對久叔說,陳慶久,我們服了行不,我們服了,你就別打了行不?再打非出人命不可!我乘機沖上去抱住了久叔。
回家的路上,我才發現久叔左胳臂上有一道三四寸長的大口子,正一股股地往外流血呢。
我說久叔,你受傷了。
久叔虎著臉不說話。
我說久叔,得把傷口纏上,要不血流得太多了。
久叔還是不吭聲,甩著步子往家走。好像受傷的不是他。
過了好多天我才聽說那次和久叔打架的是葡萄溝大隊的人,是因為劉霞媽。
不知久叔在山上放牛是怎么知道他們要來找事的,久叔怕他們到生產隊鬧對劉霞媽不好,讓黑子看牛,自己下山迎他們。
對了,現在該說說劉霞媽了。
如果說久叔是我認為生產隊中明顯與其他人不同的男人的話,那么,在生產隊中,劉霞媽就是非常出眾的女人了。
劉霞媽的確長得俊。別看她已經是五個孩子的媽媽了,模樣周正皮膚好不說,身材還特別好。最明顯的地方是她的腰特別細,這樣就把前胸突出起來,這是大姑娘小媳婦最忌妒她的地方。那時候,農村女人沒有現在女人用的乳罩,姑娘大了,那部位瘋長嫌砢磣,就用寬布帶纏上,纏得緊緊的。夏天晚兒,我們一幫半大小子時不時偷偷鉆進苞米地貓在河邊看女人洗澡。結過婚的女人一般在上衣里面就穿個小背心,有些干脆就只是一件布衫,沒結婚的脫了外衣就看她們一圈圈地從前胸往下解裹得嚴嚴實實的寬布帶子。有件事我一直不敢和久叔說,那就是我看到過劉霞媽洗澡。也就是從那以后,我認定劉霞媽和別的女人不一樣。
劉霞媽結婚前是不是已經懷上了劉霞沒有人能說清楚,劉霞媽結婚前的相好或者說男朋友就是久叔,劉霞媽生的第一個孩子是劉霞。坊間說,因為劉霞媽家窮,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討不起媳婦,劉霞姥爺就把懷有身孕的劉霞媽嫁給了劉霞爹。劉霞爺爺就把自己的兩個女兒嫁給了劉霞媽的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人們說劉霞媽結婚前肯定已經懷孕是因為劉霞和久叔長得像。生產隊的人沒事閑聊的話題,無非張家長李家短。劉霞媽長得俊,再加上和久叔處過對象,久叔又從葡萄溝大隊搬到劉霞媽結婚后住的生產隊,這些自然成為話柄。有人說劉霞肯定是劉霞媽結婚前懷上的,因為劉霞長得太像久叔了。有人說也不一定,如果哪個女人懷孕時特別想某個人,肚子里的孩子長得就像那個人。我堅信劉霞媽是和劉霞爹結婚前懷上劉霞的,劉霞和久叔不僅僅長得模樣像,更重要是神似。神似知道不?就是一舉手一投足甚至一個眼神一個微笑都像。還有就是劉霞媽生的第四個孩子劉闖也像極了久叔,所以生產隊的人說老劉家的五個孩子老大和老四是久叔的,那三個才真正是老劉家的種。這話我信,如果像他們說懷孕時想誰肚子里的孩子就像誰,那么,劉霞媽在懷其他幾個孩子的時候怎么沒想久叔,偏偏懷第一個和第四個孩子時才想久叔的呢?
久叔和劉霞媽以前都是葡萄溝大隊的,而且同在一個生產小隊。久叔比劉霞媽大四歲,他們打小就好。生得高高大大虎頭虎腦的久叔一直就是細細弱弱纖秀小巧的劉霞媽的保護神。劉霞媽一上小學就總有一大幫小子圍著她,時不時打一下,摸一把。其實也不算欺負,誰讓劉霞媽長得俊呢,完全是小男孩天性使然。但只要被久叔看到就非教訓他們不可。因為這,久叔動不動就被老師叫到辦公室挨批評。劉霞媽當然知道,對久叔心存感激。劉霞媽十四歲就輟學回家干農活,久叔則參軍當兵。
三年時光一晃就過,久叔復員回家時,已經是一個活潑健壯、英俊飄逸的小伙子了。在久叔眼中,劉霞媽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婀娜多姿,行路搖搖擺擺如花似柳,說話鶯歌婉轉似玉石相撞叮咚悅耳。面對這樣的女人,又是兩小無猜的童年玩伴,年輕生猛,精力旺盛的久叔不可能不動心。而劉霞媽更不用說啦,當久叔戴著軍帽,英武瀟灑地站到她面前的時候,她的頭抬不起來了。盡管她是太想抬起頭來看打小就護著自己的久子哥了。最讓劉霞媽神魂顛倒的是久叔的那雙眼睛,太陽一樣灼烤著她,白天被它罩著,晚上被它照著,兩盞燈一樣,睜著眼閉著眼都在面前耀眼地亮著。
兩個人好上了。順理成章。如膠似膝。
當時葡萄溝大隊究竟有多少男人心里惦記著劉霞媽不好說,但有一點,全公社許多人求媒婆到劉霞媽家求親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兒。最讓劉霞姥爺動心的是當時葡萄溝大隊黨支部書記王光的兒子王陽,王陽那時在公社信用社工作,可以說是人人羨慕的好差使,掙工資吃公糧,風吹不著雨淋不到,按當時的話叫公家的人。據說劉霞姥爺和姥姥已經同意了,王光知道劉霞媽家的情況,也答應幫劉霞媽的哥哥和弟弟張羅對象,并當面向劉霞姥爺姥姥表示,待幾個孩子結婚時,他可以出錢出力幫忙。這真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劉霞媽應該應允了??墒?,正如老話兒說的,女大不由娘,誰也沒有想到劉霞媽是一萬個不同意。劉霞姥爺姥姥罵也好打也好,劉霞媽就是不應承。
說來也巧,久叔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復員了。劉霞媽對久叔情深似海,劉霞姥爺姥姥才知道女兒為什么對王陽不待見。久叔對劉霞姥爺姥姥說,放心,我也會像王光家一樣,負責哥哥和弟弟的婚事。劉霞姥爺姥姥沒辦法,雖然心里好生不樂意,而且明明白白知道老陳家的光景和人家王光家相差甚遠,可女兒同意啊,他們知道這事拗不過女兒,只好暫時應下這樁親事。
誰想到這個時候久叔的老爹病了呢,而且一病不起,隔三差五就得去醫院,家里的一些積蓄哪經得住這么造?不到半年,不僅花光了積蓄,而且久叔還借了許多外債。不消一年,久叔老爹駕鶴西去,把家里弄得人財兩空,債臺高筑。
劉霞姥爺姥姥堅決退親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劉霞媽的哥哥親已經定了,女方明確表示,再拿不出錢就拉倒。劉霞姥爺姥姥有心再去找王光家,王光也托媒婆要來劉霞姥爺姥姥家再次提親??墒?,劉霞媽吃了稱砣一樣,死活不應承,非常堅定地對爹媽說,我這輩子如果嫁不了陳慶久,嫁誰都行,就是不嫁王陽!
據說王陽在家聽說后,哭鬧著找自己當大隊書記的爹,同樣堅定地說,我這輩子非她不娶!
就在這個時候,不知劉霞爹聽誰說了這事,和劉霞爺爺奶奶一合計,覺得自己家里兩個妹妹可以給她家兩個兄弟做媳婦,三個孩子一家親,真就比親戚加親戚還親。原來劉霞爹和劉霞媽是同學,始終暗戀著劉霞媽。就這樣,劉霞爺爺奶奶找媒婆前去提親。劉霞姥爺姥姥正為女兒不同意王家的親事和劉霞哥哥未婚妻家索要彩禮的事情發愁,也是在無奈之下應承下來。兩家六個孩子同時結婚,這在當時的農村可以說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
劉霞媽結婚后,王光和王陽對久叔懷恨在心??傉J為這樁好事是被久叔攪了的。找了些不三不四的人一天到晚到久叔家騷擾,久叔哪能吃這個虧,手里拎個棒子成天和那幫人打架。誰都沒有想到久叔的母親經不住這樣的騷擾,不長時間就病逝了。安葬好母親,久叔本想要和他們大干一場的。可畢竟參軍三年,思前想后,終于沒那么做,一個人卷起鋪蓋離開葡萄溝來到劉霞爹住的柞木臺大隊第八生產隊落戶。來的時候,正當理由是到這里方便打獵,但真正目的明眼人一看就明白。
許多年過去了,已經娶妻生子的王陽當上了公社干部,隨著權力的增大,他覺得當年那口氣沒咽下,一當喝了酒,總要找幾個人來找久叔別拗。因為他堅信,劉家的老大和老四就是久叔的種,所以,他夸下???,一定要做掉久叔身上的那個男人部件。我那天放學看到和久叔打架那些人就是王陽領來的。那個被久叔打得腦袋冒血的人就是王陽。
都說劉霞媽和久叔好是劉霞爹同意的,就像宋庭貴和孫童媽好孫童爹同意一樣。平時我不太愿意搭理宋庭貴。宋庭貴像久叔一樣無妻無子也是一個人生活,可他一天到晚往孫童家跑,有時也不管孫童家一幫孩子煩他,還在人家里吃飯。孫童家七個孩子,孫童在家排行老四,上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下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孫童大哥老實,15歲。屬于比較悶的那種。平時言語很少,見誰都樂呵呵的,長得很敦實,有力氣,誰家有個大事小情他都愿意幫。我們一幫小孩子也愿意拿他當球,動不動就挫挫著他玩。遇到什么臟啊出力的事兒都讓他上前,他也不含糊,當真往前沖,一點兒磨磨不打??蓪O童的二哥和他大哥卻完全不一樣。脾氣急氣性大,動不動就和小朋友打架,還喜歡沒完沒了,人家都主動和他說話了,他還是氣鼓鼓的。孫童家吃飯最有意思,七個孩子圍上去狼一樣搶飯吃。也難怪,孫童媽做了一大鍋飯菜,不等她上桌兒,轉眼就沒。每到吃飯,孫童爹就坐在一旁挖一煙袋鍋子煙有一口沒一口地悶著抽。孫童媽總要特意留下些飯菜待孩子們吃完出去了,再拿給孫童爹吃。宋庭貴不管這些,孩子們吃時,他也吃。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孫童二哥有時就從宋庭貴碗里搶東西吃,明明桌子上有他也從宋庭貴碗里夾。弄得宋庭貴一到吃飯總是躲著他,可孫童二哥卻總往宋庭貴旁邊湊合,邊吃還邊說些雜七雜八的疙瘩話,讓宋庭貴心里挺煩,弄得宋庭貴一吃飯就鬧心??蓺獾氖堑群⒆觽兂酝瓿鋈チ?,孫童爹吃時,宋庭貴還跟著吃。孫童爹也不言語,看宋庭貴過來,便從碗里撥些給他。這個時候孫童媽一般是不進屋的,嘆著氣一個人坐在外屋默默地打掃孩子們吃過的碗筷。屋里的兩個男人也沒啥話,吃了飯,坐在炕上嘶嘶哈哈地抽旱煙。有時候,宋庭貴出去幫孫童媽收拾,借機掐或摸一把孫童媽的腰屁股或胸脯。孫童媽沒事人一樣,任他掐任他摸。我為啥不大愛搭理宋庭貴呢?那是因為我們一大幫小子夏天晚看女人洗澡時,能看到宋庭貴也在那里,他總還嘻皮笑臉地和我們打招呼,還問我們哪個好看。一到這時,李小三就特意大喊大叫,哎喲,宋庭貴,你看啥啦脖子抻那么長,踩著我腳啦!聲音極大,洗澡的姑娘媳婦們聽得一清二楚,不消一會兒你就聽吧,一準有女人開罵。罵宋庭貴絕后,罵宋庭貴是王八蛋,罵宋庭貴不得好死。這樣一來,在我們來說本來很好看很美好的場景,一準會被宋庭貴破壞。洗澡的姑娘媳婦們知道有人偷看,便把自己包裹得嚴實,我們就看得不真切。
