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血染的卡斗

2013-01-01 00:00:00周輝枝
草地 2013年1期

楔子

這是一種心愿,又是一種追懷。

一朵美麗的彩云,如死者的靈魂流動在磨坊溝上空,伴隨著古老的葬歌,歌兒既不悲傷也不激情,盡情盡意地勸說死者:

世上有本事的人,天上能管,地下也能管,但到死的時候,還是要死……

姑娘山下的磨坊溝,四面環山,宛如磨青稞面用的木槽。山上的青松,杉樹、樺木青枝綠葉;溝盡頭的那座古老的磨面坊,石砌平頂,石頭墻上還殘留著彈孔;從溝底細流出來的小溪,透明、清澈,仿佛那土地、山林也在為死者悲哀。聽吧,那葬歌、敲羊皮鼓的聲音,震動著田野、山谷,歌聲在深谷里回蕩,發出嗡嗡嗡的聲音。寨子里,女兒們披戴著白布孝帕,一雙雙淚眼望著老女人為死者吊唁的葬歌。神龕上的木盤里點著羊油燈,兩邊供著白石頭和黑石,進門的屋檐上吊一把布做的黃傘。傘上面掛著八雙不同的花鞋墊,把子上吊著一個綠紙做的燈籠。

人的存在和死亡,猶如白天和黑夜,天上飄的白云會消散,河水有流來就有流去……

老姑娘唱著葬歌,揮起鼓槌,敲響羊皮鼓,咚咚咚,咚咚咚……披戴孝帕的女兒們手拉手,圍著死者跳起歡樂的沙朗鍋莊。

老姑娘把一只紅公雞的心肝掏了,把死者生前用過的筷子直插雞頸里。雞嘴上吊著二指寬的生牛肉,雞的兩腿之間點著一盞菜油燈。她伸手在木盤里抓一把金黃色的玉米,揚起手向棺材四周撒去,嘴里低語哼著:呀呀嘿,依不略略喲……頓時,周圍歌聲四起。

按照當地風俗,死者應由親屬唱葬歌。但他在當地沒有親人,他來到這個地方時才二十八歲,時值1950年初冬,參加打土匪,建設牧場……在他七十開外的歲月時,和他同時代進山的人都陸陸續續地出山了,只因他的父母在成都去世早,又沒有兄弟姐妹,就無法再回都市了。

他的喪事在磨坊溝舉行,誰為他唱葬歌呢?當時,眾人議論著,那位老姑娘為什么為他唱葬歌呢?人們吃驚地看著她,冷言冷語地嘲笑她沒有男人卻有一個中用的兒子,現在當上了牧場的總經理。

她欠下身子,把白布孝帕發給每個男女老少,這叫普孝。若是有親屬就只能由親屬披孝,這叫排孝。由于死者是個裁縫孝頭兒,人們樂意為他披孝,好多還是頭一次。

老姑娘手里捏一根卡斗,不白不黑淡紅色,從頭頂披在腦后,地上拖著三尺長。那上面繡著五顏六色的花圖案,那上面還有先烈的鮮血。關于卡斗的來龍去脈,人們說,是她阿媽死時交給阿爸,阿爸被土匪殺害前又交給她的。現在她用這根卡斗為他披孝,千百年來,在當地還是頭一次。

嘟嘟、嘟嘟……

羊角號吹響了,她趕緊舉起羊皮鼓,在一盞燈前低著頭,雙手垂下,咚咚咚……

你自由了。她聲音低低地說,大理石棺材是兒子為我買的,我都讓你先睡了……你放心走吧。我已經通知兒子趕回來看你一眼。真后悔,我早該告訴兒子。可是,我們這張嘴巴是50年代的舊東西,礙口。

老頭兒七十一歲,老姑娘六十歲。她和他相識在磨坊溝,那根淡紅色卡斗便是見證。不然,為什么,她用古老的葬歌去為他勸慰……

失貞的姑娘

天上是白云,地下是牦牛羊群。四面環山的磨坊溝,呼呼的聲音在耳畔呼嘯,好冷的風喲。白朗扎爾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濕漉漉的,一手的水,是雨?不,是雪呢,下雪了,密層層的,雪花在空中胡亂地飛舞,飛舞,——銀白色的碎片。白朗扎爾背著一桶水,叮咚叮咚地背到牛欄里,把水桶靠在杉木柱前,兩眼望著那些黑、黃里夾白毛的牛群,心里甜甜的。她想那些牛和羊是沒收土司頭人的,是所有人的勝利果實。她彎下腰去,伸手掏出木盆里的冰塊。這冰塊像玻璃片,碰擊后當當地響。她把桶里的水倒進盆里,喊了一聲,牛羊群立馬圍了過來,在木盆里吸水還噴出一淌淌熱氣,牛舌頭舔著她冰紅的雙手背,癢癢的,怪不舒服。她抬頭看見花母牛的奶頭很大,像山里的野葡萄,花母牛快生牛犢呢!她高興極了,背起水桶又哼著山歌往回走。雪花仍在飄舞,山野好似一片銀白色的世界。四野靜得出奇,只有那座磨坊立在白雪覆蓋的雪地上,像黑夜掛在天上的月亮,月亮灑著光輝,那座磨坊卻只冒著一點點黑煙……

這一年,白朗扎爾姑娘剛滿十六歲。

磨坊里有兩匹蒙著眼睛的白馬。阿爸正看著馬兒轉圈兒磨包谷面。

白朗扎爾說:爸,花母牛要生了。

你要好生看著點兒,天這么冷。阿爸說。

你放心吧,我會看好的。白朗扎爾在磨側邊拿起篩子篩包谷面。篩子在胸前轉,包谷面從眼空里落在大木盆里,黃燦燦的。忽然,磨坊外面傳來呵嗬嗬的聲音。白朗扎爾放下篩子走到門邊探頭一看,離牛羊欄不遠處的雪地上,黑糊糊一片,是狗還是狼群下山了?

阿爸走到門邊,從門縫里望出去,只見對面的樺林里和雪地上站著人:土匪,土匪搶牛來了!他失聲叫道。

白朗扎爾站在阿爸身后,看見狼一般的土匪已經將牛羊欄的木樁樁兒拔掉了,竄進了牛欄搶牛羊了。她聲不做氣不出的,在灶房里拿了一把斧頭,沖了出去。

扎爾,你回來!阿爸吼道,你找死去!

白朗扎爾氣得淚水在眼眶里轉轉兒。她看著阿爸從墻上取下火藥槍,彎著腰身走到門前土坯上,舉槍瞄準了土匪,轟……人老眼花,沒有擊中土匪。白朗扎爾心里一團火,從屋角里取來一個竹籃,把供在四個屋角和神龕上的白石頭裝進籃里,便從梯子上往樓頂爬去。

下來!阿爸搶下白朗扎爾手里的竹籃,自己從梯子上爬往天窗。他站在平頂房屋上,居高臨下,俯視下面的土匪,在牛羊欄里吆牛羊出欄。他舉起石頭狠狠地朝土匪頭部砸去,比火藥槍還準,真巧,栽倒了一個土匪呢!

砰……土匪向平頂房背上開了一槍。

白朗扎爾聽見槍聲,趕忙從樓梯登上天窗口,只見老阿爸倒在平頂房屋上,身子不停地抽動著,渾身是血。阿爸眼眶里包著淚水有氣無力地說:扎爾,你……取下,你……怎么不取下?

白朗扎爾看著阿爸的右手在腰間取著那根繡著二龍搶寶的卡斗。她一下明白了阿爸的心事,便伸手幫阿爸解開系在腰間的卡斗。阿爸斷斷續續地說,扎爾,這根卡斗是你死去的阿媽留下的,現在我交給你了……話說完,頭向右邊一偏,便落氣了。

白朗扎爾雙手捏住卡斗捂著臉痛哭起來。怎么辦?這半邊山里只有她一個人了,心里頓時沒有了主張。她立即跑回鄉農會去報告,說阿爸被土匪打死了,請農會另派人來看守,但來不及了,土匪已經把牛羊吆上了山。她用盡一切力量把阿爸拖下樓來,放在一塊木板上躺著,用一塊杉樹皮子蓋住尸體。她走到門口,把右手的一指放入口里,

噓噓的兒聲口哨,那半山坡的牛羊聽到主人的呼喚,耳一張,頭一轉,哞哞、咩咩地叫喊著跑回了欄里。

白朗扎爾趕緊用木棍把大門閂上。她自己躲進吊腳樓下的豬圈里了,豬們嗡嗡叫著圍了過來,她用手抓豬們的癢癢以免豬們叫出聲。

土匪沖到磨坊,砸爛了大門竄進屋里,搶走了苞谷、豬膘、豬油餅……他們在房子內搜查一陣,只見一具死尸躺著,仍不見剛才打口哨的女人,便吆牛羊上山了。

白朗扎爾悄悄看著土匪又把牛羊吆到半山腰。她氣極了。舉起右手又打了幾聲口哨。頓時,牛羊亂成一團,在樺林里噼里啪啦地橫沖直撞,地面上的積雪踩起大坑小坑的,唰唰地向牛欄奔去。

