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恩豫,西安鐵路局寶雞供電段接觸網工。1985年業余時間開始從事小說和散文創作,有多篇小說和散文發表,作品見于《小說林》、《西部文學》、《芳草》、《中國鐵路文學》、《都市文學》、《北方作家》、《人民鐵道報》等多家報刊,共計百余萬字。
一個雞毛小站,深藏在秦嶺的萬千大山之中,孤寂,陋小,只有火車駛來的時候才會被驚醒。
那年,父親是隨一支從朝鮮戰場返回國的鐵道兵團來到這小站的,筑了三年路,本以為會順著那兩根長長的鋼軌繼續前行,卻不想落腳于此,而且這一停便是三十多年。因而,從我記事起頭上就籠罩著父親一陣又一陣嗚嗚啊啊的煩亂之聲。那時候,父親好似一頭壯碩的棕熊落入沼澤地一般,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憤怒,都在掙扎,但結果總是徒勞無益。父親很煩,也很燥。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害怕回家,每天在小站外那片河灘上玩到太陽落山,一個人才沿著鐵道旁那條小路慢騰騰地往回走。
可是,每次總是同父親不期而遇。他下班收工了,那些工友們把他遠遠地丟在后面,他一個人行進在那鐵道上,身影被夕陽映得既孤單又修長,藍色的鐵路作業服,柳條編就的安全帽,十字鐵鎬,踩著那被霧水淋濕的枕木,小船一樣緩慢地移過來。我知道他一旦發現我,肯定會對我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嫌我不好好學習,將來沒出息,跟他一樣守在這深山小站,大事做不來,小事又煩人。我慌忙躲入路旁的灌木叢中,透過一片片樹葉的縫隙瞅著父親,看他腳步沉重,見他眉頭緊擰,望他腳下的枕木一根又一根朝后延伸著。那會兒我多想鉆出草叢,像昔日那樣迎住他,然后看他伸出那只大手,撫摸著我的頭,面帶微笑,說爸爸當年……可眼下我只能躲開他,心里裝滿了對他的陌生和疑惑。
家里有一張父親的老照片,照片中的父親腰扎一根長長的安全繩,懸掛在一面絕壁上。因為太高,看不清父親臉上的表情,但可以分清他手中攥著根鋼釬。父親很喜歡這張照片,據他講這張照片拍自一處名叫靈官峽的鐵路工地。那會兒他在青年先鋒突擊隊,受命突擊這面絕壁時一位來自省城的記者抓拍了下來。所以,這張照片藏有父親那一段激情豪邁的歲月,可以說每一段歲月都能引來他一陣自豪的回憶。
而今父親駐守在這雞毛小站,因為天地的狹小,更因為工作的平凡,生活自然平淡了好些,幾乎再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事發生了。甚至工作都是平靜的,每天按部就班,清早踩著枕木出工,下午又踩著枕木回家,既無人喝彩又無人相伴,始終不變的永遠是那兩根鋼軌,及鋼軌下那一根根枕木。父親覺得生活給他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這個玩笑使他郁悶,叫他失落,令他孤寂,但更逼他憤怒。可惜那時候我少不懂事,理解不了父親,總覺得他很怪,和其他小朋友的父親不一樣,不一樣的令人害怕。
一天,我正在家中睡午覺,鄰家小孩闖進屋喊,快去看,你爸救了一趟火車。
我清楚地記得,我尾隨著那小孩跑向站臺時心里裝滿了興奮和激動。哦,父親,你終于做了一件大事。當我上了那狹窄的站臺,老遠看見了父親,他正被好些人簇擁著,像凱旋歸來的戰士一般,臉上洋溢著自豪和驕傲。那一刻我覺得父親好像換了一個人,陌生,卻又充滿了高傲,昔日的委屈和憤懣一掃而光。