孫童家日子過得緊,孩子多吃不飽飯,孫童爹一個人養活不過來這一大家子,宋庭貴是在“學雷鋒做好事”。人們這樣對我說。后來我才知道,按當地的說法,這叫“拉幫套”。好像駕轅的馬,要拉一大車物件,自己拉不動,不得不找個“馬”幫著在邊上“拉”。久叔在劉霞家也是這樣的身份,可我一次也沒見過久叔去劉霞家,更不要說掐或摸劉霞媽的腰屁股或胸脯了。
三
那年冬天雪下得大,一夜之間整個天地白茫茫一片。早上起來,我家門都打不開,沒法子,我從窗戶跳出去,在外面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門打開。
我是到農村后才知道下雪是可以聽到聲音的。在農村待了幾年后,我可以從沒有聲音中聽出聲音。這話有些矛盾,沒有聲音怎么會聽出聲音?可是我真的聽到了。
比如春天,半夜里可以聽到種子發芽野草瘋長樹葉拼命往外鉆的聲音;夏天,可以聽到田地里苞米高粱大豆拔節的音響;秋天最喧囂的要數秋蟲了,無數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蟲子也不論大的小的,聲音高的低的都爭先恐后拼著命狂叫,那是大自然最響亮的大合奏,也是動物們的集體大合唱,也不知道誰在指揮它們,忽一會兒聲音弱了下去,一會兒突然又高漲起來,那是沒有節奏的節奏,是無法復制的合聲,我堅信,這些歡唱都是為了一個目的,或者說是在為了給某種神秘之物的誕生伴奏。一定是的,因為它們知道自己就像人類的演員一樣,主角永遠都是舞臺正中的演員,一切伴奏都是為了主角的出場,而主角的出場就不是一般般那樣集體的大合唱了,那是一種更加特別更加神奇的聲音,只要你細細聽才可能在秋蟲歡唱的間隙聽到地里的莊稼和山里的野果蒂結果實的聲音,那是非常響亮異常真切的神奇之聲,讓人怦然心動,我知道了,這種聲音才真正是這個季節的主角;冬天當然就是落雪之聲了。其實這些都是有聲音的。我要說的是另外一種似乎沒有聲音的聲音,那便是在沒有風的夜晚,屋子外面真的一丁點兒動靜都沒有,萬籟俱寂就是形容它的??墒?,我卻在這樣的夜晚聽到了沒有聲音的聲音。那才真正叫神奇。神奇得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是真的。我始終想用一個我們字典或習慣上可以說得清楚的詞語去描繪它,可是,找不到。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無法復制的聲音,只能用心體會。我就有一次約了幾個小伙伴,半夜起來聽聲音。我們貓在屋后的窗下,我說一二三,我們便都不呼吸,用牙緊緊咬住嘴唇憋著。大約半分鐘的光景,先是李家小二受不了了,他說憋死我了,啥啥聲音也沒聽到。其他伙伴也都說沒有聲音。我說不行,怎么能說沒有聲音呢?我聽得真真切切的,再聽!于是,再咬住嘴唇憋著。我不知道天籟之音是什么聲音,如果真讓我用一個詞來形容,或者讓我解釋天籟的話大概就是這種聲音了。我曾經翻詞典查過天籟,辭書里解釋說:“大自然的聲音,如風聲、鳥聲、流水聲等?!蔽覉詻Q反對這種解釋。風聲就是風聲,鳥聲就是鳥聲,流水聲就是流水聲,那么什么叫大自然的聲音呢?難道這些聲音的合成就是天籟?我覺得這解釋就像沒解釋或者說瞎解釋。我覺得在沒有聲音的時候聽到聲音才應該是天籟之聲。但是,如果讓我解釋,我還真就找不出確切的詞語能夠形象地表述出來?;爻呛螅慨斚卵r,我也在屋子里仔細傾聽過。我敢肯定,城里下雪和鄉村下雪的聲音絕對不一樣。也許雪片的大小或地上雪的薄厚不一樣使其聲音也不同吧?還或許是城里的高樓大廈對聲音也有作用?我和久叔探討過聲音這個話題。久叔說得非常簡單,他說,城里鬧,農村靜,在一鬧一靜中,人聽到的聲音當然不一樣了。對久叔的這種說法我找不出更好的反駁理由。
每當大雪過后,便是久叔上山打獵的好時候。
我跟久叔打過一次獵。
農村沒有油吃,家家戶戶自己吃飯都成問題,哪兒還有東西喂豬啊。于是,冬天進山里摳獾子回家煉油成了許多農民做的事情。
那天晚上,久叔對我說走吧,明兒個咱進山摳獾子。我說好啊,久叔說話可要算話。久叔說,沒問題,我啥時調理(欺騙)過你?回家和我爸媽一說,他們都不同意我去。我媽說,太危險咱不去。不就是為了點油嘛,咱不吃也沒什么。我爸也是這種觀點,也不同意我去。我爸說進山里打獵可不是一般的事情,和野獸打交道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太小了,大一大再說。我說我還小啊,都這么大了也該進山鍛煉鍛煉了,并不僅僅是為了一點獾子油。差不多磨了爸媽一夜,他們終于同意。因為摳獾子要進深山,一兩天才能回來,必須在山上住一晚。我和久叔走時,我爸媽給我帶了厚厚的行李很怕我在山上凍著。久叔說,不用的,我有獸皮,一層獸皮能頂千層棉被。我爸媽不干非讓我帶著,久叔說,好好好,帶著就帶著。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久叔當然還有黑子便進山了。臨走時,久叔還是把我家的行李放到了他家。久叔說進山不能帶太多東西,不然不等爬上山體力先不行了,還摳啥獾子?
雪后的大山靜美極了,整個天地上面是藍天,下面是白雪,除此再沒有其他顏色。不知什么鳥清脆鳴叫,聲音極響亮,把大山襯托得更加寂靜。走了一段路我才發現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久叔背著獵槍,黑子拉著放滿了食物和行李的小爬梨,只有我身上什么也沒有。我說久叔,給我也拿點兒啥呀!久叔笑笑說,過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什么也不拿能跟上我和黑子就不錯了。我嘴上沒說,心想真就小看人,走著瞧吧。
久叔上山很規矩地一步一步走,一點兒彎道也不拐。黑子緊緊跟著久叔,全然不像以前東跑西顛的沒一會兒老實時候。我卻覺得挺輕松,那種第一次進山打獵的高興勁兒促使我興奮啊。人一興奮難免張狂,于是,一會兒追野兔,一會攆野雞,還不時催促久叔用獵槍打。久叔說,你消停會兒吧,不然過一會兒跟不上我們了,這也是上山打獵的規矩。也是我真的有些累,就說好好好,放心,不會成為你們負擔的!
走了小半天兒,下了一道梁子,我的的確確感到了累。再看久叔和黑子,悶著頭還是像剛上山時一樣,不緊不慢地走著,絲毫不見疲倦。再不用久叔說,我也變得規規矩矩按著久叔的節奏和路線行走,不再有半步偏逸。久叔回頭看看我,明亮的雙眼在我面前一閃,是在鼓勵我吧。黑子也總回頭瞅我,不知道它那一點一點的頭是上山拉爬梨就該那樣還是也像久叔一樣在給我力量?
腿越來越沉,肚子越來越癟,身上越來越熱。抬頭看天,日已天心。我說久叔,是不是該歇晌啦?累了?久叔也不回頭,悶著問了一句。我說有點兒。久叔抬頭看了看日頭,沒吱聲。還是悶著頭走。黑子看了看我,那眼神挺復雜。
又走了好一會兒,在一塊向陽高坡,久叔站下,環顧了一下四周說,就在這兒歇。
久叔把獵槍掛在一棵小樹上,蹲下來將黑子身上的爬梨解開。自由了的黑子抖落了下身子,撒了個歡兒,一頭鉆進林子里。久叔撅了把篙草把一塊大石頭上的雪打掃干凈,用腳揣了揣旁邊雪中高起來的什么東西。幾腳下去,竟然露出一塊木頭來。久叔又用那把篙草清掃了木頭上面的雪,對我說坐下歇吧!
剛坐下,就見黑子從林子里躥出來。讓我吃驚的是,黑子嘴里竟然叨著一大把干樹枝。黑子跑過來把嘴里的樹枝放到剛才久叔掃干凈的大石頭上,晃了晃腦袋又跑了。
久叔把手中那把篙草點著,上面放上黑子叨回來的樹枝,不一會兒,紅紅的小火苗就躥了起來。久叔從行李袋中拿出干糧放到火上,和我并排坐到木頭上。
黑子三次從林子里叨回樹枝,又要去,久叔說夠了,邊說邊拍了拍黑子的腦袋。黑子也坐到我旁邊,我也學著久叔的樣子拍了拍黑子的腦袋說,黑子好樣的,真不簡單!
久叔問我渴不渴?