白朗扎爾沒有躲起來。她想,阿爸阿媽都不在人世了,那些牛羊也被土匪吆上山了,她活在磨坊溝有什么用呢?她硬著心兒,死活就這一次,何況,土匪里的副頭目是她的表叔,她受到土匪欺負,表叔看到外侄女見死不救?她想著便跑向了牛欄里。

雪花不停地飛舞,遍地銀白色的雪光。白朗扎爾看到懷孕的花母牛,肚皮上的奶頭像葡萄一樣,在雪地上拖來擦去的。她自言自語地說,快下小牛犢了,可那些土匪要槍殺你呢,你的命好苦喲……她雙手抹著花母牛的角角彎彎兒。就在這時,只聽土匪一聲怪喊怪叫,白朗扎爾還沒弄明白由來,就被一土匪摟進了懷里,撕開了她的衣服,順勢按倒在地下,身上如壓一捆柴。“救命啊……”,她左手抓緊褲腰帶,右手在土匪臉上胡亂抓……她躺在雪地上,兩眼含著淚水。看見表叔站在牛欄里嘿嘿地狂笑……

哞——,那只花母牛見女主人受了欺凌,埋著兩只如叉子一樣的角向土匪表叔撞了過去:哎呀……只聽表叔慘叫一聲,背上被母牛的雙角撞了兩個五寸長的窟窿眼兒,紅的鮮血像是水一樣往雪地上流,片刻,便倒在雪地上了,啪啪……花母牛也倒下了,不知哪個土匪開了一記冷槍。母牛在雪地上翻了兩轉又立了起來,雙膝脆在地上仍埋著頭,叉子一樣的牛角對準死去的土匪表叔,一雙紅血一樣的眼睛噴出快要點燃的火光。那是生命的掙扎,遠山只聽到牛場里傳來一聲倒下的巨響。

白朗扎爾披頭散發已不成人樣,被吊在樹上,口里塞著一團羊毛,眼鼓鼓地看著土匪吆牛羊上山。她看見自己的衣服被土匪撕成片了,胴體在雪光中泛起雞皮疙瘩兒。她望著滿天飛雪,心里不停地說:雪下吧,下吧……把我凍死!

帶槍的商人

就在這時,對面山埡口突然啪啪地兩聲槍響,嚇得土匪呵嗬嗬地在樺木林里四處逃散,牛羊也遍山亂跑。白朗扎爾慢慢地抬起頭,雪花落進頸脖里和臉上也不知冷。兩眼只看見五六個身穿長衫頭戴禮帽的人下山來了。她一驚,他們又是什么人呢?她想到此頭卻昏了便不知人事了。

姑娘,你醒醒,姑娘!

白朗扎爾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二十多歲的男人,身材高大魁梧,濃眉大眼,圓圓的白色禮帽,長長的藍布長衫。他為她解開用卡斗捆綁的疙瘩,說:狡猾的土匪跑了,他把她從樹上放下地坐著用手捻出她口里的羊毛,一根一根地捻……在捻毛的同時,他還吩咐隨從人員注意土匪動向。

姑娘,不要怕,他說,你是怎么被土匪吊樹上的?

我是放牛羊的,白朗扎爾說,土匪趕走了牛羊。

你們家有這么多牛羊?他問。

不是的,白朗扎爾說,聽說是鄉農會的。

為什么由你放這些牛羊呢?他問。

我們家在這里,白朗扎爾說,這里的草特別好鄉農會就叫我們放了。

我們是商人,做生意的。他邊說邊從包袱里取出紅黃白藍的花線又說,你能繡花么?

白朗扎爾看著花線點點頭,心里說,花線真好看,能繡二龍搶寶,還能繡云云鞋呢。

姑娘,送你一支花線。他說著遞給她,只有你一個人在這山溝里住家放牛羊?

白朗扎爾顫抖著雙手接過花線,雙膝跪在白花花的雪地上,兩眼淚如雨下地說,阿爸被土匪打死了,就剛才。

今天被土匪用明火槍打死的?他問。

白朗扎爾點點頭,說,土匪用的不是明火,他們用的是蘇運河從國外弄來的洋槍。

他把她從雪地上扶了起來,拉著她的手,連同隨行人員一起向磨坊里走去。

白朗扎爾心里亂如麻。這些人穿著長衫子衣服,頭戴圓帽子。他們與土匪完全不同。他們到底是什么人呢?

他們走進磨坊里,看見她阿爸死在地上,什么也沒問,他脫下大禮帽,低下了頭,又脫下長衫子衣服,從腰里取下兩支黑里發亮的短槍,放在磨面盤上了。

白朗扎爾看見他們都有槍,心里害怕極了,雙手捂住臉喔喔地哭了起來。

姑娘,你別哭……那男人說。

白朗扎爾睜開驚訝的雙眼,淚淋淋的。她看見他把一件長衫給她死去的阿爸穿上了。她依然遲鈍地站著不動,心里說不清是害怕還是為死去的阿爸悲傷?

姑娘,我們是來消滅土匪的,你不要害怕,他說。

白朗扎爾戰戰兢兢地看著他們抬阿爸去牛欄側邊埋了,既沒有棺材又沒有木板……

你叫什么,姑娘?他問。

白朗扎爾。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多大了?他問。

十六了,她說,你們……她哭了起來。

不要哭。他說著便把她拉了起來,我姓高。

這天夜里,白朗扎爾忍住悲傷把牛羊吆回欄里。他們住在磨房里,門前有崗哨。高同志要她給他們弄吃的。她架起干柴在火坑里給他們燒洋芋,在鐵鍋里煮白菜湯。他們吃得很開心。

天黑下來,高同志他們半坐半靠在火坑邊打起了呼嚕。門外的大雪如篩糠似的,冰冷的雪風嗚嗚地吹,只有雪光把山野映得一片銀白:突然,山梁上放了一槍。白朗扎爾看著高同志一行人不慌不忙,叫她拿出半邊打破了的鐵鍋把火坑蓋了起來。

高同志不知說了句什么。一行人有的爬上屋頂天窗口;有的隱蔽在屋角里;有的臥倒在門墩邊,密切注視著土匪的行動。又過了一會兒,山頂上又放一槍,跟著七八個土匪從山上向山下慢慢移動,還有一些土匪從溝底竄了出來,當土匪竄到牛羊欄不遠的時候,高同志說:打!隨即樓上樓下乒乓嘣嘣地開槍了,那槍聲如手抓核桃殼殼的響聲……從天黑打到半夜,打死了土匪頭子寧輝全,其余土匪全都逃跑了。這時候,有個商人問高文哪兒去了?白朗扎爾在平頂房上、磨房的拐彎墻角處,都沒看見高同志的蹤影。她用樺樹皮點燃火把,跟那些商人在房上樓下找……結果,白朗扎爾聽見門外有呻喚聲,走到門外只看見高文倒在菜地里,他被土匪打中了右腿,鮮血淌在雪地上紅紅一片,高文叫他的部下堅守陣地看好牛羊,一位叫王春的要送他去綠花縣治傷,他不肯去。他說人少萬一土匪又來搶牛羊如何是好呢!白朗扎爾說她送高文,她熟悉山路,千說萬勸終于答應下來。那天晚上,她牽著白馬在伸手只能抓住樹椏的小路上,才知道他是平土匪的頭頭……他傷好后,要了她在平匪民兵隊伍里當衛生員,跟著高文又到磨房溝殲滅那股土匪。沒想到,她和他在后來的日子里留在磨房溝建設牧場,她和他播下了愛情的種子,那是在伐木的姑娘山上。她第一次進了他的懷里……

亮著的馬燈

葬歌是一個憂傷的調兒,或者更低沉,淚水汪汪,哭聲不斷,使人想起那悲傷的情景。眼淚故然不能排除,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眼淚呢?白朗扎爾站在棺材邊,晶瑩的眼淚懸掛在腮幫上。她唱出的葬歌,倒背如流,沒有一點差錯她清楚地記著,唱錯了古老的葬歌,對死者不孝不忠。因此,她揮起鼓點打在皮鼓的正中脆聲揚揚的,咚咚……

冬去春來,磨坊溝暖和起來,四面環山的樺木、松樹長出了嫩綠的葉兒,小鳥在樹梢上飛來跳去的歌唱,蜜蜂在花叢中奔忙,牛羊自由自在地在草坪上吃草。

高文正式到磨坊溝牧場是第一個春天。

那天夜里,高文忽然把自己的軍用被蓋抱出門去了,手里提著一只馬燈。

你到哪兒去?白朗扎爾問他。

偏母牛發作了。他邊說邊走。

在牛欄里過夜?白朗扎爾搶過馬燈。

不要緊的,你休息吧。

我陪你一起去。

白朗扎爾提著馬燈貼著他的身子走進了牛欄里,牛欄左邊的柱子下鋪著兒張杉木板,上面放著一張牛皮。他把被蓋放在牛皮上,把馬燈掛在柱子正中。光亮照著母牛出粗氣,蹄子在地上跺來跺去的,哞哞地怪叫……他想今年能生十至八只牛犢,幾年時間,牧場就會興旺起來。他轉過頭對白朗扎爾說:你回去休息吧!