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幾天父親一蹶不振,如巨石般一下子滾落至谷底,原因是父親那次救火車的舉動充滿了虛假,確切地說是他自編自演的。那天父親去鐵道上干活時,天氣晴晴朗朗的沒有丁點惡劣的征兆,可一塊石頭卻突然從山上滾落下來,正好掉在鐵道當中。石頭不大,一張桌子般大小,憑著父親一個人的力量,完全可以把它搬出去。然而,父親卻偏要等一趟火車駛來才去搬那石頭。那時候還是蒸汽機車牽引,用父親他們一幫人的話來講是“煤腦殼”,所以車速不快。司機老遠便發現了險情,當下拉閘剎車,但突然間父親卻躍上鐵道,只見他哈下腰,嘿一聲吼叫,石頭便被他掀出鐵道之外。火車憑著巨大的慣性沖過來,幾乎在父親跳出鐵道的同一時刻,轟隆隆駛過去,司機懸著的心一下落了地,同時對父親好一陣贊嘆。于是,父親成了救車英雄。但紙里包不住火,父親的舉動最終還是叫人識破了。隨即,對他的處分也接踵而來:巡回檢查。
而今幾十年過去了,可那天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父親去鄰站一個工區做檢查,我和母親在慢車快要進站時去站臺上接他。我眼瞅著他下了車,過去迎住他才開口叫了聲爸,可他把頭一扭,既不搭理我也不回家,順著鐵道外的小路直接去了工地,身影踽踽地透著一種沮喪,一種羞慚,一種絕望……
今天,我也同父親當年一樣做了一名鐵路工人,長年累月駐守在一個小車站,孤寂,陋小,遠離城鎮,單一的工作,屈指可數的人,同父親當年的內容如出一轍。因而,工作之余,孤寂和渴望同樣襲上我心頭,這時才知道父親為何要自編自演那一幕險劇?
后來,我上了中學,因為那個小站沒有學校,念書只能去十多公里外的一所農村學校。因而,來去的路上時常同父親不期而遇,父親正和幾個工人一塊在鐵道上干活,要么換枕木,要么清篩破碎的道砟。活很重,也很臟,但我發現父親總是吼著喊著,聲音撕心裂肺地好像一頭暴怒的雄獅。我心里不禁悴然一動,覺得父親依然活力無限,依然想高歌一曲!
也正是在那一次次同父親邂逅的路上,一天,有人指著鐵道外一塊石頭悄聲告訴我,這就是叫你爸“立功”的石頭。那人說完沖我神秘地一笑。我望著那石頭半天無語,可心里卻裝滿了傷疼。因為這份傷疼,我回到家書包都顧不上放,當即沖進里間,朝正斜靠在床上默默抽煙的父親劈頭便問,爸,你為何要弄虛作假?
父親好像知道我會這么問,沉默了片刻說,爸爸是個男人,不想一輩子碌碌無為,爸爸太憋屈啦!
我又問,那怎樣才能不碌碌無為呢?
父親嘆口氣,沒回答。
那天晚上,因為天下大雨,我留在了那所農村中學,和一個同學共睡一張床。夜半時分,雨下的更大了,嘩嘩地像是天上的水庫坍塌了。我聽著外面驚天動地的雨聲,慢慢地睡著了。不一會我夢見一座山垮了,把好多石頭落在鐵道上,父親正好去干活,危機中他沖上去,搬走了一塊石頭又一塊石頭……后來,駛來一列火車,司機老遠便發現了父親,那司機感動之中拉響了汽笛,聲音長長的,引得整個山谷都充滿了回聲。再后來,我醒了,我望著窗外電閃雷鳴中一道道雨幕,問自己我怎么會做這么一個夢呢?答案只有一個,希望父親建功立業。于是,我生出一個沖動:寫父親。
那篇名為《父親是一名鐵路養護工》的作文,我幾乎是一口氣寫成的。雖說文字很蒼白,而且有很多病句,但我傾注了全部激情。我寫了父親的平凡,寫了父親的孤寂,還寫了那個夢,寫那座山如何險,鐵道如何長,又寫那山如何落石頭,鐵道如何被掩埋,父親如何奮不顧身去搶險等等。老師看后當即在課堂上表揚了我,說我真實地寫出了一個熱愛鐵路工作的父親。我激動萬分,回家后把它念給父親聽,父親才干完活回來,當我亮著嗓門高聲念罷那作文,父親沉默了片刻,腦門上突然凸起了拇指粗的小血管,沖我吼叫起來,你嫌我臉丟的還不夠啊?