我說有點兒,可我們沒有水啊。
久叔不說話,回轉身哈下腰雙手劃開地上的雪,從里面掏了一把,捧到嘴邊吃了起來。
我一下就明白了。還用帶什么水,這里雪白雪白的雪比世界上什么高貴的水都新鮮。真甜,我也學著久叔劃開浮面上的雪,從下面掬了一大捧雪大口大口地咬嚼著,一股股清涼清爽清新甘泉一樣的水流入心中。
就在我全身心體會雪水之甜美的時候,不知什么時候黑子從我身旁跑了。久叔用一根樹枝挑著兩個干糧在火上烤,不一會兒,周圍便彌漫出香香的干糧味兒。
黑子再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驚呆了。就見它嘴里叨著一只野兔,鮮血一滴滴地從它嘴里流出來。我一驚,黑子受傷了?
久叔說,沒事,那血是兔子的。
黑子把嘴伸進雪里拱了拱,再抬起頭的時候,把它干干凈凈的嘴巴伸到我的臉邊。我用雙手捧住黑子的腦袋用臉緊緊貼在它的上面。好久。
就在我和黑子親熱的時候,久叔早把野兔解成四大塊,同樣用樹枝串好放在了紅紅的火上。
這一頓美餐是無法形容的。久叔和我吃肉,黑子啃骨頭。當一只野兔完全進入到我們肚子里的時候,我感覺撐著啦!
再起身走時,我的雙腳明顯不如剛才。久叔說,上山一般不歇,一歇再起來更覺得累。沒事,走走,堅持走一會兒就好啦!
當一輪通紅通紅大大圓圓的太陽行將落到山后面時,整個天宇呈現出一種人間壯觀的大美。越臨山近太陽越紅,越要下落越顯光芒。整整一天世界都只有兩種顏色,藍的天白的地。可是,當一輪通紅通紅巨大的太陽突然嵌入其中的時候,那樣一種美,那樣一種壯闊,那樣一種姿態,那樣一種融合,決不是能夠用語言可以表達得了的。直到現在,一想起那種景色內心就博大起來,下鄉十年,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全被那幅壯闊的圖景呑沒了。那個年代的所有記憶早已濃縮成這久久難以忘懷的壯觀圖景。
就在我面對大自然的奇景浮想聯翩時,久叔和黑子已經離我很遠了。我大聲喊:久叔等我,久叔等我!放心吧,你一直往前走就是了!久叔渾厚的嗓音在大山深處久久回響。
當一輪紅日徹底滑入到大山后面時,天一下子暗了下來,氣溫也陡然驟降。我對還在大步往前走的久叔說:久叔,我們晚上在哪睡覺?久叔說,再緊溜點兒步,還有四五里地的路。還有四五里地的路?我有些疑問。這也不是回家或者去哪個村哪個鎮,這是在大山里啊,找個地兒歇息就是了,怎么好像前面有店似的。心里納悶,看久叔還是一步步地往前走,我只好腿上加勁兒快點兒往前跟。
再抬頭,天已經不是暗分明有些黑了。心里有些怕,我不敢懈怠,再緊了步子。
天徹底黑下來。在林木深處,就見久叔左拐右拐來到一個山洞口。久叔點亮一根事先準備好的松樹明子,忽的一下,亮起來,把久叔的臉映得清清楚楚。久叔面目就像在家一樣,看不出絲毫恐懼。他讓我把黑子身上的爬梨缷下,我倆抬著爬梨在黑子的后面進入洞中。奇怪的是黑子對這里一點兒也不陌生,大大方方搖著尾巴往里跑。我大聲喊黑子,慢點兒!黑子似乎回頭看了看,根本沒聽,一躥淹沒到漆黑的洞里。我說久叔,洞里有沒有東西,別讓黑子瞎跑。久叔也不吭聲,跟著黑子走了進去。
越往里走越覺得暖和,拐過一道彎兒,再鉆過一個小洞,面前豁然開朗。沒有想到在這里竟然有十余平方米一間房子大小的地方,而且里面還有被褥。放下東西,我近前翻開被褥看了看,就覺得有一股非常熟悉的久叔身上的那股子野腥加旱煙袋鍋子的味兒傳過來。我回頭對久叔說,久叔,這東西都是你的?久叔說,對啊,是我的。我說,久叔有這好地方咋不早告我?久叔說,這地方有什么好,不值一說。
隨著對里面光線的適應,加上久叔又點上一個松樹明子,洞子里亮了起來。見黑子圍著一個地方轉著圈嗅,我說黑子干嘛啦?黑子抬頭看了看我,又一門心思地嗅起來。我近前一看才知道,原來那里是一個草窩窩,不用說,應該是黑子以前住過的地方了。
吃過飯,我和久叔睡進被窩里。想不到這里非常暖和,怪不得走時久叔不讓拿行李。我說,久叔你啥時來過這里?久叔說,以前進山打獵偶爾在這里住過。我說,不像啊,看這里的東西不像是偶爾住過。連黑子都有固定的窩呢。久叔熄滅了松樹明子,洞中變得漆黑一片。久叔說,睡覺吧,明天還有硬仗呢。
不一會兒就傳出久叔香甜的鼾聲,一股睡意襲來,我的眼皮一合,也跟著久叔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上,我一睜眼就見黑子臥在我面前。應該說洞中還是挺黑的,可黑子離我實在太近了。它的一雙亮亮的大眼睛盯著我,見我睜開眼,張開嘴伸出舌頭在我臉上舔了舔。我喊了聲久叔,沒有回音,抬起身一看,久叔的被子疊得好好的。顯然他已經出洞了,再一看黑子,我明白了。這是久叔讓黑子陪著我,怕我醒來一個人害怕。我一骨碌爬起來,穿好衣服,在黑子的引領下出到洞外。外面的陽光映著白雪刺我的眼睛,我不得不把眼睛瞇上。
跟著黑子走了一會兒,就見久叔蹲在地上仔細地看著什么。我喊了一聲久叔,久叔回頭看了看我說,起來啦?我說,起來啦,久叔起來咋不叫我?久叔說,看你睡得香就沒喊。我問久叔看啥啦?久叔說,這里狐貍腳印挺怪,怕是有白狐哩。我說看狐貍腳印還能分出什么顏色么?久叔說一般分不出來,可有一種非常稀少的白狐和其它顏色的狐還是有細微差別的。我說,這里有白狐?久叔說,我看像。我隨久叔看了會兒,看不出什么蹊蹺來。突然,黑子警覺地抬起頭。久叔和我隨著黑子的目光往前一瞅,神了,真的有一只白狐坐立在前面一塊石頭上。非常漂亮,我還是第一次在野外見到白狐。在晨風吹拂下,白狐長長的毛發向上飄著,燃燒著的白色火苗似的。一雙美麗的小眼睛在陽光和白雪的映襯下分外明亮。它就那樣坐在那里看著我們,沒有絲毫畏懼。大約一分鐘的工夫,白狐立起來,甩了甩尾巴循去了,我都沒看出來它往哪個方向跑的。我說,久叔,這白狐膽子不小,竟然不怕我們。久叔似自言自語地說,是怪,是怪,真是怪,怪不得她稀罕。誰?我問久叔誰稀罕?久叔沒理我。過了一會兒,久叔說,走吧,咱該吃飯了,吃完飯趕忙走。我們回到洞里點火熱了干糧吃完就出發了。
走了約摸一個小時后,久叔站在一處山崖邊看了起來??戳艘粫簡栁?,你能不能看出上面那個石縫和別晌兒不一樣?我說沒看出來呀,不全是雪嘛。久叔說,再仔細看看。我又認真看了看,還真看出問題了。我說,是不是那地方的雪比別的地方更亮?久叔笑了笑說對。那亮說明石縫里面有熱氣出來,為什么有熱氣,還不是因為里面有喘氣的東西。我一聽明白了,大著聲音說,久叔,里面喘氣的東西就是獾子啦!對。久叔邊說邊卸下黑子身上的爬梨,讓我薅把細柴草把石縫口清掃干凈。我薅了柴草上去就清掃,越掃到里面越感覺硬,我連掃帶用斧子砸,到了最里面才發現石縫其實是很大的,是冰塊快把石縫口密死了。
久叔用斧頭把石縫口的冰塊整干凈,說,去把蒿草繩拿出來點著??催@石縫口的哈氣,里面有干貨呢。我知道久叔說的干貨指的是里面的獾子多,心里自然覺得頭回和久叔出來就能遇到這樣的好運氣而高興。打獵特別講究運氣,運氣不好的話,出來八天也不一定看到干貨。
我把盤在一起又粗又長久叔早就搓好的蒿草繩子拿出來點著,一股濃煙冒出來。久叔接過去虎著臉將冒著濃煙的蒿草繩子伸進石縫,再讓我用一塊木板在旁邊搧。這時就見黑子瞪著雙眼全神貫注地注視著石縫口,并發出低低的野獸的狺狺聲。受到黑子和久叔表情嚴肅的感染,我的心跳加快,有了一種大戰來臨的感覺。熏了一會兒,久叔嫌煙不夠濃,又讓我把蒿草的另一頭也點上,再塞進石縫。我在旁邊用力地搧。過了一會兒,就聽石縫里面傳出像黑子一樣發出的聲音。久叔的臉虎得更厲害了,側了側身對我說,不用搧了,盯緊點兒,一會兒有東西出來如果不止一個黑子自己照量(忙活)不過來,你拿爬梨上的那個棍子打,記住千萬不能手軟!我的心跳得更厲害了,心說怎么還得用我去拿棍子打呀。心想歸心想,還是按照久叔說的操起了棍子。
久叔的身子側得更偏了,他是怕一會兒獾子跑出來撞到他吧。過了好一會兒仍不見有干貨出來,久叔又把蒿草往石縫里面伸了伸。雖然我離石縫比剛才遠了些,可這時候里面獾子叫的聲音越來越大。可是,過了一會兒,還不見有干貨出來,久叔回頭對我說,拿刀把蒿草繩子斷開,點上,四個頭一齊伸進去,我就不信熏不出來!我再將另外兩個點著的蒿草頭遞給久叔,久叔接過再塞進去。我又操起棍子站在旁邊。里面的聲音越來越大,甚至有些像萬馬奔騰般跑躥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似乎整座大山都晃動起來。再看黑子已經進入實戰狀態,黑毛張奓著完全散開,臉上的褶子皺到一起,齜著白厲厲的尖牙,沒有了平日里溫順樣子。因為久叔就站在石縫口,蒿草的濃煙將他的臉熏得黢黑不說,而且久叔也快被熏迷糊了。盡管久叔的頭一直歪在一旁。我走到久叔身邊說,久叔我熏會兒。久叔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搖頭。奇怪的是,過了一會兒,里面不僅不見有干貨出來,而且就連聲音也沒有了。整座大山突然一下子靜了下來,靜得有些瘆人。就連久經沙場的黑子都蒙了。它收復起剛才一直弓著的腰,晃了晃腦袋,又四周看看,然后把目光盯住久叔。盯了一會兒,突然撒個歡兒跑了。久叔實在也有些被濃煙熏得受不了了,他又把蒿草往石縫里塞了塞,走向一旁,長長深深地出了口氣,好像剛才一直憋著沒有喘氣一樣。
我說,久叔,怎么越熏越沒有動靜了?久叔說,這是個大洞,里面的干貨不下五六個。我琢磨這洞里還有其他縫隙,剛才它們在里面猛跑帶折騰,把冰碴兒密死的石縫震開了,它們現在不是從別的口子跑出去了,就可能都聚到另外開口通氣的地方了。里面肯定有個老家伙。你沒看黑子跑了?它是去偵察了哩。
過了一會兒,黑子跑回來,盯著久叔看了看,然后,沖向熏蒿草的口子。久叔說,看來它們還在里面。我這時才發覺久叔和黑子有一種非常的默契,他們之間可以用目光和肢體語言交流。來不及細想,我問久叔那咋辦?久叔盯著我看看說,實在不行就得你進去了。什么,我進去?我望了望那個狹窄的石縫口說,久叔,我,我從那個石縫進去?久叔說,對從那里進去。為什么上山挖獾子都愿意帶一個瘦小的孩子?就是為了這個時候用上。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感情久叔帶我上山不是因為我們關系鐵,而是為了使用我呀!心這樣想嘴上卻不能說,已經都來了還有啥說的,我盡量挺著胸脯,盡量顯出不怕的樣子,說,行,久叔,進去就進去。
久叔什么也沒說,只是按了按我的肩膀。然后,他拿起斧子走過去用力砸石縫口。我明白了,久叔是想把石縫砸大些好讓我鉆進去。石縫明顯大了,久叔回頭對我說,來吧小伙子,這回可就看你的啦!