白朗扎爾回到屋里,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那黑洞洞的牛欄里,雖然有馬燈照著,但那些牛羊糞便的味道受得了么?他通夜不合眼看著母牛生牛犢,身體頂得住么?她想。她去換他但又覺得不方便,一個姑娘家怎么陪伴一個男人,何況是在深更半夜的牛欄里?她發育良好。她恨自己那高高的胸脯,像山里剛出土的青岡蘑菇兒,別人看了不順眼,自己看了又高興又不好意思……他高文看見了又怎么想呢?自從土匪把她那過以后,不知怎么,她時常在夢里出現各種各樣的男人,其實,她白天也沒曾想過男人,怎么會在夢里出現呢?忽然,她念頭一轉,梭下床在板壁上取了一個醫藥箱,這樣去和他在一起方便多了。她興沖沖地走到牛欄門邊,探頭一看,只見高文對著一堆草屙尿尿兒,透明的尿水像一根長長的水柱,把草沖得嘩嘩直響,型頭不大也不小,像一只沒有灌足漿的嫩苞谷。她雙手捂住嘴巴呼一聲笑了。

你……他車過頭來,怎么沒睡?

白朗扎爾滿臉通紅,把醫藥箱放在高文枕頭邊,背對著他理著胸襟。

坐吧。高文拉了拉被蓋:坐被蓋上。

你睡吧。白朗扎爾不好意思,我守著母牛。

不坐就回去。高文把被蓋往身上一拉,你能站到天亮!

白朗扎爾剛一坐下,那木板床被壓得嘰啦一響,像一根彎彎的扁擔,一閃一閃,她撲地一聲笑了。

高文轉過頭來,對她說,板子薄了點,你坐過來吧。

白朗扎爾遲疑了一下,女人怎么能坐在男人的枕頭邊呢?她說,不,我坐這兒……她輕輕兒坐在他腳頭邊。

高文不說話了。他背靠欄桿當枕頭,心里思念著自己的妻子。他妻子身材苗條,雙眼皮大眼睛,對人善良又溫柔……只因那一次在攻打西安時,在護救傷兵員的過程中,不幸被炮彈轟炸犧牲了。當時,妻子二十八歲,肚子里還懷著三個多月的身孕,還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兩條人命就那么消失了……他想從部隊轉業后回到故土成都市,還沒住上三天,市府便開大會動員他們支邊。說:同志們,你們是人民解放軍這所毛澤東思想大學校畢業出來的,組織紀律強,政治思想過硬,有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本領。這次派你們到阿州少數民族地區工作,希望全體同志要和那里的人民團結起來,扎根、開花、結果……莫非,就在這窮山溝里找個相愛的女人安家落業?高文想著喘了口氣,便閉上雙眼朦朦朧朧進入了夢鄉。

白朗扎爾坐著不敢動一下,生怕驚動了高文的睡意。不是么,在這幾百天的光陰里,她跟隨他在民兵隊伍里操練,消滅土匪。建設牧場都形影不離。他是外面來的漢人,能在山溝里安家住下來么?有他作主她不會再受壞人欺辱,她多么希望能有他這樣的一個好男人……

白朗扎爾,用你們的話,向土匪喊吧!高文說。

割機不勒(投降吧)。白朗扎爾向土匪打了一陣話后,天快亮了。這是高文傷好后,在磨坊溝最后消滅那股殘匪。那天晚上,民兵差點被土匪吃掉。

從山坡上走來一個人,手里打著一面白旗,邊走邊打話:華機不醒啦(談判)。

高文慎重思考以后,便派了一個民兵回縣上報告。他命令所有民兵各自為陣,碉樓分為三層,頂層為制高點,中間一層作談判地點,底層為防止土匪襲擊的門衛。這個計謀出于高文在部隊打仗時的經驗之作。

不一會兒,土匪來了四個代表。一個胖矮個兒頭發長長的,一個瘦子連風都吹得倒似的,一個禿頂的,還有一個是獨眼。誰知,土匪不是來誠心談判的,一是來探聽民兵隊伍多少人,二是把沒收土司頭人的牛羊歸還原主。

牛羊本來就是土司頭人剝削窮人的。高文厲聲說,這是人民的血汗,難道你們吃人民的血汗少了嗎?告訴你們的匪頭,只有投降政府才能得到從寬處理!

這時候,高文聽到外面山坡上的土匪亂吼亂叫。他猜測土匪會沖向碉樓。果不然,樓上民兵報告說土匪已經向碉樓左右迂回。高文當機立斷,指令白朗扎爾和民兵把四個土匪處決了。

這時,土匪已經把牛羊和碉樓的前沿包圍起來。高文命令樓上樓下的民兵從后門撤出去了。他一個人身帶十多枚手榴彈和兩支短槍、作偵察用的銅元、銀元上頂樓天窗口,向圍在前沿的土匪喊話:我們給你們牛羊,還送給你們槍,給你們錢!……他從雞腸子口袋里取出銅元銀元拋在碉樓與磨坊之間的空地上,叮叮當當一陣響后,又甩了一支手槍。土匪一窩蜂地撲了過去。

高文趁機將十多枚手榴彈的套火線拉燃,甩下去,轟轟……轟轟……碉樓被震動得搖晃起來。林子里的雀鳥撲撲地亂飛亂叫;牛羊在欄里東奔西撞的。土匪亂叫亂吼,死的死逃的逃……就在高文準備下令民兵將逃匪追捕之時,對面山路上軍號嘹亮,民兵大隊及解放軍來了,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搜索,將殘匪全部殲滅。

平叛結束后,高文自愿來到磨坊溝新建牧場,組織上任命他為場長。白朗扎爾在牧場當衛生員。其他平叛人員都分在縣上從事新的工作,場里新招了四名有經驗的牧民,記得他們名字叫王海、朱文本、劉清、鄭權。

哞——母牛發作得怪叫。白朗扎爾抬起頭,看見高文睡得正香。她心里說,王海他們部進山砍柴了,不然,高文怎么會在牛欄里過夜?高文這人真好。白朗扎爾伸出手心想抓他腳板心兒,那馬燈卻照得太亮,牛欄周圍白沙沙的,不好意思。她想他太累了,多睡會兒也好。她伸手把被蓋輕輕地蓋在他露在外面的腳上時,他忽然醒來,看著白朗扎爾說,你躺會兒吧?

不。她低著頭說,你睡吧。

我睡得差不多了,他說,你來睡會兒。

不。她瞟了一眼亮著的馬燈,心里說,討厭。

我們相處長時間了,你應該相信我。他說。

不,你說什么?她有些聽不懂呢。

我們在部隊作戰時,經常和女兵們同吃同住,還和死人睡一起。他說:你沒有經歷過呢!我們現在這樣安心地看著羊子和牛群是很有意義的,來,你躺會兒?

白朗扎爾埋著頭,輕輕兒把腳伸進熱乎乎的被窩里。高文把被蓋拉了拉給她蓋上。白朗扎爾看見高文的一雙大腳光溜溜的涼在外面,心想拉被蓋蓋上,但身子不敢動一下,心也跳得咚咚響。

白朗扎爾,你猜猜?高文說母牛是生兒子還是母子?

哼……白朗扎爾更緊張;我猜……猜不出來。

你睡吧。他說,我們不要說話了。

我睡不著。她說,你睡吧。

為什么睡不著?他問。

不為什么。她趁機將被蓋拉過去蓋在他腳上。

白朗扎爾看著高文一動不動地躺著,像一只死羊子一樣。他太累了。她想,他自從到了牧場,無論天晴下雨,割牛草、背水、種菜、砍柴伐木圍牛欄,哪兒有空閑?他要是長期在牧場就好了。她心里不停地潮起潮落,感覺自己的臉上如開水一樣炎熱……這時,她聽到母牛怪叫起來。她伸起頭來:哎呀,母牛生了!