不久,父親換了一個工作:守山。因為鐵道繞著山走,而好些山又高聳入云,好多地段皆為懸崖絕壁,所以時常有石頭滾落下來,掉在鐵道上影響火車的行駛。那會兒電子監控技術尚未出爐,因而只能由人去守在那山下晝夜監視。一座由廢舊枕木搭成的工棚,傍那鐵道,火車來去間那工棚便是父親臨時的家。人到有,但都在那一趟趟過往的火車上,從一扇扇快速移動的窗口中顯現出來,眨眼間便遠去了。所以,惟有那些鳥兒始終陪著父親,瞅著他木樁樣豎立在那工棚外,火車駛來的時候展開手中的黃旗,以此告訴火車:鐵道正常,你放心大膽地跑吧。火車去后他又順著鐵道來回巡查一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像鐘表的針兒,以那工棚為中心,始終一成不變地旋轉著。父親是怎樣使自己安靜下來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他隔上十天半月回家背糧和菜的時候,滿臉疲憊,好像才做完一樣重活,回到家進屋便喝酒,然后蒙頭大睡。那會兒我多想叫醒他,然后問他守山的事,山上落石頭了嗎?火車來去多嗎?有野豬跑進工棚找食吃嗎?可是,我不敢問,害怕他沖我暴跳如雷。
后來,就有了那個女人。她沒我母親長得好看,家就在那山腳下,緊挨著鐵道,距父親的工棚有百八十米遠。她是怎樣走進那工棚的?我同樣無從所知,只知我頭一次遇見她是在一個雨后的下午。因為連著下了幾天雨,父親的工友們都去鐵道上防洪,抽不出人去換父親。他只好連續作戰,一口氣守了二十來天。那天我去給父親送糧和菜,當我走近那工棚,老遠便聽到父親的笑聲,朗朗地透著一種開心和豪放。我推開門,就見父親蹲在地中央,那女人側身躺在床上,頭發披散著,一副慵懶矯情的樣兒。我的突然到來令他倆吃了一驚,特別是父親觸電一般一躍而起,盯著我好半天才說,你,你來做啥?
我扔下手中的東西,迅速退出去,但沒跑幾步,我又瘋子般返回那工棚,指著父親哭叫了一聲,你耍流氓!然后一路哭叫著回了家。
幾天后父親回家了。那是一個清輝如洗的夜晚,鐵路局電影隊來小站放電影,我和幾個小伙伴擠在人群中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覺得有人在身后拽我衣襟,回頭一看是父親,臉上蕩著淺淺的笑。我故意把身子一扭想躲開他,可他卻把一個烤熟的包谷塞進我手中……
那以后,父親繼續在那山腳下守山。突然有一天,我發現他變了,說話不再高聲大嗓了,步子也不那么匆忙了,遇見人不再似昔日那樣眼光把對方從頭掃到腳,而是害羞似地避開。總之,父親安靜了,不急不躁了,更不煩亂了。而那個女人也好像從人間蒸發了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我從此再沒遇到她。父親至所以這樣,是因為父親給自己找了一件事做。那一段鐵道長約兩公里,父親來來去去地守山,火車駛過后便有一段空閑時間,于是他就利用這短暫的時間,把那些從道床上滾落下去的道砟,一粒粒撿起來,然后順著道床歸整好,一天又一天,漸漸地擺成了兩條線,傍著兩根雪亮的鋼軌一路延伸出去,看上去既美觀又整齊劃一,車來車往,招來好些旅客的贊嘆。
一天,鐵路局來了一支線路質量檢查組,到了父親守山那一段,一位領導一眼便看出了異樣,驚嘆之下讓人叫來了父親,當即對父親好一陣表揚,說這樣腳踏實地工作的人,應該受到表彰。父親羞澀地一笑,回答說,算啦,老了,出風頭的事叫人家年輕人去做吧。我守好這山,鐵路不出事就心滿意足了。
父親說這話時正好五十歲,在他眼里什么都透透澈澈了。可回首去想,父親分明是一位天賦燦爛嗓門的歌者,因為置身于小站這個小舞臺,唱出來的歌兒樸素和多情,卻也多了幾份吶喊和期盼,同樣也多了幾份憤懣,但最終還是歸于淡泊和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