看我就要往里鉆,久叔說,這樣不行,你得脫了棉衣棉褲。我一聽傻了,農村人不像城里人一到冬天里三層外三層穿得厚厚實實,像我這樣的小孩一般也就是棉衣棉褲,里面用當下時髦話說叫“真空”。聽久叔的意思是想讓我光著進去呀!久叔從爬梨上取出酒瓶,打開塞子,伸給我說,來小伙子,喝一口酒暖暖身子壯壯膽兒。不知咋突然來了一股豪氣,我接過酒瓶張開口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一時間,從心里往外似有股子熱浪鉆上來。我解開棉襖扣,身子一晃又一甩,光了膀子,再解開褲帶脫下棉褲。這時候,除了腳上的鞋,我整個成了“脫光族”??墒牵疫M不去呀。盡管久叔砸大了石縫,可石縫還是太小,我試了試進不去。久叔過來說,記住,只要腦袋能伸進去整個人就能進去。你先把頭伸進去,試試。我依久叔的話先把腦袋伸了進去,然后一點點兒往里擠身子。久叔一個勁兒說,收腹收腹。盡管我用盡力氣把肚子回收得快要貼上了后背,還是進不去。石縫是久叔剛剛用斧子砸開的,上面的石碴刀一樣割得我渾身生疼。也許我是連冷帶怕外加剛才酒的作用,一咬牙一用勁,真的進到了石縫里。久叔從外面遞進來一根長長的棍子,說你就用棍子在里面和弄,把它們和弄出來。里面很黑,什么也看不見。我依久叔的話用棍子在里面一頓亂捅,不知哪一下捅到一軟軟的東西,就聽到一聲刺耳尖叫。這叫聲實在太嚇人了,嚇得我一下扔掉了棍子,想要哭了。我沖外面大喊,久叔久叔,里面有怪叫,不知道是什么發出來的,不會是黑瞎子吧。
不是的,我聽到了,就是獾子,一點兒錯都沒有。你接著捅,別害怕。我剛才害怕是閉著眼睛的,這時候心里害怕,怕真的捅出個黑瞎子啥的,所以睜開了眼睛,而且睜得大大的。一定要看個究竟。這一睜眼不要緊,猜我看到了什么?在漆黑的洞里面仿佛突然亮起了一盞盞燈,賊亮賊亮的。我晃晃頭,再細看,又像在漆黑的夜晚抬頭看到滿天亮晶晶的星星。我大聲喊,久叔久叔,這里面怎么突然有不少小燈一樣亮亮的東西?久叔說,那就對了,那哪是什么小燈,那是獾子的眼睛??!快麻溜捅,捅一會兒它們就都出來啦!一聽不是黑瞎子是獾子我來了精神,緊跟著又是一頓亂捅。里面尖叫聲不絕于耳,我也豁出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尖叫聲如何嚇人,閉上眼睛就是一個捅。就覺得石縫口一會兒被堵上一會兒又打開,一會兒又被堵上再被打開。我知道了,是我捅疼了獾子,獾子便不斷從石縫往外跑。我也不知道多少次石縫口被堵住多少次被打開,只是一個勁兒地捅,直到里面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了我才住手。
大山又一次安靜下來,靜得嚇人。我急忙趴在石縫口往外看,可是我卻沒有看到久叔和黑子,而且,發現不僅不見久叔和黑子的影兒,也沒了絲毫動靜。剛才還是久叔喊狗吠獾子叫一片熱鬧呢,怎么現在一丁點兒動靜都沒啦?陡然間,我渾身的汗毛直立。用勁了力氣大喊久叔久叔久叔――不見回音。我不能就這樣在石縫里待著呀,我得出去。我像進來一樣先把腦袋伸出石縫,這一伸出去不要緊,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本來雪白雪白的山坡上面滿是一灘灘鮮紅的血跡,白的雪和紅的血耀人眼目。我再一次拼了命一樣喊久叔、喊黑子,全都沒有回音。一著急,我用力向外移動身子,可身子卻緊緊地被石縫卡住。進來時,久叔用斧子把石縫外面口砸開了,可里面卻不行,不管我咋用力就是出不去。我想再回到里面卻也回不去,想出去又出不去。就這樣卡在石縫口。我連凍帶怕哇哇大哭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才見久叔和黑子跑過來。久叔看我卡在石縫口想出來出不來,過來說,別動,別動,聽我的。面前的久叔和黑子竟然渾身是血,我說久叔,你們受傷啦?久叔說,我們都沒事,身上的血全都是獾子的。久叔讓我把腦袋往下些,再往回收。我往下沉了沉腦袋,又一用力,真的回去了。久叔從外面把斧子遞進來,讓我把石縫口砸砸。我從里面砸了半天,終于出到洞外。
與外面充滿陽光的大地相比,石縫中簡直太讓人受不了。這時,我才看到,石縫外面橫七豎八躺臥著八個獾子尸體。我高聲喊,久叔,這么多獾子呀?久叔說,是啊,你的功勞大大的。
我們是半夜到家的。第二天,久叔抱著個大壇子來到我家,我爸把壇子打開一看,好家伙,滿滿一大壇子獾子油。我爸說,他久叔,不能都給我家呀,我家要不了這些的。久叔說,我都抱來了就別推辭了,快麻利兒收下吧!
其實,獾子油還是上好的藥用品呢。尤其治療燙傷效果最好。誰家小孩不小心燙著了,抹點獾子油一會兒就好。可是,我們沒有油吃啊,如此優等的珍貴藥材全都做菜吃啦。
此后數日不見久叔。
四
李雨霖家小兒子寶柱病很久了,吃了藥還打了針也不見好。李雨霖家四個女兒就一個兒子,是老小兒。那年也就五六歲,還沒上小學。那孩子打小就病歪歪的沒有別人家孩子長得壯實,也沒同年齡的孩子長得高。平日里只是一個人玩,幾塊石子也能玩半天。說話聲音也不大,一天到晚悄沒聲的。四個姐姐一個賽一個,能說會道不說而且差不多個個都是人精子。長得也水靈漂亮,在家里能干活,到外面念書好。可就這個小弟弟不精靈,人說李家的精明全讓四個丫頭占了,兒子就不行??烧l想這孩子一病就要完蛋呢。李雨霖兩口子急得一天到晚抓耳撓腮,今天找這個看明天又抱到公社醫院看,都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有人出主意說怕是邪病吧,邪病就得邪方醫,三隊黃老婆子會挑大神兒,請她來看看吧?正所謂有病亂投醫,李雨霖兩口子眼瞅兒子一天不如一天,請吧。可人家黃老婆子不干,拿三撇四的,口中念念有詞說李家兒子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人家當然要來算賬,這個病不好治。李雨霖兩口子好說歺說把報達一次次往上提,三隊黃老婆子才很勉強答應來看看。
黃老婆子來的那天我看到了,一大幫,七男八女的。一個個穿得紅紅綠綠,在我們那里非常乍眼。他們先在李雨霖家吃了晚飯,還喝了酒。把李雨霖家鬧得烏煙瘴氣,也不管人家孩子有病心情不好,他們有說有笑打情罵俏,一直鬧到半夜。吃過喝過鬧過,黃老婆子讓李雨霖準備一間空屋子,門窗關嚴,拉上黑色窗簾,不許點燈,把孩子放進屋里,大人不能進去。本來孩子有病就嬌的慌,一把孩子放進小黑屋里,孩子猛烈地哭鬧起來,抓住他媽媽的手不放。李雨霖向黃老婆子求情,問能不能讓孩子媽在旁邊?黃老婆子一聽,橫著臉問李雨霖,你到底想不想給孩子治病讓孩子好?如果想讓孩子好就甭說廢話。李雨霖沒辦法,只好進屋把孩子抓媽媽的手掰開,全然不顧孩子的尖叫把老婆拽出去。