高文從夢中驚醒,只見母牛屁股上屙出一只牛犢。他趕緊下床挽起衣袖,在地上抓了點細絨的草草,雙手把牛犢抱了起來,揩著牛犢身上的胎膜。

白朗扎爾,脫險了吧?高文問。

不要著急,白朗扎爾說,胎盤還沒下來。

走吧,天快亮了。

不行,胎盤讓母牛吃了,下一胎會是跛子的。白朗扎爾說,胎盤不出來母牛會死的。

啊……他覺得自己缺乏生活常識。他雖然愛護牛羊,各種事都舍得出力流汗,但對母牛生牛犢后的胎盤處理方面的知識還不如她。高文收拾完被蓋和牛皮,便坐在板子上吸煙。葉子煙吸了一半,他不加思索地問她你會給女人生孩子接生?

哎呀……白朗扎爾雙手捂住臉蛋格格地笑個不停。她i兌,你壞……我是聽人家說的。

對不起。高文說。

過了一會兒,胎盤落下來了。白朗扎爾在門邊拿一把牛皮撮箕,把胎盤裝在撮箕里又背上藥箱,高文抱著被蓋和牛皮,手里提著馬燈和她一同回去了。

高文,我用一下馬燈,白朗扎爾走進他房里。

你哪兒去?高文問。他看見她手提一把鋤頭。

埋胎盤。她說。

天亮了埋吧。他說,丟進茅房爛了作肥不行?

那會得罪山神的。白朗扎爾說,牛羊會害瘟的。

我給你照亮去。

我一個人去。

高文再也不便往下問了。她要一個人去是有她們少數民族的生活習慣的,不必違背她們的民族自尊心。何況,他們進山來的目的,就是要了解她們(他們)的生活方式,尊重她們的人格,為她們的美好生活而工作……

唉,白朗扎爾和高文總是在永遠失去以后,才想起珍惜往日曾經出生入死和歡樂的美好記憶,包括友誼,姻緣……她想著放下羊皮鼓向跳鍋莊的人們說,關燈了,開始關燈羅(封閉棺材)。

白朗扎爾走過去看了看死者穿的衣服,枕頭放端正沒?她把大紅公雞舉了起來,端正地放在枕頭左邊,枕頭右邊放著包谷、黃豆、青稞……然后,她優美地唱起了葬歌:

人世間留不住你,你走吧……

嘔也嘞啦沙喲啦沙……

在伐木的姑娘山上

葬歌就這樣唱著,一截說一句,一段說一點。是的,白朗扎爾要把高文在世時所做的事情,起個頭做個樣兒,讓后人記住,不要忘了那些打江山的人!

姑娘山很高,山下是深溝。由于地理環境的原因,姑娘山一天七八變,時而晴空萬里,時而白云濃罩,下著雨水飄著雪花,人們稱它愛落淚水的姑娘山。今兒個,姑娘山好像沒有傷心事,不流淚不變臉色,整個山野一片油綠色,不時飄來一股股野菌子的清香味。

高文肩上扛一把斧頭。他走出門不多遠兒,口里便哼起了自編的歌:登上姑娘山,砍回杉木桿,圍起牛羊欄,造福在大山……他豪情滿懷地唱著,大步向山腰邁進。

白朗扎爾背著醫藥箱和布口袋兒,手里提著水壺,肩上披著一件沒有袖子的軍用雨衣。她見他唱的歌兒帶點兒川劇腔調,對他說:高場長,等你在山上砍樹砍累了,我給你唱支民族情歌聽聽,嘻……

哎喲,這是什么東西?高文在前面跳了起來,便彎下腰又伸手去扯那蟲兒。

呀,扯不得呢,快用手板拍打!白朗扎爾說:那是旱螞蟥。你如果扯斷了螞蟥腦殼鉆進了血管,你會沒命的。

螞蟥?這東西真厲害呢。高文說,你看,我腳背上咬出了血,哎喲,好疼啊!他用力一巴掌,螞蟥脫落了。

你走路不能停頓,步子加快點,白朗扎爾說,螞蟥就不會爬上腳來。

他加快步伐,不多會兒便滿頭大汗。這時正好前面有一個大石包,石縫里長著一株小草。他一步跳了上去盤腿坐著,脫下解放鞋,用手揩著腳背上的血。

螞蟥咬住腳,想它脫不會脫呢,嘻……白朗扎爾也爬上石包坐著,說,姑娘山是陰山,自然螞蟥也多呢。

高文只是聽著白朗扎爾說話,并沒有去理會。過了一會兒,他穿上解放鞋,扛起斧頭,向山頂奔去了。

姑娘山頂向陽,螞蟥也少了,地面上的落葉被太陽曬得如蕎糠似的,劃一根火柴即可點燃。

嘣、嘣……高文登開始砍樹了。那垂直的杉樹刷刷地倒下。人們邊砍邊樹邊剔樹枝椏,山林里噼里啪啦響成一片。

白朗扎爾在高文砍樹的側邊找到一股清泉。她在樹林里撿回干柴,用三個石頭砌個灶架,將干柴燃火,為他們燒開水、燒鉆灰粑,不知怎么她心里老想著高文,抹也抹不掉。他有了婆娘么?她想,無論他有還是沒有,她都想他。她這條命是他救了出來的,人不能背良心,他對她有恩她就得報答。她看著火灰里的鉆灰杷燒得黃燦燦的烹香,開水也開了,該叫他們吃午餐了。她把為他特意做的鉆灰粑取了出來,倒一杯開水和鉆灰粑放一起,這才打著當地話:嘛嗎其剎羅(吃飯)。

場里職工都丟下斧頭鋸子,跑了過來,喝的喝水,吃的吃鉆灰粑。可是,高文卻沒停下來,樹林里仍響著嘣嘣的砍伐聲。職工們吃完了鉆灰粑,喝夠了開水,邊休息邊吸了旱蘭花煙,才把高文換了下來。

白朗扎爾看著高文在清泉邊脫了外衣,蹲在水邊用雙手捧著水洗臉。她遞給他一張手帕他伸出手接住手帕的同時,她看見高文的手膀和胸肌上的肌肉鼓一樣飽滿,心里咚咚咚地直跳,說,你洗了臉吃鉆灰粑,開水也涼了。

你吃了嗎?高文車過頭看見白朗扎爾滿臉通紅。

你吃了歇會兒再去砍樹。她說,你一個鉆灰粑,我一個鉆灰粑,你看有什么不同嗎?

高文舉起鉆灰粑邊吹灰塵邊說:你那鉆灰粑又像月亮又像太陽,你是怎么做出來的?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白朗扎爾親切地問。

我不知道你們的規矩,你講講?他說。

我不講,你以后會明白的。白朗扎爾心想:月亮饃代表男人,太陽饃代表女人,是她們的訂親物。唉,這不能責怪高文,他是外來漢人,一時間,怎么知道他們的習俗呢。今天,高文如果是當地小伙子,應該以姑娘山為證訂下這門親事了。

白朗扎爾,你過來一下。高文看著她穿件花布襯衣,薄薄一層兒,一對奶頭高高頂著襯衣如帳篷,低著頭看著腳尖兒,你怎么了?

沒什么。她不好意思說。

這么多肉心子?高文別開鉆灰粑又看了看白朗扎爾手里的鉆灰粑里面沒有肉心子,說,你怎么不放肉進饃里?你仔細看著。白朗扎爾將鉆灰粑遞在他眼前一亮,饃里面放的是蘿卜菜心子。他趁她不備之時,從她手里搶了半截過來,說:有福同享,你懂嗎?

白朗扎爾的臉蛋紅得像熟透了的草莓。她眼眶里包含著濕潤潤的淚水,頭也不抬就走到火坑邊去了。

高文心里完全明白。那天深夜,他身負重傷,是她用白布飄帶給他包扎的,天天給他煮飯喂他,一口一口的。他感覺她像他的親妹妹又如他妻子一樣。他走過去對她說,你吃如同我吃,你懂我的心意嗎?

白朗扎爾點了點頭,深情地看著高文說,你這些天怎么了,你想家了?

我沒有家,想什么家。高文說,你這里才是我的家。

我們山里生活艱苦,你恐怕過不習慣吧。她問。

我從小就參軍打仗去了,生活再艱苦也難不住我的。高文說,你們這里山清水秀很美好呢。

白朗扎爾開心了。她啃著鉆灰粑如石頭一樣,那枯麥面落在她腳空間和腳背上。她看著高文走到一棵樹下舉斧頭砍了起來。她從地上把開水缸子拿起來,倒滿一缸開水送到高文手里,說:天太熱了,你多喝點水吧。這時候,太陽已經快靠山邊了,高文說砍完最后一棵樹就扛一根回家去了。職工便開始把剃了樹椏的樹干往回扛了。當高文砍倒最后一棵樹時,樹上的馬蜂像雪花一樣鋪天蓋地而來,白朗扎爾慢慢地走到清泉邊,伸手抹了抹被馬蜂蜇著的臉蛋和眼皮,已經痛麻木了。她感覺更疼的地方是胸脯,像火烤似的疼了起來。她背過身去用手抹著乳房,右邊乳房怎么大了呢?她猜想是被馬蜂蜇了后腫起來了。

你怎么樣?高文走近她問,馬蜂沒蜇著吧?

