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雪的冬天不太冷

信訪辦馬主任一下車就連打了幾個哆嗦，昨天晚上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冷風吹來刺骨的寒。

這么冷的天，馬主任不在辦公室里呆著，跑到這荒郊野地里干啥？這還得從他上任后遇上的那件煩心事說起。城郊有一個老上訪戶叫李有才，十多年前，當教師的李有才去學生家家訪，碰上鄉稅收小分隊下來突擊清欠，李有才說了幾句公道活，結果挨了小分隊一記耳光。當事人雖然受到了批評教育，但那記耳光卻像一團亂麻堵在李有才的心頭，讓他難受得不行。李有才不停地找組織反映，要求嚴懲打人兇手，但一直沒有得到一個滿意的答復。去年，李有才提前辦了病退手續，天天來找信訪辦，非要給他一個說法！

說起來這么簡單的一句話，辦起來卻比什么都難。這么多年過去，當時的干部退的退休，離的離任，為那芝麻綠豆大的事，現在去追究誰的責任？再說，單憑那一記耳光，并沒有造成什么后果，就是黑臉包公再世，又能把當事人怎么樣？

為這事，馬主任掏心掏肺不知道給李有才說了多少話，可老家伙根本聽不進去。李有才的家離縣城3里地，他有的是時間和精力，一年來風雨無阻，天天到信訪辦纏得他頭皮發麻，你說煩不煩？

馬主任很清楚，來信訪辦要求解決問題的人，大都跟自己的利益有關，最核心的一個字：錢！

有了錢，什么事都好商量。信訪辦是一個窮單位，根本拿不出錢來，再說就算有錢賠他，也名不正言不順，總不能白送他的錢還要壞了規矩??！就在馬主任為李有才傷腦筋的時候，縣上準備集中處理一批信訪案件。馬主任磨破嘴皮，總算給李有才協調了2000塊錢，對他進行一次性的補償。

可是，馬主任不提錢的事還好，一說到精神補償李有才反倒暴跳如雷，恨不得一口把馬主任吞下肚去：“這點錢就把我打發了？我是叫花子？！要算精神補償，少了100萬免談！好啊，我不信天下就沒有一個說理的地方！”

李有才口口聲聲要到上面上訪，沖馬主任發了一通火，氣沖沖地走了。

馬主任原來在民政局工作，經驗豐富，群眾口碑不錯，他還從來沒有遇上這樣難剃的瘌痢頭。馬主任做了好事反而挨了一頓罵，雖然憋了一肚子的氣，還是按2000塊的標準做出了信訪處理決定，打算老家伙一來就把這個決定交給他。

可是事情就有這么巧，第二天上午李有才居然沒有來；到了下午，李有才還是沒有來。做這個決定的目的，就是為了防止老家伙越級上訪，上面追查下來好有個交代，李有才沒有來，馬主任倒坐不住了：

去年年三十，李有才照樣頂著鵝毛大雪來這里報了到，這大半天還沒來，要是老家伙越級到省里市里上訪，工作就被動了！

馬主任越想越不對，得趕緊采取補救措施：不管老家伙到了什么地方，先把信訪處理決定送到他家里去再說！

到信訪對象家里去，總不能空著手去呀！長期做基層工作，馬主任變得非常謙和，他知道，張口不罵笑臉人，帶點水果什么的效果會好得多可是，昨天一場雪，氣溫驟然下降，街上冷嗖嗖的，買這些東西得穿過幾條小巷。馬主任正在猶豫，抬頭看到桌上放著一只花籃。昨天移動公司搞活動，馬主任的手機號中了一個幸運獎，禮儀小姐給他送了一只花籃來。看著那嬌艷欲滴的鮮花，馬主任眼睛一亮：

嘿嘿，咱們也來點浪漫，把這只花籃給老家伙送過去！

馬主任捧起那只花籃，叫司機開著車到了城郊。

老天陰沉著臉，還沒有放晴的樣子。馬主任踩著吱吱作響的殘雪，七打聽八打聽，弄得鞋上腿上全是泥，總算找到了李有才的家。馬主任呵著熱氣，拍了半天門，才見一個老婆子探出張老核桃殼樣的臉來。老婆子見了馬主任，忙著把他們招呼進去，孩子般叫起來：“老頭子，快快快，有人看你來了！”

聽老婆子這么一喊，馬主任知道老家伙還在家里，心里懸著的石頭落了一半。

馬主任打量了一下這個簡陋的農家小院，院子收拾得還算干凈，但看上去卻沒有一絲活氣。馬主任知道，為了李有才的事，弄得在單位上班的兒子兒媳婦很沒面子，他們早就離開了老倆口，自己開門立灶過小日子去了。李有才的老伴是農村婦女，全靠他的退休金養著，日子過得并不寬裕。馬主任看著這寒磣的家，心里涌起一股酸楚：

唉，都說退后一步自然寬，要不是為這點小事跟自己過不去，怎么會眾叛親離，落到這種凄涼的境地？

聽到老伴咋咋呼呼這么一嚷，李有才趿著鞋，披著衣服從屋里探出頭來。見到馬主任手里的花籃，李有才眼睛一亮，啊喲一聲，一手接過花籃，一手搶著馬主任的手就握。披著的大衣也滑下來，斜掛在李有才那佝僂著的腰上：“馬主任，你們……這是干啥哩，這這……不是折小老兒的陽壽嗎？”

馬主任嘴里打著哈哈，順手把落在李有才腰上的大衣給掖了上去，說：“李叔，今天我們特地代表組織來看望你老人家，希望你能正確對待……”