等了好久黃老婆子才懶洋洋地走到門前,臨進門時對李雨霖說,聽,你家孩子哭得多兇,人家神仙不干呀,也就是我敢接這個薦兒,換個人早跑啦!李雨霖夫婦千恩萬謝才把黃老婆子請進屋里,是想快點兒讓她給兒子治病。一行人進屋后把門關死。不一會兒孩子真的就不哭了,這時候,我們突然發現漆黑的窗戶映出了人影兒,接著就聽里面嗡嗡的有人念叨起來。我當時是覺得好玩,不像其他小朋友都不敢上前兒。我趴在后窗把窗戶紙桶個眼兒,再用一根小木棍把黑色窗簾挑開。往里一看,我的媽呀,簡直嚇死人了。就見幾個男男女女都用鍋底子的黑灰把臉抹得花兒魂兒的,把孩子圍在當央兒,黃老婆子坐在孩子身邊,伸著雙手在孩子面前亂抓亂撓。怪不得孩子突然不哭了,嚇也嚇死了。他們把一根點燃的蠟燭放在地上,一下子把他們的身影映得高大神秘。幾個人一會兒口中低低地念念有詞,也聽不出來說的什么。一會兒又突然高聲叫起來,只一兩聲就又低下去,不知什么時候又猛然起聲。嚇得我趕忙放下挑起的窗簾,一個高蹦下來就往家跑。不想一下子撞到了一個人身上。我以為是遇到了鬼,魂都嚇沒了,腿也軟了,更不敢抬頭。正哆嗦間猛然聞到久叔身上的氣味兒,我說久叔是你?果然是久叔。我說久叔這些日子你哪去了,怎么找不到你?久叔不回話,硬硬地問我,是不是黃老婆子來跳大神兒了?我說是啊是啊嚇死人啦。久叔再不理我甩開大步就要往屋里進,守在門口的李雨霖夫婦哪里肯讓進?就聽久叔吼著嗓子喊,你想不想讓孩子活了?你們這是把孩子往死里弄?。‘數囊宦?,久叔一腳把門踹開。久叔到來我有了主心骨,也不怕了,跟在久叔身后也進到屋里。就見黃老婆子睜開一只眼瞄了久叔一下,突然大叫一聲,仰頭倒了下去??谥心钅钣性~道,我是南山降魔大仙,汝等小人休得無理!久叔上前把蠟燭拿起來,屋里頓時亮堂起來。剛剛停了走動的一行人一見黃老婆子倒下了,并說出自己是南山降魔大仙,立馬又念叨起來走起來。這回我聽清楚了,他們叨咕的是黃大仙綠大仙,恭請大仙聽明白,凡人鬧事別理會,菩薩心腸保平安!反反復復就這幾句沒完沒了地念叨。再看黃老婆子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兒,一會兒一抖動,一會兒一尖叫,像抽風了一樣。久叔讓李雨霖媳婦抱走孩子,哈下腰一把把黃老婆子拉起來。我就看黃老婆子眼皮急劇抖動,似看非看久叔,口中還是叨叨咕咕不知說些什么。久叔把黃老婆子推到椅子上,高聲說,黃老婆子,你別在這兒裝神弄鬼了。我問你,你看好過人沒有?你這樣要是把孩子耽誤了,孩子若有個三長兩短你負得起責任嗎?!溝里的王老六讓你給跳死,三隊的李占山讓你給跳死了,南山嶺的張家兄弟讓你給跳死了,今天你又來這是不是也想跳死寶柱子?黃老婆子并不理會久叔,還是一個勁兒地叨咕。久叔又一把薅起黃老婆子前胸,用另一只手掐住黃老婆子的嘴,一用力,黃老婆子尖叫起來。久叔又一用力,說,你再叫,再叫個試試?只這一下,黃老婆子的聲音停住了。久叔又問,你不是說你現在是南山降魔大仙嗎,我再問你,你是不是在說瞎話?黃老婆子剛想耍花招,久叔的手再一用力,黃老婆子趕緊說是是是,是在說瞎話。久叔,我服了你了,行不,我服了行不,你松開手吧,不然你要掐死我了。說罷嗚嗚大哭起來。
久叔并不算完,他又追問道,你說,你是真的能看病還是在騙人錢財,你說,你今天不說明白你們幾個誰都別想走!久叔的臉虎起來很兇很嚇人。不知什么時候黑子也進來了,它也像久叔一樣虎著臉瞪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盯著黃老婆子一干人。我看到幾個和黃老婆子一起來的人都有意識地躲黑子,一個個臉上都是灰白顏色,眼珠子亂轉。
黃老婆子只是一個勁地哭,她是想?;ㄕ辛???墒蔷檬迨钦l,是她黃老婆子能騙得了的嗎?既然久叔今晚能來就一定做了充分準備。久叔四周看看,見今晚生產隊的大人孩子差不多都來了,都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他知道自己不會輕易放走黃老婆子了。他再次問黃老婆子,你今天說清楚,到底是真的有什么南山降魔大仙伏體還是胡說八道驗人錢財?黃老婆子一看久叔這架式立馬軟下來。她不再哭泣,不再耍幺蛾子,老老實實地說,久叔我錯了,你大人大量別和我們一般見識,放我們回去吧,以后再不敢這樣了,我一直是在騙人。久叔把一直站在身邊的李雨霖拉過來說,李家兄弟,這回明白了吧,孩子有病就得好好治,這樣下去還不把孩子耽誤了!
久叔連夜和李雨霖夫婦抱著孩子去了縣醫院。大約半個月的光景,李雨霖夫婦高高興興地抱著兒子回來了。兒子的病治好了,醫院說,這孩子的病再耽誤就治不了了。
我們那疙瘩無霜期短,畝產低,吃返銷糧。所謂返銷糧就是,按照當時國家規定,農村每人每年口糧為三百二十斤??晌覀冏约悍N的地只能夠每人二百多斤,這樣,剩下不足的部分就得由國家補。我們在農村種糧卻不夠自己吃,聽起來挺可笑的,可當時就是這種現實。為了扭轉這種不正常情況,縣里來人要求我們改良品種,實行科學種田。這本來是好事,可當地農民不干。為什么?縣里要求我們科學種田種那種玉米棒子大收成高的糧食,可是這種產量高的品種卻不適合在我們那里種。我們一直以來算是老祖宗種田,也就是說我們種的糧食品種產量低,但是成熟期短。縣里要求我們的所謂科學種田是種那種產量高成熟期長的玉米。我們當然不同意。可我們不同意不行,縣上要求的事,就是黨要求的,黨要求做的我們必須無條件接受。公社、大隊革委會領導都要求堅決不折不扣地按照縣委的要求,堅決科學種田,堅決扭轉吃國家返銷糧的可恥現象。
種吧,還趕上風調雨順,夏天一看真好,玉米棒子老大了,草草估算一下,每人五百斤都綽綽有余。大家高興了,心說這下子好了,糧食夠吃了一切就都好了??墒?,大家高興得太早了。一過夏,秋風起,連著兩個陰雨天,氣溫一下子降下來。緊接著,時令不到中秋,早晨見霜了。公社和大隊一看不好,急忙發出通知,要求我們戰天斗地,必須人定勝天。怎么個勝法兒?抗霜唄。半夜時分,生產隊長就吹響了上工的哨子。全生產隊無論男女老少一律起來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生產隊長讓男人拿鐮刀拿斧子拿鋸,干什么?抗霜。把地邊兒的樹木砍倒,點上火讓升起的煙把霜頂回去。這法兒挺好,大家想如果真能把霜頂回去還真的是人能勝天??!我們一幫子小孩高興了,點上了火哪能白點呀,正好燒苞米吃??!我們一看不僅我們小孩,大人也在燒苞米吃。一連數天,再一看不僅霜沒頂回去,苞米被燒著吃了不少。又過兩天莊稼全都蔫了,本來鼓鼓溜溜的苞米全都癟了。農村中所說的四大軟其中之一就有霜打的草,同樣,霜打的玉米棒子也如同草一樣軟了蔫了熊蛋了。秋收時,大家一看玉米棒子都不小,可全都癟癟瞎瞎的,一個鼓溜的也沒有??h里不講理,分口糧時,還是按以前每人每年返銷幾十斤給,剩下部分自己想辦法。能有什么辦法?公社、大隊讓把這些瞎苞米都分到各戶,連同玉米中間的糊糊一起用磨磨磨,湊合著吃吧。
人都吃不上糧食了,哪還有東西喂豬?不少人家都養不起豬了,養得起的也都瘦得皮包骨。原來一到過年時,幾乎家家或大或小都殺口豬,把油煉了,留做一年的油水用??墒沁@回咋辦?來年一年的油水從哪兒來?
天一落雪,生產隊靜得出奇。家家悶在屋里郁悶著。
那天早上天不亮生產隊長的哨子就吹響了,而且很響。我們都覺得奇怪,天降大雪,生產隊也沒什么活計,肚子癟得像張紙兒,這么早吹哨子干嘛?可能生產隊長看沒人愿意出來,索性不再吹哨,放開嗓子高喊了起來:分肉啦,分肉啦!每戶出一個人到場院領肉!