我的臉被馬蜂蜇了。她說。

不要緊的,回去用鹽巴水洗洗就好了。高文邊說邊看她的臉蛋和眼皮都腫了起來,一雙眼睛只有麻繩那么大一點縫縫兒了。

白朗扎爾站了起來向前走了一步,不知怎么,卻倒進了高文懷里,說:哎喲,好疼啊,眼睛也看不見了。

我背你回去。高文說,趁天沒黑。

不,你拉著我走吧。

高文像牽個瞎子一樣,高一步低一步地走著,幾乎連他自己也穩不住樁了。他又說:你讓我背吧。

不,就這么慢慢走吧。她說。

他拉住她右手,剛剛走到一棵樺樹側邊,腳一下溜滑,兩個人一同滑倒下去了。白朗扎爾像一根木頭躺在樹根下,高文額頭上碰了一個青疙瘩。他看著白朗扎爾說,你怎么不聽話呢,我背你哪有這回事?

你走你走,我曉得回去,你快走吧。白朗扎爾伸出雙手抓住地上的松葉和樹枝,接連不斷地呻喚起來,哎喲,我好冷啊,高文,你在哪兒?

冷?高文驚訝,大熱天怎么會冷呢?可能是馬蜂蜇了寒冷。他說別固執了,讓我背你回去吧。

白朗扎爾沒說話。

你還記得么?你替我牽韁繩?高文說,那天晚上,我身負重傷后,你用白馬把我送到縣醫療所治傷,你是那么勇敢……

我不會忘記的。白朗扎爾動了動身子,說,那天夜里伸手不見五指,路,窄窄的,冰天雪地的樺林,山道上靜悄悄的。我拉著韁繩走前頭,你騎在馬背上呻喚。我問你疼得厲害么?你卻說,不要緊,我騎馬你替我牽韁繩,天這么黑,你要當心啊!我只聽見你小聲呻喚。心里猜想是不是你腿上的卡斗纏緊了?我趕忙勒住韁繩,停住馬子,將卡斗松了松。卡斗被鮮血浸濕了,澀固固的。我問你,你流這么多血受得了?你頭昏不昏?你說不昏。就這樣,我把你送到縣醫療所治傷了。

你現在雙眼看不見路,該我背你回去了。高文說我欠你情太多了,你不讓我背你回去,我的心……

天都黑盡了?白朗扎爾問。

還沒有。高文說,再不走就只有在樹下過夜了。他伸手攬著松葉鋪在樹根下,把她扶在松葉上躺著,用他身上的衣服給她蓋上,問:你還冷么?

不冷了。她說,就是痛。

高文伸手抹著白朗扎爾火一樣的臉蛋,問:你就這兒疼么?你痛時是不是像火烤一樣?

哎喲……白朗扎爾伸出右手挽住高文的脖子,左手按住馬蜂蜇了的乳房,說,你結婚了嗎?

我實話實說吧,我結婚了,高文說,但我妻子在戰場上犧牲了。一年以后,我轉業回成都,因為父母早逝了,家里又沒親人,剛好半年時間,我又進山支邊來了。

喲,你命苦呢。白朗扎爾說,你今后還娶女人么?

我想安個家,但條件還不成熟。高文說。

你想娶什么樣的女人呢?白朗扎爾問。

你如果愿意的話,我很喜歡的。高文說。

我也很想你,嘻……白朗扎爾將頭一車,哎喲……

你疼得厲害么?高文將她摟進懷里了。我這兒比臉上還疼呢。白朗扎爾將左手松開了。

高文將她胸前的紐扣解開,兩個乳房一大一小,大乳房顯然是被馬蜂蜇得腫了起來,小乳房像一個快熟的桃兒。就在那一瞬間,高文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想爬上白朗扎爾的肚皮。正猶豫著,突然發現一只馬蜂還在白朗扎爾的襯衣上爬動著,與左邊的乳房相隔不遠了。他伸出手一巴掌將馬蜂打落在地,用腳跺死了。他說白朗扎爾,我背你離開這里,剛才一只馬蜂爬在你左邊襯衣上,差點又蜇著你那個了。

高文背著白朗扎爾穿過樹林跨過深溝。白朗扎爾的腿很長,老是在他腿彎處碰來撞去的他雙手一會兒摟住她雙腿一會兒又摟住她屁股。白朗扎爾在背上擰住高文的耳朵說,我那個被馬蜂蜇了的奶奶腫多大了?

沒有多大,只腫紅了。高文說。

當時,我怕你看了會那個的。白朗扎爾說。

那龜兒馬蜂,高文有點不高興地說。

我當時想,如果你要那個,我會給你的。白朗扎爾說,結果你不那個,我很想把你抱上來,嘻……

山韭菜的魅力

高文把白朗扎爾背回牧場時,已是夜間零點。這時,山野一片寂靜,偶爾貓頭鷹在白樺林中咕、咕地鳴叫幾聲。高文將白朗扎爾放在床上躺著,他自己便去用碗舀半碗水,加進鹽巴又用筷子攪均勻。他把鹽水端到白朗扎爾床前,將棉花團浸潤,然后,輕輕兒擦著她的臉蛋和眼睛。由于馬蜂蜇得臉蛋紅腫發燙,擦上的鹽巴水凝固出一層雪白的霜。高文對白朗扎爾說:你好在馬蜂只蜇了四個地方,若是馬蜂蜇七個地方,你會沒命了。

白朗扎爾說:我聽老人們說,這種馬蜂叫長腳桿馬蜂,毒氣大而且被蜇的地方會將血凝固變成硬疙瘩兒。你運氣好沒被馬蜂蜇到,你若蜇著了那我們可能還在姑娘山呢。

你還有衣服嗎?高文看見白朗扎爾的襯衣很臟,襯衣上粘著腐爛的樹葉汁:你把襯衫換了,明天我給你洗。

衣服在箱子里。白朗扎爾說。

高文找出一件衣服遞給白朗扎爾,說:你自己摸著換吧,我出去倒點熱水。

白朗扎爾手里拿著衣服,右手摸著胸前解開紐扣。她心想,高文為什么不給她解紐扣呢?他在山上不是看見她胸脯了嗎?他出去倒熱水干什么?他是不是故意躲開她呢?

你把腳伸出來吧。高文端著盆熱水走進房來說,我給你洗一洗腳,再擦一遍鹽水,好生睡一覺。

我自己摸著洗不行嗎?白朗扎爾說。

你看不見,不方便。高文給她脫了臭襪子,一雙白皙的雙腳伸進了熱水里。白朗扎爾不好意思,格格地笑。她感覺到高文的手像松樹皮子,搓著她的腳板癢酥酥的,不知怎么,她渾身也不舒服都快醉倒了。說,哎呀,高文,你……她雙手撐著身子將屁股在床上摩擦起來又說:哎呀,高文,我受不了啦,你對人怎么這樣好啊?

我明天安排了工作以后,去縣里給你請醫生來。高文用毛巾給白朗扎爾揩著腳說:你臉上和眼睛問題不很大,主要是你那乳……乳房,萬一紅腫化膿那就不好辦了,將來結婚有了孩子怎么辦?

你凈說笑話。白朗扎爾說:高文,你不要去縣里請醫生來,我們這里有草藥能治好。

什么草藥?高文將白朗扎爾弄到床上躺著問。

山韭菜。白朗扎爾說,牧場背后坡上就有。

第二天清早,高文煮了碗玉米團,端去給白朗扎爾一口一口地喂了以后,便到山坡上扯回了韭菜,他用清水把山韭菜淘洗干凈,晾在房內窗臺通風處,對白朗扎爾說:你躺一會兒,我到場部去看看,把工作安排好就回來。

其實,場部就只有三問辦公室,職工們住在場部下邊的平房里。高文先去辦公室料理了一下,然后到職工住宿處給職工安排活路,加固牛欄,要多少木頭,多少木樁,獸醫該給牛看病的就應該立即去看,打針吃藥……

高場長,你雙眼怎么紅了?一職工問道。

昨天,你們說走就走了。高文說:我砍倒最后那棵杉樹上,不曉得有個馬蜂包,樹倒了下來馬蜂四處找人蜇,白朗扎爾當時就在倒樹的側邊,她的臉和眼睛被馬蜂蜇了腫得像豬頭,我從山上把她背回來已經是零點了。

那她現在呢?又一職工問。

她躺在床上,高文說,我用鹽巴水給她洗了洗好些了。

要不要我們去請醫生?

不用了。高文對職工們說,你們去忙吧。

高文回到房里,只見白朗扎爾手里端著鹽水自己擦洗臉蛋和眼睛。他問她你能看見東西了?