“這這這……還說什么呢？”李有才抱著那只花籃，拉著馬主任的手，說：“馬主任，你不知道，這十幾年來，我是睜開眼睛想著那件事，閉著眼睛還是想著那件事，那平白無故的一記耳光，讓我心里難受了十幾年！唉，實話告訴你，我原來打算過了今天，明天就到省城上訪去……”

通過一年多的接觸，馬主任摸透了李有才的脾氣，一提起那件陳年舊事，老家伙就會越說越激動，不讓他把這通牢騷發完，別人是休想插上話的。李有才的老伴急得連撓帶掐，打了幾次岔，才掐斷了老家伙的話匣子，把馬主任他們讓進了他家那并不寬敞的客廳里。

李有才把那只花籃擺在了桌上，小屋里雖然有了幾分生氣，可老家伙滔滔不絕的牢騷卻讓馬主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好不容易有了一個插話的機會，老家伙又拉著老太婆到一邊嘀咕去了。老倆口咬了一陣耳朵，老太婆就急匆匆地出了門。

老伴前腳才出門，李有才又抓起了電話，打了張三打李四，核心內容只有一個：感謝老朋友們這么多年的關心，為這事縣領導已經到他家里來了，今天下午無論如何也要給他個面子，早點過來陪縣上領導喝兩杯酒！

老爺子在電話里一說又是沒完沒了，左一聲要把那事說清楚，右一聲要對那事劃句號，馬主任越聽越不是滋味：

老家伙張口就要100萬的精神補償費，下午把這些人叫過來，這不是要擺鴻門宴，逼我在這些人面前下不了臺嗎？

馬主任暗暗吃驚，耐著性子等李有才打完電話，趕緊拿出那份處理決定，說：“清你老抽空看看這個決定，跟家里人商量商量，有什么意見請到信訪辦找我們反映，單位上還有事等著要辦，我們得馬上趕回去！”

“啥啥啥？屁股沒坐熱就要走？”一聽馬主任要走，李有才臉上有些掛不住，雙手緊緊拉住馬主任，說：“為那件倒霉事，我這些老朋友也沒少操心！這不，他們都想和你說說話，今天說什么你們也要吃了晚飯才能走！”

李有才這么一說，馬主任心里更是不安，他搜腸刮肚地給李有才講了半天政策，沒想到越說李有才越生氣，把那只花籃往馬主任懷里一塞，氣呼呼地說：“我知道你們領導忙，既然是這樣，你們把這禮物也拿回去！”

馬主任一心想著離開這是非之地，頭上早已經憋出了一層毛毛汗?？粗钣胁拍菤鉀_沖的樣子，馬主任覺得一拍屁股走人也不是辦法，他腦子一轉，道：“既然你老誠心留我們，我今天就破例違反一次規定。不過，得把李小虎請過來，大家一起熱鬧熱鬧……”

李小虎是李有才唯一的兒子，好多次馬主任讓李有才纏得沒法，都是打電話讓他過來解的圍，有小虎在這里保駕，想來老家伙不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

老爺子正要去打電話，馬主任順手已經把李小虎的電話撥通了，說：“小虎啊，我是信訪辦馬主任，為了你家老爺子的事，我們已經到老爺子家里來了，老人家要留咱們在這里吃晚飯，還邀了他的老朋友過來，看樣子對那件事情……對對對，說什么你也得過來一起做做工作……”

馬主任電話還沒打完，李有才的老伴雞鴨魚肉提了一大筐氣喘吁吁地進來了，一聽是打電話叫兒子過來，一下就把話筒搶了過去：“別忘了今天是啥日子，把你媳婦閨女也帶過來，老爺子想他孫女都快想瘋了！……”

打完電話，李有才的情緒又激動起來，手舞足蹈又說起了他的傷心事，馬主任走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一邊聽他發牢騷，一邊琢磨著應對的辦法。

過了一會兒，馬主任總算把李小虎盼來了。李小虎一進門，就對馬主任說：“領導，實在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小虎轉過身去，黑著張臉對李有才道：“爸，我給你老人家說過幾十萬遍了，如今咱們要吃有吃要穿有穿，還成天去糾纏那些陳年爛谷子的事干啥？你看你看，為了你的事，人家領導親自上門做你的工作，你還要怎么著？”

“你這孩子說的是什么話，你老爸是那種不通情理的人嗎？”李有才嘆了一口氣，捧起馬主任送過來的那只花籃，說：“這些年來，我心里憋得慌啊！他們打了人，哪怕有人當面跟我說聲對不起，我也……唉，馬主任，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們當領導的工作這么忙，還惦記著小老兒的生日，這冰天雪地的還親自來為我的花甲之年祝壽，我還有什么想不通的？這一天，我終于盼到了……”

什么，馬主任腦子里沒轉過彎來，門外進來了母女倆，女孩提了一個大蛋糕，進門就撲在李有才懷里，甜甜地叫道：“爺爺，祝你生日快樂！”

老天！今天怎么跟老人家開了這么大的一個玩笑？

天上又飄起了雪，一片片雪花簌簌落下來，小屋里卻洋溢著一股濃濃的暖意。門外有人噼噼啪啪放起了鞭炮，朗朗的說話聲清晰地傳了進來，不用問，那肯定是來給李有才祝壽的朋友。馬主任心里不是滋味，從桌上拿回那份處理決定裝進公文包里，抓著李有才枯瘦的手，緊緊地握了又握。

本欄目責任編校：藍士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