分肉?一聽這招呼大家全傻了,從來沒聽說生產隊分肉?。〈蠹覍⑿艑⒁蓙淼綀鲈阂豢?,果真有一赤條條的大肥野豬躺在木板子上,生產隊孫副隊長手拿大砍刀真是在分肉。
原來是久叔看大家今年過年家家都悶悶不樂的,沒有肉吃還過啥年啊,就到山上獵了這口野豬交給生產隊,分給各家各戶。
晚上去久叔家的時候,黑子一直在炕邊臥著,見我進屋也只是沖我擺了擺尾巴。我說,黑子,今晚怎么這么老實?邊說邊走過去拍了拍它。這一拍不要緊,我突然發現黑子的眼睛向我流露出一種非常痛苦的神情。我說,黑子,你咋啦?久叔說,獵野豬的時候傷了。傷了?傷哪了?久叔說,肋骨可能斷了幾根。我把煤油燈從桌上拿下來,蹲到黑子旁邊仔細察看。就看黑子身上全是血跡,肚子旁邊的血尤其多,我輕輕碰碰,黑子肯定是疼了,只要我一碰它就劇烈哆嗦。我說,久叔,黑子傷不輕,這樣子能成嗎?久叔說,應該沒啥事,黑子傷了后,自己扒開雪吃了一些草,能對它的傷有用,我剛剛也給它用了藥。我只能輕輕撫捋黑子的腦袋了,我說,黑子堅強些,挺一挺一切都會好的。一定會好的!黑子睜著眼睛看著我,似乎聽懂了,還似乎沖著我點了點頭。
當我把煤油燈重新拿回桌上時,才發現久叔也受傷了。我說,久叔,你傷得重不?久叔說,沒事,刮了點皮,沒傷著骨頭。
后來才知道,久叔的腿和胳臂都傷了。我讓我媽每天多做點飯,我給久叔帶過來。晚上我去送飯時,久叔說,不用你媽做了。我說,不用了你吃啥?久叔突然放低了聲音說,劉霞媽給我做了。這是這些年來久叔頭一遭在我面前提劉霞媽,而且聲音小得蚊子似的。久叔一直低著頭,也不看我,煤油燈將他高大的身影映在墻上。
不多日子久叔和黑子就痊愈了。盡管他們走路仍不如以前,但畢竟可以下地自由走動了。
五
糧食欠收年成不好,這一年生產隊的分值壓得很低。生產隊每年末都要按當年糧食收成情況合算工分值。就是說,一個成年勞動力每天能掙10分工。生產隊有專門的記工員,每天記下這個人的工分,然后進行月累計,年末再進行年累計。這樣,每個社員每年的工分總數就出來了。如果收成好,10分工可能值兩毛(我們家到農村那些年生產隊最高的10分工是兩毛錢),收成不好就不好說了,最低時才一毛錢。也就是說,辛辛苦苦干了一大天最好的勞動力得到10個工分才能掙到一毛錢。
一到年末生產隊的會計就忙不過來,又要算賬又要核分還要寫出來張貼出去讓大家看。有時候,會計就找我,讓我幫忙。整整好幾個晚上我和生產隊會計趴在桌子上又算又核,最后還得我用粗號筆工工整整地寫出來張貼在隊部里。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現問題的。最先發現的是宋庭貴的工分。宋庭貴干了一年,總工分是2450分,可是,會計卻將1000工分劃入到孫童家里。我知道會計算賬時會有許多秘密在里面,一般情況算這樣的賬他是不會讓第二個人看到的??梢粊砦壹覍儆谕鈦響簦蜕a隊沒有千絲萬縷的家族聯系;二來他知道我的嘴嚴,什么事情看到就和沒看到一樣,所以不防備我??吹搅怂瓮ベF的賬,我立馬就想到了久叔。久叔是不是也把工分劃給劉霞媽家了呢?我不動聲色地找到了久叔陳慶久的名字,一看總工分是3650分。久叔放牛喂牛所以不論刮風下雨天天有工分。我再一細看,吃驚不小。久叔竟然把3000工分都劃給了劉霞媽家,自己名下只有650分。開始我以為自己看錯了,細看,一點不差。生產隊能夠掙滿分的,除了久叔還有放羊倌。再就是生產隊長和會計了。只有他們四個人的工分最高,都是3650分。據說大隊每年還要給生產隊長和副隊長、會計補貼,那就又當別論了。反正從生產隊的賬面上看,這四個人是掙得最多的。不知出于什么心里,我還趁會計出去接溲的工夫翻看了久叔前幾年的往來賬。這一看不要緊,我才知道久叔給劉霞媽家工分已經有相當的年頭了。久叔真的是像宋庭貴一樣是在給劉霞媽家“拉幫套”??!不知道什么原因,看到這些后,我的心非常不好受。其實也知道久叔和劉霞媽的關系,可一當真的知道了底細,還是想哭,想叫,想狠狠地摔碎些什么。
本來這一年收成不好工分值低大家就非常沮喪,誰想到還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
問題出在孫童二哥上。
那天晚上孫童二哥回家時,拉開門,正好看到宋庭貴的手放在他媽媽的懷里。按理說宋庭貴看孩子回來了就應該收斂些,可他的手卻沒有從孫童媽懷里拿出來。孫童媽見孩子回來,急忙擺脫宋庭貴,可不知是故意還是行動慢,宋庭貴卻遲遲沒有把手拿出來。孫童二哥瞪紅了眼睛上去就是一拳,打得宋庭貴險些摔倒。宋庭貴看這孩子出手這么重就薅住了孫童二哥的前胸,說,你這孩子要干什么?孫童二哥掙脫兩次沒有掙脫成功,一低頭將宋庭貴的手咬住。只聽宋庭貴哎喲一聲大叫,再一看,手上一塊肉被孫童二哥咬了下來。鮮血流了孫童二哥一身,宋庭貴薅孫童二哥的右手成了血葫蘆。孫童媽嚇壞了,說,這孩子,這孩子,這可咋整?這可咋整?再看宋庭貴一邊哎喲哎喲叫著一邊用左手狠狠將孫童二哥推倒。本來孫童家外屋地就不大,三個人推推搡搡,孫童二哥又被推倒,外屋地的菜板盆碗和刀就落了一地。說來也巧,菜刀正落在孫童二哥身邊。刀鋒把孫童二哥的臉劃了一下,血流出來。孫童二哥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操起菜刀從地上爬起來,沖宋庭貴揚起了手。宋庭貴說,干嘛干嘛,你還想砍我咋的?孫童媽從孫童二哥手里搶下菜刀,哭著聲說,好了好了,都別鬧啦,快進屋收拾收拾。誰想到宋庭貴會又借機踹了孫童二哥一腳呢。孫童二哥哪肯示弱,兩個人重又撕巴一起。這時候孫童大哥也回來了。他一看自己弟弟和宋庭貴撕巴在一起,兩個人又渾身鮮血直流,以為弟弟受了欺負,立馬上來幫助弟弟。一個孫童二哥就把宋庭貴折騰夠嗆,又來了滿身是勁的孫童大哥,宋庭貴被哥倆按倒在地。哥倆不知哪來那么大火,兩個人四只拳,雨點一樣沖宋庭貴傾泄下來。孫童媽又是勸又是求,哥倆才住手,站起來剛要進屋,沒想到從地上爬起來的宋庭貴照著孫童大哥的腦袋就是一拳。絲毫沒有準備的孫童大哥被這一拳打得一個趔趄摔進屋里。孫童二哥回身撲向宋庭貴,一股無名火躥上來,他狠狠掐住了宋庭貴的脖子。掐得實在是太狠了,宋庭貴唔唔著說不出話來。就在他掙扎的時候,一把劃拉到了孫童媽手里的菜刀。他把菜刀握在手里,揚起來還是唔唔地唔著,意思在說再不松手我就砍啦!孫童二哥見他操起了菜刀,再一次手上加勁兒,而且越來越用力。孫童大哥從地上爬起來從宋庭貴手中搶下菜刀,和弟弟一起再一次把宋庭貴摔倒在地。就聽宋庭貴唔唔聲越來越大,最后變成了野獸一樣的嚎叫。再一會兒唔唔聲越來越小直至沒有。當孫童媽和孫童大哥一起將孫童二哥的雙手從宋庭貴脖子上掰開時,再看宋庭貴,已經沒有了呼吸。
一直在屋里沒有出來的孫童爹這時候才出來。他上前看看倒在地上的宋庭貴,又看看呆若木雞的孫童媽和兩個兒子說,闖禍了,闖禍了,傻站著干什么,還不快救人?孫童媽哆嗦著說,人,人,人,人已經沒法搶搶搶了……
孫童爹一屁股坐到地上,他似乎還想摸煙袋鍋子,手在身上旋了一圈,還是將手放到宋庭貴的鼻子下仿佛還想從中得到些許希望。當希望徹底絕望后,他哆哆嗦嗦地想站起來,卻沒有成功,還是孫童大哥將爹攙扶起來。孫童爹沒有站穩又跟著一個趔趄,這一回被孫童二哥扶住。站穩當后,孫童爹先把目光放在孫童媽身上,看了又看,好半天才說,他媽,闖禍了。之后,又把目光對著兩個兒子看了看,像在說胡話一樣,對他們說,我怎么這么蠢怎么這么狠竟把你們宋叔弄死了。兩個孩子沒有聽懂爹的話,半天沒有反映過來,瞪著眼睛看著爹,以為老爹嚇昏了頭,說出了胡話。
當孫童家七個孩子從外面瘋夠了回家睡覺的時候,才知道家中出事了。孫童爹對后來回家的幾個孩子說,爹和你們宋叔打架了,沒小心把他弄死了。爹去生產隊長家自首,以后你們要聽你娘的話。這時候,孫童大哥二哥明白老爹不是嚇昏了頭,不是說胡話了。他們說,爹……后面的話還沒說出來,就聽老爹生氣地吼道,爹什么爹?爹做的事爹承著,與你們無關!他媽,你要把孩子拉扯好!
聽了這話,孫童媽連同七個孩子一起號淘大哭起來。聲音非常大,以至全生產隊的人都聽到了。
最先進到孫童家的當然是久叔。一進屋久叔看了看兩個滿身是血的孫童大哥和二哥,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宋庭貴,再看看孫童爹。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對孫童爹說,你要去哪?孫童爹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去隊長家自首。聽了這話,久叔把一雙眼睛瞪得溜圓,他說,你去自首?你不想想這一大群孩子?你去自首你挨一槍子消停了,享清福去了,你讓這一窩崽子受罪?你這爹怎么當的,你還配爹這個號嗎?正說著生產隊長進屋了。久叔沒等生產隊長看出究竟,一把把他拉進里屋,說,啥也別說了,兩家子人非得往一個窩里混不出事才怪呢。打起來啦,屋里窄巴,這不,宋庭貴一頭摔鍋臺上了,死了,就這回事。你是生產隊長,你得做主,生產隊出點工,先把老趙家給老人準備的棺材用了吧,趕明兒個我找幾個人進山弄個好料再給老趙家打一口。今兒天晚了,先把宋庭貴放場院吧,宋庭貴也不能怨咱,抓緊埋了吧。誰讓你這生產隊長攤上像我和他這樣沒人管的老棺材瓤子了呢?見生產隊長有些猶豫,久叔放低了聲音說,就這么辦吧,只有這樣辦大家才能消停。然后指著外屋放大了聲音說,要不以后這一大家子還不得你生產隊長擔著?生產隊長盯著久叔看了半天說,那你找兩個人痛快給宋庭貴收拾收拾,再找兩件衣服換換,就這么辦吧!說完磨身走了出去。
久叔張羅了一宿,第二天找到宋庭貴的幾個遠房親戚,說明了情況。生產隊長出面對幾位親戚做了安撫,并表示,待上秋后,一定分給他們每戶五十斤玉米粒。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在我們每年每人只有三百二十斤(玉米棒子)返銷糧的年代,五十斤玉米粒(純糧食)可是相當豐厚??!后來久叔說,生產隊長這事做得非常精明,宋庭貴住的房子歸生產隊了,再用點糧食買住了宋庭貴幾個親戚的嘴。這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了百了。宋庭貴的幾個親戚在埋葬宋庭貴后,趴在墳前磕幾個響頭,掉數滴眼淚,把宋庭貴屋里有用的東西分巴分巴,只待上秋來拉糧食了。人們看到,表面上一個個擦眼抹淚的,其實并掩飾不住內心的歡喜。平常素日老死不相往來,現在突然分到了這些東西,真有點兒天上掉下大餡餅砸到頭上的味道了。
山高皇帝遠,死了個孤寡老人沒有人會過多關注甚至過問。天大的一件事被久叔悄沒聲地處理得天衣無縫。
不過這件事后,我發現久叔變了個人一樣。以前一天到晚總是樂呵呵的久叔變得沉沒寡言,甚至和我在一起時話也很少。我感覺久叔明顯瘦了下來。
終于有一天久叔告訴我,他要離開這里了。我說,久叔你去哪兒?久叔說,老家人給介紹了一個寡婦,三十多歲帶倆孩子,他們已經見過面了。久叔說,覺得那女人還中。我說,那女人住哪兒?久叔說,南溝子大隊五隊。她家住三間屋,我一個人過去就成。我說,久叔……
久叔說,看看哪像個男子漢大丈夫,咋說說就要哭?