看不見,我自己起來摸到的。白朗扎爾說。

哎呀,你等我回來嗎,高文說,萬一碰壞了頭就多事了?

你要去忙工作,還在照顧我,真是難為你了。你都把工作安排了?

職工們要來看你呢。高文說:我叫他們不用來,照顧白朗扎爾有我高文呢。

你這人心真好。白朗扎爾說。

好什么,小事一樁。高文說

我聽人說你們外面的漢人壞,特別看不起我們少數民族。白朗扎爾說,沒想到不是那么一回事。

天下人都是一家,什么少數民族,什么漢人?高文說:少數民族是人,漢族也是人,只要是人就長著一顆肉心。

我從沒聽到過你這樣的語言呢。白朗扎爾說:我從媽肚子里生下來,就曉得放牛放羊子,再就是跟男人結婚生娃娃,別的,就再沒有那根神經了。

你們這里的確苦寒,要公路沒公路,要電沒電。有公路可以通汽車,牧民們可以坐車進城;有了電可以點燈煮飯,少砍或者不砍山里的樹木。不過,總有一天會實現的,我們這一代人是先頭部隊。

你說的這些都實現了,我們的牧場還辦不辦呢?白朗扎爾問:是什么樣的還要多久?

我也不知道。毛主席說過,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這時,天空落下雨點,打在門前樹葉上,啪啪作響,一個雨點兒一個印。高文在窗臺通風處取來山韭菜問白朗扎爾,山韭菜怎么辦?白朗扎爾說用雙手揉成團后,再用雙手擠出水,用韭菜汁擦洗馬蜂蜇著的地方。

高文劃燃火柴點煤油燈。他把山韭菜揉成團,狠狠朝土碗里擠水,山韭菜擠一團又一團土碗里已經盛了半碗韭菜濃汁,綠如豆湯。他用棉花團在碗里浸濕,輕輕地擦在白朗扎爾的臉蛋和眼皮上。他邊擦邊問,怎么樣,有感覺了嗎?

沒有這么快,哎呀……白朗扎爾伸出右手抹著胸脯。

你把紐扣解開,我用韭菜汁擦洗一下。高文說。

不,不擦可能會好的,白朗扎爾說話顫抖著。臉蛋被馬蜂蜇了原本就紅,可現在紅得像血一樣。

你不解開紐扣我給你解開。高文一把抓住她的衣服,女人早晚要給男人看男人抹的,你讓它化膿了怎么辦?

白朗扎爾埋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心里如擂戰鼓,出氣的聲音呼呼地嘆著。高文解開了她衣服上的三顆紐扣,那胸脯上的乳房,一大一小,大的腫得紅彤彤的像吹脹了的豬尿泡,小的像只桃兒。高文用左手抬著肉嫩嫩的乳房,像只貓腦殼在手板里一抖一抖,右手擰著浸濕了的棉花團,輕輕擦在乳房上,擦著擦著,心里不時也顫動起來,壓也壓不住,就在這時,白朗扎爾不顧疼痛地抱住了高文,說,你把燈吹熄了上床來,你去吹呀吹燈……高文伸長脖子呼一聲吹熄了燈。白朗扎爾說,你過去吧。高文說:我過去了……

月光如燈光一樣掛在窗口,白沙沙的亮。

月亮的災難

白朗扎爾記得在姑娘山上,是她親自給高文燒的如月亮一樣的鉆灰粑,當時她還解釋說,月亮代表男人,太陽代表女人,這是她們的習俗,是上天賜的福氣。唉,世界上哪兒會有這樣的福氣呢?

白朗扎爾抬起頭,看了看跳沙朗舞的人們已經汗流浹背了,她想,按照古老的葬歌,在東方發白的時候,葬歌還要唱得激情、洪亮,羊皮鼓敲得更響,為早晨出喪開辟通道,請眾多的山神和土地神迎接新來的朋友……

白朗扎爾放下手中的羊皮鼓,走到門前土坯上,從獨木梯下到牛羊欄,將一只白色的肥公羊拉上來,在棺材周圍轉了三轉,用剪刀把羊耳朵剪下來,在方桌上擺成“人”字形,又用羊血點在三個白色石頭上。她自言自語地說:高文,你還記得我給你燒的月亮一樣的鉆灰粑么?現在想起來,你只有一顆心兒,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唉,你太單純也太幼稚了……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高文從縣上開會回來的第二天,他給白朗扎爾說,他在縣委會上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對如何建設牧場提了許多建議。縣上領導非常重視……高文熱血沸騰。他組織職工們加固牛欄。那天,白朗扎爾舉起木樁樁兒,將削尖的一端立在地上,形如撐鋼釬一樣,高文舉起錘子悶聲悶氣地打在木樁的一端,嘣、嘣——每打一下,她那雙手都被震得麻木。白朗扎爾對他說:高文,我們結婚吧,老是這樣偷偷摸摸地在一起,職工們發現了多不好,結婚了就正大光明了,你說是嗎?

目前還不行,不過,我們先給組織上打個結婚報告。高文說:把牛羊欄圍完了,上級組織批準,我們就結婚。

肚子里萬一揣上娃娃了怎么辦?白朗扎爾說。

你現在感覺了?高文睜大眼睛問,你想不想吃酸東西,比如山上的草莓?

現在還沒有發現。白朗扎爾說,也不想吃酸東西。

我們以后少那個。高文笑著說。

我叫你那個了?白朗扎爾說,每次都是你來,看你那窮樣兒,像八輩子沒吃夠東西,餓老鴉一樣,嘻……

我巴望在你身上結一個果子,在這里長大:高文幽默地說:混血兒聰明呢。

什么是混血兒?白朗扎爾問。

我是地道的漢人,你是地道的本地人。高文說:漢人和本地人通婚生出的孩子就算混血兒。

我做夢都沒想到跟你們漢人通婚。白朗扎爾說。

我也一樣。高文說著舉起木錘釘著木樁。他邊釘邊說,把牛羊欄加固完了,就帶領職工們上山割冬草,不然,大雪封山了,牛羊過冬吃什么呢?白朗扎爾說,就你一個人積極肯干,場里還有職工呢。高文說,組織上信任他,叫他在牧場負責,干部不走前頭,群眾哪會走前頭呢?干部就得干,還要干個名堂出來!

晚上,白朗扎爾一個人在屋里煮飯。自從高文跟她在一起后,高文差不多一日三餐跟她同吃同住。她把青岡菌用清水洗凈晾干后,猛地一下倒進油鍋里,放進大蒜,幾鏟子撈進碗里,還煮了一碗白菜蛋湯。她知道高文最喜歡吃臘肉。她把昨天煮好的臘肉切成片,擱在甑子里蒸熱,等高文回來吃個高興,一等再等不見回來,天已經黑盡了,高文走進屋來說,縣里派了工作組來牧場,他安排了吃住后,工作組的同志就到職工宿舍去了。

他們沒給你說干什么嗎?白朗扎爾問。

沒有,可能是指導工作來的吧。高文說,不過,我看有點不對勁,工作組里有位王春的我認識他,他是縣委組織部的,他看見我連個招呼也沒打。

吃飯吧。白朗扎爾說,先把肚子填飽再說。

來者不善。高文邊吃飯邊說,既然上面來人連個招呼都不打,我姓高的也沒有那么下賤找他們匯報工作。

吃飯吧,想那么多做什么?白朗扎爾給高文夾菜,你愛吃的臘肉,你多吃點吧。

這時,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雷聲不斷,大雨打在窗前的樹葉上,一點是一點噼啪噼啪……高文吃了一碗飯便放下了筷說,白朗扎爾,上面來了工作組,我還是避一下,我今晚上就不在你這兒住了。

我天天催你辦手續結婚就是不聽。白朗扎爾說,他們該不是為我們倆的事來的吧?

不知道。高文說,看樣子他們是沖著我來的。

他們能把你怎么樣?你為牧場沒少操心,沒少流汗,吃盡了苦頭,他們知道嗎?

這些都不管用了。高文說著就站起身來,說,白朗扎爾,你休息嗎,我也回去休息了。

白朗扎爾一夜沒合眼。她心里難受想嘔吐。她懷疑自己肚子里有了高文的孩子。

第二天吃了早飯,白朗扎爾走出門去時,場部全體職工都站在草壩子里,高文也站在草壩里。縣上來的工作組的同志向職工們講:職工同志們,根據縣委指示精神,高文在上次縣召開的“大鳴大放”會議中,惡毒攻擊我們黨,攻擊社會主義,現在上級派我們來,主要任務是將高文同志帶回縣里反省,請職工們不要上當受騙,關于高文的言行大家可以檢舉揭發……

嗡……好像是鳥鳴,過后就再也沒有聲音,整個牧場都凝固了。白朗扎爾雙手捂住臉車身就跑回房里去了。

高文驚呆了。他想,前次縣里召開會議,是領導叫他們大膽講話的,怎么會是放線鉤魚呢?這才是真的上當受騙了,白布掉進染缸里洗也洗不清了。

高文同志,你收拾行李吧。組織部的王春對他說,把你的被蓋和衣服都帶上。

高文二話沒說。他把結婚用的被面、枕頭交給白朗扎爾說,這是我上次在縣里面開會買回來的,當時我沒告訴你,我想把牛羊欄加固完了,再向組織上寫報告我們結婚那天才告訴你的,沒想到……

不要說了,你還能回來嗎?白朗扎爾伏在高文右肩上。

能回來,高文說,我一定能回來!

白朗扎爾感覺到災難和不幸的陰影已經籠罩著她,她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她發現高文那蒼白的臉上,堆著譏諷、嘲笑……她聲音哭啞了,心也哭碎了……她支撐住身子給高文收拾被蓋、衣服。她第一次看見高文落下不知是跟她依依不舍還是痛心疾首的眼淚……

你什么時候走?白朗扎爾問。

工作組還在調查我呢。高文說,可能明天吧。

你喜歡吃的臘肉,我給你煮點?白朗扎爾問。

不要煮了,高文說,煮了我也咽不下去。

高文,我……白朗扎爾想說她已經懷了孩子又怕他更傷心,你不吃點東西?

不吃。高文說,你有事要告訴我?

我肚子里已經有了你的孩子。白朗扎爾終于說了出來。

真的?高文吃驚地說,我走以后,你要注意身體,如果我回不來,你要把孩子帶好。

你放心,我一定等你,白朗扎爾說。

高文心里直發毛。他踉踉蹌蹌地站起身走出門,天已黑了,朝哪兒走呢?白朗扎爾跟在他后面,一直追到小溪邊。他呆呆地站在水邊,任憑冷風吹打……終于,他痛苦地向大山怒吼一聲,撲倒在地上,雙手扎進了泥沙。

風,憤怒地吼叫著,撕破云層,摧折樹枝,卷起落葉,仿佛要把這片古老的土地吞沒。

高文無力地從地上站起來,渾身濕得像落水的雞。他面朝大山大聲說:我,我沒有錯啊!

那組織部的王春是不是我們這里人?白朗扎爾問。

他跟我一起進山來的。高文說,他也是漢人。

高文,我們回去吧。白朗扎爾說,天要下雨了,你看月亮身上長了許多毛。

那不是毛,是烏云遮住了月亮。高文說。

烏云遮住了全部月亮和星星,那天底下……白朗扎爾沒把話說完。

我和你將要摸著走回家去,所有的人們都一樣。高文有所思地說,扎爾,我們回家吧。

白朗扎爾走后頭,高文走前面,他倆像是往深奧里走去,各自到有痛苦有摧殘的世界里去磨練自己。

混血兒聰明

白朗扎爾失去了依靠和歡樂。她每天身背藥箱,走進牛羊欄里給牛羊添草,看病和打預防針。白天勞動不覺得。晚上,她孤獨地躺在床上,雙手抹著熱乎乎的肚皮,自言自語說,等你出世了,媽背你去找爸,讓爸給你取個好聽的名字啊。

白朗扎爾惟一能支撐自己的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她每隔一兩天去找場部收信報的胡大娘。胡大娘是高文當場長時為了照顧她孤寡請來收發的。她說,胡大娘,有高文的信來么?胡大娘說沒有信來,扎爾姑娘,高文是個好人,你耐心地等著吧,總有一個出頭的日子。

胡大娘,你有空到我家坐一坐吧。白朗扎爾說。

我哪有空時間玩喲。胡大娘聽說高文已經戴上了反革命帽子,她怎么敢去和白朗扎爾擺家常呢,雖然,高文沒跟白朗扎爾正式結婚,但眾所周知白朗扎爾是他高文的未婚妻,而且,他們是先斬后奏早在一起了。說,高文走了以后,新的馬場長把我盯得緊呢,壩子里稍有不干凈就找我話說,唉……

白朗扎爾似乎明白點什么又似乎不明白胡大娘的心事。高文已經離開她半年多了,連個信也沒有。不寫信也好,寫了信來,她還要求人家念給她聽,信里寫的啥?念信人又會給她念個啥呢?自從高文走了以后,她就逐個兒想,高文頭戴圓禮帽身穿長衫子,扮成商人把她從土匪手里救出來;為了保住牛羊,消滅那股頑固的土匪,他身負重傷,是她親自牽白馬送往縣醫療所醫傷;他帶領職工建設磨坊溝第一個牧場,從無到有,白手起家……這樣的人怎么會是壞人呢?所以,她跟人家說話處事,便抱住既可信又不可全信的態度,包括胡大娘在內,她都一一警防。

日子一天天過去,白朗扎爾的肚子也一天天鼓了起來。一天,她背著藥箱去牛羊欄里給牛看病,順便給牛羊添草。她走進欄里看了幾頭牛的嘴巴、舌頭和耳根,肚子一下就痛了起來。開始,一股一股痛,還能慢慢走動,接著愈痛愈厲害了,下腹墜落,盆腔劇痛,快要散架似的。她像解便那樣,兩腿蹲下,左手撐在地上,右手抓住一只牛腿,眼前冒出星星點點的火花,哇……娃娃生下來了。她鋼筋火旺的,像沒事兒,脫下面上的衣服包住娃娃回去了。

三天以后,白朗扎爾用艾蒿熬著水,給娃娃洗了澡,光溜溜的抱在手里,哦哦哦地哄著:媽給你取個啥名字呢?她記起高文是成都人,便在娃娃的臉上咂一口,說:高成,就叫高成這個名字,兒子啊……

高成滿月以后,白朗扎爾抱著兒子去場部找胡大娘,看有沒有高文的信來。胡大娘說沒有信來,聽說高文被押送到金川勞改農場勞動改造去了。白朗扎爾看見大門口站著早先和高文一起上山砍杉木的職工,對她都是橫眉冷對,還交頭接耳地說,那婆娘出身好,根子正,跟那個反革命搞了娃娃,一個老反革命又添一個小反革命羅,呸!胡大娘看著白朗扎爾,氣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便勸說道,你別聽那些龜兒的,他們都是吃了花椒,心心都是黑的,你慪得完嗎?現在的政策,一夜三河水,你忍著點,東方不亮西方亮,到時候,高成他爸不就回來了。

白朗扎爾手提藥箱去給牛看病,娃娃背在背上,腦殼一耷一耷的像皮影兒。她給牛羊添了草,牛脖鈴兒叮當叮當地響,好像奏樂曲似的。

就這樣,一年兩年,五年十年又二十年過去了。高成長大了,從小學讀初中。一天,高成放學回家對白朗扎爾說,媽,場里的李叔叔和張伯伯說我是私娃?

別聽他們胡說。白朗扎爾心里如針刺,高成,你爸已經死了,那是我懷起你的時候,你現在要好生讀書,別聽那些胡言亂語,他們都是壞人。

高成生來聰明伶俐,瀆高中時就進了縣城的重點中學。不久,便考取了阿壩州威師校,畢業后回到磨坊溝中學任教師。幾年后,國家正興體制改革,高成以一個中專畢業生的學歷,選拔為牧場場長。

高成,你爸當年也是這牧場的場長呢。白朗扎爾語重心長地教導兒子,你現在接替了你爸的事業,你要爭取做點成績出來啊!媽為了你這個兒子,守了幾十年寡,你現在長大成人,你應該理解媽的苦心啊……

媽,你年歲已大,場里現在是科學養牛羊,你大字不識怎么辦?媽,你退休吧,高成說。

怎么,你一上臺就吆我老娘了?白朗扎爾心里一驚。

不是,媽。高成說,國家有退休政策呢。

好了,媽不為難你。白朗扎爾想,高成多像他爸,辦事多認真啊!她點頭答應了兒子的懇求。

媽,明天,我去省里開會。高成說,聽說上面有新的政策,要給“三反五反”和文化大革命中受整的干部昭雪,連地、富農分子也一樣,聽說當年被扣押起來的土匪人物也要放出來。

你去吧。媽對兒子說,黨怎么說你就怎辦吧。

高成走了。白朗扎爾端把小椅子在門口階沿上坐著,一針一線補衣服。太陽當頂的時候,她把衣服放回屋去還沒來得及取下錢線,門口便來人問,大姐,清問這是牧場嗎?

是牧場。白朗扎爾說,你找誰?