我說,久叔……真的哭出聲來了。
久叔不再說話,就那樣看著我哭。
黑子立起來,將倆前爪搭在我肩上,伸出長長熱熱紅紅的舌頭舔我的臉。
久叔和生產隊長說了,牛倌換成了李福田。久叔就等擇日去當新郎了。后來,我也看到了那個新娘子了,覺得挺好一個人,長得秀秀氣氣低眉順眼的,一看就是個過日子的本分人。那邊選定的日子是一個月以后。久叔也不閑著,每天照常和生產隊社員晨起上工日落而歇。
生產隊接到大隊一批木材的任務。副隊長帶領十來個老爺們進山采伐。身強體壯的久叔自然也在其中。上山采伐是非常有講究的,一般來說,都是一個人一處地方,為的是防止人多在一起采伐時樹倒下傷到人。那天在山上砍樹時,劉霞爹砍伐的一棵大樹“架瓜”了。“架瓜”就是倒下的樹未能完全倒在指定地點,被其它樹木擋住了,被架在半空中。這是非常危險的,如果不處理掉,今后有人上山若刮風,架在半空中的樹木倒下來,那后果就不堪設想了。所以,當地人上山砍伐木頭時,遇到“架瓜”,都處理妥當了才離開。劉霞爹砍的那棵樹太粗了,架在半空不好處理。劉霞爹想把架住樹的那棵樹伐倒,又怕倒下來砸到自己。正猶豫間,久叔過來了。久叔說,我來吧。劉霞爹說,咱倆整吧。久叔說兩個人不如一個人,你還是躲遠點,我來。
兩個人抬頭望著“架瓜”,望著密密層層的山林,望著重重疊疊擠壓在一起的枝枝叉叉,久叔還是說,我來吧。劉霞爹說,別,要不咱倆來吧。久叔看了看四周,沒再出聲。操起鋸,走過去,蹲下身子刷刷刷地開始鋸大樹。劉霞爹站在一邊仰頭看樹倒的方向??戳艘粫?,坐下來,取出煙袋鍋子,從煙包里攪和攪和,抽出來,劃著洋火點上,吸吸溜溜地抽起來。久叔刷刷的鋸木聲一下一下有節奏地響著,劉霞爹抽著煙目不轉睛地看著身體隨著拉鋸前后晃動的久叔。劉霞爹吐口煙,眼前一片蒙朧。一會兒,再吐一口,眼前又模糊一陣。直到劉霞爹把煙袋鍋子在身邊一塊石頭上磕了磕才站起來走到久叔旁邊說,我來吧。
在山上伐樹時,首先要看好樹倒下的方向。一般來說,向陽的一邊枝繁葉茂,樹木肯定要往那邊倒。采伐時先在要倒下的一邊下鋸。鋸到一定程度覺得鋸有些沉了,就是說感覺有些夾鋸的時候,就把鋸抽出來,到另外一邊鋸了,由于壓力作用,很快就可以把樹放倒。
劉霞爹走過去的時候,久叔正好把鋸抽出來準備換到另外一邊鋸。劉霞爹也不說話,用身體把久叔擠到一邊,自己弓下步鋸樹。這時候起風了,風向正好朝著倒樹一邊。久叔說,上面“架瓜”架著,風又吹了。劉霞爹也不吭聲,一下一下也像剛才久叔那樣鋸樹。久叔從后腰摸出煙包和煙袋,卻沒有把煙袋放進煙包里煙,而是抬頭向上望著。似乎有種預感,他覺得今天這風刮得有些邪興。
粗大的樹木即將倒下時,發出的聲響是相當大的。再加上有風,只聽咔嚓嚓咔嚓嚓咔嚓嚓幾聲巨響,仿佛山崩地裂般,那棵被另外一棵樹壓著的大樹喊冤一樣,若大廈將傾在風的助威下轟然倒下。
倒得不徹底,壓力加風使劉霞爹在沒有完全合鋸時,樹就倒下了。由于鋸未完全合口,樹倒下時樹干劈開得厲害。本應該齊刷刷的鋸口變成了亂糟糟的木岔子。不管支楞得七進八出的木岔子還是整整齊齊的合口樹,久叔和劉霞爹總算把“架瓜”處理干凈了。風又大了些,本來兩個人應該分手各去各的地盤采伐樹木了??墒?,劉霞爹卻對久叔說,他久叔,你看我先前伐的那棵是刺榆(一種破成木板后里面紋絡帶花的樹種),這么粗的刺榆現在很難看到了。久叔走過去以右手擋風,從指頭縫隙看了看說,真不錯,弄回去打個箱子柜啥的是好東西。久叔邊說邊就要走,剛要邁步,回頭又側臉看看兩棵倒下的大樹說,那個樹岔子劈得太厲害,怕要不好弄。劉霞爹沒吭聲。或許吭聲了,風太大久叔沒有聽到。劉霞爹發現,后倒下的那棵柞樹竟然壓在刺榆上面,而且樹岔子張開卡在刺榆上。不應該呀,劉霞爹站在那里琢磨不明白。久叔也發現了這個情況,說,按常理該是刺榆在上面啊。搖了搖頭,又說,甭管它誰在上誰在下了,整吧!久叔用斧子敲了敲被壓在下面的刺榆,發現它并未倒在地上,而是懸著的。久叔轉過來又轉過去反復看了看說,那刺榆是懸著的。劉霞爹這回真沒吭聲,他開始用斧子砍刺榆上面的柞樹的杈子。久叔也幫著他清理。
風把兩個人清理下的小樹枝刮得東一束西一堆的。他們忙了好一會兒,把壓在刺榆身上的柞樹杈子清理干凈才發現,先倒下的刺榆被兩塊大石頭夾住了,所以倒地時沒有落實。久叔又抬頭往上看了看,明白了,劉霞爹鋸柞樹時,由于刺榆在上面壓著,再加上有風,所以尚未封口樹就要倒,如果真就那樣倒了也就沒事了,可偏偏柞樹在將倒未倒時,劈叉了,就在柞樹咔嚓嚓咔嚓嚓劈叉的工夫,壓在上面的刺榆搶在柞樹之前落了下來,不偏不倚卡在兩塊石頭之間。久叔弄明白了原因,鋸了根碗口粗細的木棒子,從刺榆下面伸進去撬了撬,不見刺榆有絲毫動意??ǖ貌惠p,久叔說。劉霞爹把刺榆主干上的枝枝杈杈鋸掉,剛剛還是一棵倒下的刺榆樹,經劉霞爹三鋸兩砍,現在變成了一根木頭。劉霞爹也鋸了根像久叔一樣粗的一根棒子從上半部撬進去,久叔很配合地從下半部再撬進去,兩個人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地撬了好久也不見有絲毫松動。風把他們的號子聲刮出去,在林子里打旋,聽起來,聲音在山谷的回音很飄。久叔扔下木棒,哈腰察看刺榆被卡情況。然后把柞樹干鋸成一庹來長幾骨碌塞到刺榆下面,再用斧子砍出幾個帶斜碴的木楔子插進剛才塞到刺榆下面的柞樹縫隙里,用斧子狠鑿那幾個楔子。風大起來,聲音很大似乎在和久叔鑿楔子比誰的聲音更響。終于,刺榆松動并往上抬了起來。可是,刺榆被卡在兩塊夾子一樣的大石頭中間,太深了,臉盆粗細的刺榆又太重,刺榆只是上下松動兩個人卻無法把它弄出來。風再次大了起來。久叔想看看天,卻沒有抬起頭來。
劉霞爹也鋸了幾骨碌柞樹塞到刺榆的另外一處,也像久叔那樣砍了幾個楔子塞進縫隙里。兩個人同時鑿楔子,刺榆再次被抬起來??墒?,“石夾子”實在太深了,他們還是無法將刺榆弄出來。
現在,刺榆等于被從兩邊抬了起來。久叔將手伸到下面往上掫了掫卻掫不動。劉霞爹也過來幫著掫,還別說兩個人就是比一個人力量大,刺榆真被他們掫得更往上了些。久叔覺得有了希望。他站起身,伸了伸腰,還想看看天。風刮得他仍然抬不起頭來。劉霞爹也趁機直了直腰,看久叔又貓下腰,他也趕緊把腰哈下,兩個人一備齊,再次將刺榆掫起來。山里的風刮得沒有方向,一會兒東一會兒西的。久叔幾次抬頭想看天是為辨別一下風向,想借風的力量幫他們把刺榆掫出來。這一會兒正好是順風,眼瞅就要把刺榆抬出來了。就在最關鍵時刻,風向變了,剛剛還是順風,突然就成了逆向。呼的一家伙連刺榆帶人一下子被吹倒。太重了,太突然了,兩個人一點準備都沒有齊刷刷被壓在刺榆下面。本來兩面有他們塞進去的柞樹和鑿進去的木楔子,中間又有大石頭卡著,可剛才抬起來時木楔子掉下來了,加上風的助威,大石頭叉子竟然被刺榆砸掉了些。兩個人都被壓到了刺榆下面,他們兩個人都坐在地上,腿上是臉盆粗細的刺榆。兩個人相互看了看,又都急忙低下頭。風太大,吹得他們沒有辦法再把頭抬起來。坐了一會兒,久叔動了動腳丫子,覺得右腳能動,左腳動不了,覺得木得慌。粗大的刺榆實實惠惠地壓在腿上。久叔覺得不好,扭頭看了看劉霞爹,問,你咋樣?劉霞爹說沒事,只是覺得挺沉,壓著有些難受。久叔心里有數了,他知道劉霞爹沒啥事,因為覺出了難受。過了一會兒久叔說,咱倆再歇歇,聽我喊三的時候一齊用力撳刺榆,我們得出去?。⑾嫉f,我們坐著吃不上力。久叔說,不能往上抬,只能往前撳。歇了一會兒,劉霞爹瞅瞅久叔。久叔明白他是在給信號,就喊一二三,兩個人一齊用力卻真的吃不上力氣。如是再三,當他們終于撳動了些壓在身上的刺榆的時候,久叔明顯感覺不妙的是自己的左腿一丁點兒勁也使不上,而且稍一用力便鉆心地疼。久叔又看了看劉霞爹,劉霞爹也在看久叔。一股巨大的悲哀風一樣襲向久叔,久叔突然有了一種預感,是那種以前不曾有過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似有什么追著他一樣,使他的內心如同這沒有方向的風一樣不消停。久叔再一次想活動活動左腿,一點效果都沒有。這時候,突然疼起來,鉆心般地疼。久叔眼圈兒紅了一下,只一下就恢復了從前樣子。突然又一股風吹過來,久叔仿佛聽到內心深處傳來一聲巨響,比剛才大樹倒下發出的聲音還大。久叔的心抖了抖,巨大的黑暗壓過來,似有淚在眼框里旋。