我找場里領導。來人說。

場領導開會去了。白朗扎爾說,辦公室主任在家。

來人轉身走了。

白朗扎爾看見來人身穿藍布衣,左胸前印著013號碼,肩上擔著東西,被蓋、衣服、洗臉盆——滿頭白發,臉上的皺紋波浪一般,一雙暗淡的眼睛包含著無法掩飾的病態。當時,白朗扎爾猜想,這位老頭兒是不是高文呢?他還活著?但她不敢去相認,萬一不是高文,她老太婆不是尷尬。

第二天,場辦主任在大門右邊搭起一個遮太陽用的涼棚,老頭兒在房子里面住,隔涼棚的窗臺下擺一架縫紉機,原來老頭是位裁縫。白朗扎爾心想,場辦主任也是從縣農牧局新提拔到農場當官的,看不出主任辦事還心細呢,把老頭兒安排得好好的。說來真巧,場里職工看見了縫紉機,就將破衣服拿去縫補了,那機器的聲音怪好聽的,輒輒輒,輒輒輒……

一連幾天過去,白朗扎爾斷定那位老頭兒不是高文,因為場里職工跟她在一起閑談家常時,從沒提到那老頭兒還是原先這牧場場長的事。但她又抹不掉那種思念之情。每當月亮懸掛在中天,她站在房門口望著涼棚里亮著燈,那縫紉機像電影里的什么機器響個不停,輒輒輒……

場部職工都休息了。白朗扎爾再也忍耐不住性子了,她手里拿一件破衣服,徑直走到老頭兒補衣服的機器跟前,坐在一根木椅上,說,這位大哥,你看我這件衣服還能補嗎?

老人只顧接衣服看衣服的破洞兒,說,能補,你明天來取吧。

好,我明天來取。白朗扎爾仿佛認出來了,試探著問道:

你是落實政策后來的吧,你原來在什么單位工作?

我原來就在這個牧場工作。老頭兒說。

請問你貴姓?白朗扎爾一下興奮起來。

我姓高。老人說,你想打聽誰?

你是高文?白朗扎爾說著伏在縫紉機上哭了起來。

你是白朗扎爾?老人一下停住了機器。

你還活著?白朗扎爾伸手抓住老人的衣服。

活著……老人拉白朗扎爾起來,你也活著……

這么多年,你也沒打聽過我們?白朗扎爾邊揩眼淚邊問,你知道我是怎么……

我以為你另安家了。高文說。

你真糊涂。白朗扎爾說,你不記得你走時我已經懷孕了?

孩子呢?高文問,他名字叫什么?

高成,我給取的。白朗扎爾說,你兒子現在是這牧場的場長,昨天去省里開會了。

唉,真苦了你了。高文臉上露出了微笑,說,我對不起你,兒子長這么大,我見也沒見過,是你把兒子拉扯大的,我這輩子不配當父親。

我不會怪你的,白朗扎爾說,高成很聰明,像你過去說的,混血兒聰明。

高文收拾了縫紉機,把要補的衣服以及要裁縫的布料都一一收回屋里。他對白朗扎爾說,你今晚上就不回去住了,我們在一起敘敘舊行嗎?

白朗扎爾沒有答應也沒有說不答應,站起身走進了房里,拉熄了電燈,兩個老人躺在木板床上。白朗扎爾問高文,我看你身體不怎么樣?

我在牢房里患了腦溢血病。高文說,管教干部照顧我,我就學會了裁縫,你不知道,我還是罪犯里的先進呢!

你在牧場里是先進,在牢房里是先進,白朗扎爾說,你到底給誰當的先進?我看你兒子高成如果跟你一樣,恐怕將來會吃虧的呢。

他們這一代人跟我們那一代人不一樣。高文說,他們有文化,識別能力比我們強多了。

兒子回來了,你們父子倆好好談談。白朗扎爾說。

兒子的長相跟你還是我?高文說。

跟你一樣。白朗扎爾說,像一巴掌拍下來的。

這時,高文伸出手在白朗扎爾身上摸了起來,仿佛那種青春似的愛戀之情,仍在他身上流動,也在她心里流動,夢想彌補失去多年而不能復生的青春。白朗扎爾將自己那干棗一樣的胸脯對著高文的胸脯,說:你還行嗎?高文說:跟以前完全兩樣了,心里卻想就是不來勁,你怎么樣?白朗扎爾說:我也一樣,唉,人老了,什么都不行了。過了一會兒,高文用手抓住白朗扎爾干棗子一樣的乳房,在他手板里輕輕個揉著。白朗扎爾說:你上來嗎。

高文用雙手撐起那皮包骨頭的身子,在白朗扎爾的胸脯上躺著。半晌,白朗扎爾不見高文舉動。她用手摸了摸,卻像煮熟的粑茄子。她問他:你怎么了?高文不說話。你沒有興趣還是不想進去?高文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就這樣靜靜地躺著。白朗扎爾兩手把他的腰身抱住,說,高文你就這樣躺會兒吧。高文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句:我頭疼得快不行了,說著,就在白朗扎爾的胸脯上哭了起來。白朗扎爾也哭了起來,兩個人哭成一團,過后就睡著了。

早上,白朗扎爾先起床后,便回家給高文煮荷包雞蛋。當她把煮好的雞蛋端進高文的房里時,卻見高文從床上滾在地上,嘴巴和鼻孔里都出了血。她急巴巴地喊:高文,你怎么了,高文?她見他不動彈,伸出手在他鼻子前一探,卻一點風也沒有,斷氣了。

尾聲

白朗扎爾放下羊皮鼓,把卡斗遞給跳鍋莊的人們牽著,圍著棺材跳三圈,把屋檐上掛的黃傘取下來放進棺材,巫師吹響三聲羊角號,然后將臘肉、羊肉、牛肉放在死者的身旁,說,高文,這是你生前喜歡吃的臘肉,還有牛羊肉,也是你在有生之年流的汗水,你都帶走吧……

這便是葬歌最后的程序。

磨坊溝的草坪上燃燒著一堆青稞草,濃煙四起。白朗扎爾肩上披著長長的卡斗,用木盤盛著三個白石頭(神石)端在胸前,雙膝跪在即將下棺的坑邊。她抬起頭向周圍看了看,場部的職工都來了。她對場辦主任說:主任,你去看看,小路上高成回來沒有?

主任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山梁上,小路彎彎,看不見有人在路上行走,太陽又如火燒一樣。他回轉身對白朗扎爾說:白大娘,路上沒有人來。

你們不知道,這是高成的親生父親呢!白朗扎爾終于把壓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場部職工們一下圍了過來。

下棺吧,不等高成了。白朗扎爾說,你們要記住,他是個地道的漢人。這里的天空會作證,這里的大山會作證,我手里的這根卡斗更會為他作證啊!……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一级毛片在线直接观看| 婷婷综合在线观看丁香| 久热中文字幕在线| 中文字幕亚洲第一| 在线观看国产精品第一区免费 | 99人体免费视频| 久久国产亚洲偷自| 欧美午夜小视频| 91免费在线看| 69免费在线视频| 人妻精品全国免费视频| 久久免费成人| 国产精品密蕾丝视频| 91欧洲国产日韩在线人成| 久久久久国产精品熟女影院| 久草热视频在线| 欧美成人免费一区在线播放| 国产系列在线| 99视频全部免费| 精品久久高清| 人妻免费无码不卡视频| 久操中文在线| 国产九九精品视频| 欧美成人A视频| 欧美精品一二三区| 亚洲色图另类| 自慰网址在线观看| 国产一区二区影院| 一区二区午夜| 波多野结衣久久高清免费| 国产乱码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中文| 国产免费人成视频网| 亚洲成人免费看| 亚洲欧美日韩中文字幕在线| 成人国产精品网站在线看| 亚洲一级毛片在线观| 日本少妇又色又爽又高潮| 日本午夜精品一本在线观看| 日韩高清成人| 特级精品毛片免费观看| 日韩在线影院| 亚洲一区毛片| 被公侵犯人妻少妇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在线黄| 色天堂无毒不卡| 欧美午夜性视频| 在线精品欧美日韩| 日本三级精品| 亚洲人成色在线观看| 无码一区中文字幕| 亚洲中文字幕av无码区|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中文字幕5566| 免费女人18毛片a级毛片视频| 欧美成人午夜视频| 欧洲欧美人成免费全部视频| 久久综合色视频| 久久精品国产91久久综合麻豆自制| 欧美精品在线看| 中文字幕久久波多野结衣| a在线亚洲男人的天堂试看| 午夜国产在线观看| 成AV人片一区二区三区久久| 福利在线不卡一区| 萌白酱国产一区二区| 国产成人高清精品免费5388| 久久中文字幕av不卡一区二区| 色婷婷成人| 国产在线观看第二页| 无码网站免费观看| 国产精品亚欧美一区二区三区 | 亚洲毛片网站| 久久福利网| 欧美中文字幕无线码视频| 青青草91视频| 欧美综合在线观看| 三级视频中文字幕| 在线看片中文字幕| 中文字幕在线不卡视频| 亚洲AV无码不卡无码| 青青操视频免费观看| 青青青国产视频手机| a级毛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