連久叔都覺得奇怪的是,只是在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了劉霞媽,或者是那個他即將要娶過來的媳婦。眼前模糊起來,剛剛還是劉霞媽或者是那個小寡婦,一會兒就變成了母親和老爹爹。這幾個人在久叔面前輪番旋轉,就那樣不停地轉換不定。風又大起來,久叔晃晃頭,似乎清醒,他對劉霞爹說,來吧!一二三,久叔喊到三時兩個人又一使勁,刺榆再動動。停下時,久叔對劉霞爹說,一會兒再撳起來時你得想法子出去了。劉霞爹說,你出去吧!久叔說,還是你先出去。劉霞爹說,不,你先出去!久叔笑了笑說,你那邊是小頭好出去。劉霞爹才發現剛才自己站到了小頭這邊,久叔那邊是刺榆的根部的確比他這邊粗了不少。劉霞爹不再說話,心里溫暖了一下,看了看久叔,他知道現在久叔那邊比他這邊壓得還厲害。只好說,好,來吧!兩個人正要用力,久叔剛要喊一二三之際,劉霞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說,還是你先出去吧,你就要當新郎官啦,那娘們兒不錯!久叔這回是真的笑了,一股風刮進他嘴里,笑聲就變了調。久叔的心情似乎好了些,但只是一瞬間就過去了。還是說,啥錯不錯的,還不都一樣。劉霞爹也笑了,說,是一樣,可也不一樣。兩個人都笑了。停了一會兒,似乎是等這陣子風過去了,久叔說,你先出去吧,你那一大家子,一窩崽子。聞言,不知為什么,劉霞爹突然就哭了,風把哭聲帶出去好遠。久叔面前出現了劉霞媽和劉霞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人。良久,久叔好像是被風刮清醒了,說,快別說那些了沒用的了,我們來!久叔放高了聲音喊一二三,兩個人再用力,劉霞爹真的一點點地從刺榆下退了出來,也來不及揉揉發漲的雙腿,趕忙操起旁邊那根棒子伸到刺榆下撬。劉霞爹邊撬邊想把前面那幾骨碌柞樹踢進刺榆下面墊墊,卻夠不著。久叔說,沒事的,你把棒子支在下面就行了,沒事的。其實劉霞爹已經把刺榆撬得挺高了,他覺得如果再撬高點兒久叔就能出來了。他又一次用力,邊撬邊對久叔說,你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出來,我可要用力了。久叔說好。劉霞爹使出渾身力氣撬刺榆,劉霞爹覺得刺榆被撬得挺高了。久叔也覺得右腿上的分量明顯變輕,清楚地知道自己再用用力應該可以出去了。只是左腿不靈便,好像吃不上力。就在劉霞爹拼著命往上撬的時候,就在他覺得久叔應該出來的時候,一股狂風兜卷著砂石朝他撲面而來,劉霞爹感覺撬棒一禿嚕,面前黑光一閃,就聽到一種金屬斷裂的聲音,回頭看時,驚得他一身冷汗。剛剛還坐得好好的久叔這會兒只露個頭在外面,整個身子全都落到刺榆下面。與久叔頭挨頭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細看,原來竟是黑子。劉霞爹搖晃搖晃腦袋再看,一點兒不差真的就是久叔和黑子的腦袋挨在一起,身子全都被刺榆壓在下面了。劉霞爹顫顫微微走過去,抖著聲叫一聲久叔,他久叔——
只有風的呼呼聲。
劉霞爹再近前些看久叔睜著眼睛,又叫了聲他久叔……
當劉霞爹發現久叔的眼睛已經不動了時才發覺出事了,出大事了。他把手搭在久叔鼻子上好一會兒,卻試不出結果,風著實太大了,裹著他的手心手背,他趴跪下來,把臉貼近久叔好一會兒,他知道久叔已經走了。這時,他看到久叔的鼻子和嘴角有鮮血流出來。劉霞爹野獸一樣仰天干嚎一聲,干嚎一聲,再干嚎一聲。
淚流滿面的劉霞爹終于平靜下來坐到久叔旁邊,輕輕地將久叔的眼睛合上。不過,他還是有兩個問題想不明白:久叔怎么突然整個身子都被刺榆壓到下面了呢?黑子是什么時候進去的呢?在最關鍵時刻黑子是想用自己的身體擋一下壓下來的刺榆呢,還是想沖進來和久叔一起死?想不明白,劉霞爹站起來圍著刺榆轉,一圈又一圈。當劉霞爹看到久叔露在外面成了血葫蘆的左腿時,什么都明白了。久叔左腿大腿雖然全是鮮血,可是,劉霞爹還是看到了白色的骨頭茬兒。劉霞爹終于知道原來在他們倆被壓到刺榆下面時,久叔的左腿就已經被壓斷了。而且連骨頭都碎了。是用一種什么毅力支撐著他能在巨大的疼痛下沒事人一樣和自己說話并和自己一起撳開身上的刺榆讓自己成功出去呀!又當劉霞爹看意識到久叔肯定是自愿把自己的身體沉下去的時候,他哭著喊,他久叔,久叔,他久叔……
我和生產隊隊長等人來到出事現場的時候,大家已經將壓在久叔身上的刺榆鋸開了。久叔平靜地躺在那里,旁邊緊挨著的是趴在地上的黑子。久叔的頭扭向黑子,黑子的頭扭向久叔,他們嘴對著嘴。我不管不顧一頭撲過去,撲到久叔和黑子中間展開雙臂抱住他們失聲痛哭……
在送別久叔和黑子的前一晚,劉霞媽把我叫到她家,從柜子里掏出一個包袱,哆哆嗦嗦地打開,一股清香撲過來,我一下子就想到那晚在半山腰聽久叔吹簫時聞到的那股子清香。我說嬸子,這香,這香,這香……劉霞媽說,這香是我用幾種香草裹出來的。我的眼前幻化出那晚我看到的情景:久叔手中握著長長的簫,簫的下面似有一串亮閃閃的東西晃蕩著。是一串穿起來的圓圓亮亮的珍珠樣的東西,拴在一個我們現在喜慶時懸掛的扣襻兒樣的裝飾上。奇怪的是,一嗅到那種奇異的清香耳邊便響起了美妙的久叔吹的簫的聲音。似有滿天黑霧把我罩住。就覺得身體被什么托了起來,像是音樂又像是清香,反正我是飄起來了,在黑黝黝的天地里,隨著音樂時上時下飄蕩又飄蕩……
更讓我驚詫不已的是劉霞媽打開的包袱里面竟然是一張整整齊齊的白狐皮。一下子我就想起了那年久叔帶我上山摳獾子時我們早上看到的那只白狐,白色的火苗一樣向上飄著。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時久叔似自言自語地說,是怪,是怪,真是怪,怪不得她稀罕。當時我還問久叔誰,誰稀罕?現在知道了,是劉霞媽啊,是劉霞媽稀罕啊!久叔什么時候去獵的,啥時獵回來的,我一無所知。我的久叔啊!
劉霞媽撫了撫我的頭說,我知道你和久叔最對撇,把這個拿去讓久叔一起帶走吧!我的眼睛濕潤了。我的手在白狐光滑的皮毛上撫了撫說,劉嬸,留下作個念想吧,這是久叔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才獵來的,你就留個念想吧!聞言劉霞媽突然轉過身子抽泣起來。好一會兒,她從白狐皮子里掏出一個像久叔簫上掛著一模一樣的一個扣襻兒穿著的一串珍珠鏈子遞給我,帶著一股非常好聞的清香傳過來,劉霞媽說,那就把這個讓他帶走吧!
送久叔那天我們生產隊的老老少少差不多都去了。我雖然和久叔不沾親帶故,卻完全行使的是兒子的義務。出門時,我給久叔摔的盆,我在棺柩前打的靈幡……
送葬回來時,正值紅輪西墜。西邊天一輪火紅火紅的太陽卡在西山頭,有無數金光照射下來?;秀遍g,我就覺得我家剛到生產隊時的情景重現:無數金箭從大山底部射出來,一支支飛向四面八方。隨著時光流動,金箭色彩變幻不定,一會兒一種顏色,兒時看過的萬花筒一樣。景象是童話中描述的那樣,神奇般在天宇間變幻。我被這種奇妙和神秘驚呆了。正在不知所措,就見從生產隊西邊的小巷深處移動過來一群像太陽一樣顏色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它們被身后的太陽鍍上了一層金光,加上它們本身的顏色,似一團團散發著光輝的神秘之物,就那樣毛茸茸搖搖擺擺地飄了過來。久叔就在那一團團神秘之物后面,像它們一樣向我飄過來。緊隨在他身后還有一團墨黑墨黑濃霧一樣的東西,在金色陽光反襯下錦鍛一樣閃射出耀眼的光芒。久叔右手似乎還揮揚著什么,完全是舞蹈的姿態。高高的個子,紅色臉膛,像太陽光芒一樣亮閃閃的眼睛。那是何等飄灑俊逸的樣子?。〗宋也虐l現,那遠遠看去一團團金黃的東西是牛,久叔當然就是牛倌了。久叔身后那團墨黑墨黑的東西是一條半大牛犢一樣高大的狗,冷冷地站在久叔身后。末了,久叔似乎用眼睛掃了我一下,揮舞起鞭子將那群黃家伙趕到圈里——
多快呀,晃然間時光流逝了三十年。
回城后,我家從一個城市搬到另一個城市,又從同一個城市中搬了無數次家,可在我的書房里一直掛著久叔那支紫簫。直至現在我還能從那里嗅到當年那股子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