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夢為馬的旅行

在亞馬遜河口

海邊，熱帶海。港口，碼頭一樣的建筑。一張張木筏在建筑內的出口排列，等待出海。我躺在最靠前的木筏上，幻想著在海面沖浪的刺激。

出海了。動力是人工的，但速度是機械的。海岸飛速后退，浪花撲面。灌木，喬木，還有過往的船只，我擔心我們的木筏會撞上岸邊的礁石或穿梭的船只。隱隱的恐懼是細碎浪花的骨頭。還在加速，但看不見有人駕駛。木筏像我的意識；我感覺飛翔。熱帶的云朵壓得很低，差不多能吃到飛得最高的浪花。

是亞馬遜河口。

水花卷過來，覆蓋了我的身體：我本能地回頭，看見身后有女孩向我示意。我不知道女孩什么時候爬上木筏、躺在我身后的。我的愛來得突兀，女孩的愛倒像是有準備的，她的小嘴唇一直撅著，期待著我的侵略。我在急速中接住了女孩的吻，并肉感地將我們的吻展開。

海并不寬闊，岸在兩邊，依稀可以看見盡頭。

在武漢

旅途幾乎被省略。公路很短，巴士沒有印象，旅伴沒有臉和語言。棗是要來的，只是晚一步。等待、掛念、擔心是必須的。劉強與雪峰去了東北，大興安嶺是雪峰的夢想，我看見的武漢段長江是一條狹窄湍急的水流，它多么像都江堰寶瓶口的岷江，對面的山崖黑黢黢的，崖上的公路白生生的。長江大橋剛剛拆除，只剩兩頭的引橋，被鐵柵欄圍著。我使勁地去想87年看見的武漢和走過全程的長江大橋，面目全非啊。

我沿著一條彎彎繞繞的山路上到市區，看見的只是民居。街道、核桃樹、石板房、青苔，石墻，純粹是古鎮的風味。我到了民國時候的武漢嗎？時間也在變黑，街道和房屋的陰影已經濃重。我突然恐懼起來，不知道要去哪里，要見哪個，棗沒有消息，電話像是快沒有電。我斷定自己是在漢口，而我要去的是武昌。我退回去，看見一些民工，老的很老，小的很小，在挖江邊的路，拗起的水泥塊足足有席子那么大。我猜測他們就是拆長江大橋的人。他們穿破爛的衣裳，臉上的笑卻很完整。也許武漢政府和老板從不拖欠民工工資。看見我，他們停了手頭的活路，竊竊私語，交頭接耳。我摸摸臉，恐懼在加重。我問他們長江大橋，他們指指江心，我又看見對面變得黑黢黢的崖路。我發現我回到原來的地方，彎彎繞繞的山路，破破爛爛的水泥臺階。黃鶴樓就在對面，只是一點也不黃，黢黑，像一根磚瓦廠廢棄多年的煙囪。我又擔心起棗來，她沒給我電話，我不知道她這晚一步會是什么結果。她那里還有車發武漢嗎？我也擔心起自己，找哪個，睡哪里，吃哪里。我想去鸚鵡區文化館找谷未黃，又擔心他不在。我記不得方方和池麗了，記不得華姿了。我給劉強打了電話，他有親戚在武漢，他的回答讓我絕望一一雪峰已去大興安嶺，他在沈陽。

天黑了，我站在武漢長江大橋的遺址上。已經沒有返回棗在的那個城市的班車。

在一個河谷

光線和顏色都是中性的。其實夢里的色彩、天氣和氣溫未必都是中性的，也有皚皚白雪的強光和寒冷，也有陽光明媚山水翠綠的仲春，也有暴雨傾盆的迷蒙。

溪水是溪水，但沒有清澈和叮咚響，溪邊也沒有鮮艷的水楂，沒有水楂的紅與綠。我們像是順著一條河谷在走，順流而下。岸上是巍峨的古城墻。巍峨，但有缺口。我們在古城墻上走，每到一個缺口便走投無路一回。別人都敢從墻上跳進深潭，游上對岸，就我不敢，我在墻上觀望，看著他們越來越遠的背影，恐懼伴隨夜幕一點點降臨。我連一個娘們兒都不如。我也豁出命來跳了一兩回，但人卻遲遲不落地，在河谷上飛翔，不費吹灰之力就超過了大部隊。那是一條人跡罕至的河流，并非什么旅游景區。我跟隨他們一次次過橋，石板橋、獨木橋和藤橋。都沒有橋欄，大都在萬丈深淵之上。夜幕在降臨，但還沒有完全降臨，我還看得見腳下的急流、險灘和茂密的灌木。別人走在橋上，又唱又跳，跟走在廣場上一樣，而我卻夾緊屁眼還戰戰兢兢。我隨時準備蹲下抱住橋板。不是有恐高癥，我是被想象所害——我每到險處就本能想象自己遇難的情景，最慘烈的情景。有一段路在河床里，我跑在前面，看見一些金黃的石頭，不大不小，形如枕頭。我沒有去碰它們。聽到后面有人在尖叫，有人在贊嘆，看見后面有人在搶黃石，搶到了抱在懷里，我才意識到它們的價值，同時也才意識到自己的疏忽所犯下的錯誤。好在黃石不是黃金，也不是翡翠，僅僅是水晶。我停在一個折橋口，打死也不敢邁出一步了。一座在高空折了幾個拐的窄橋，橋板上涂了反光材料，我一看見就頭暈。他們都若無其事地過了，又留下了我。我選擇后退，可后面也盡是我好不容易走過的艱險。我張開雙臂，希望再次飛翔，可只有風扯開了我的衣裳。一個娘們兒回轉來幫助我，伸出她雪白的手牽著我，同時還拿一個肩抵住我。我上了橋，走，走，走，跳，跳，跳。我盡量去忽略橋下。這個娘們兒是我同伴里唯一具體的人，但她一直在我右側靠后，我不敢看她的臉。到達一個開闊的河谷，我們又開始往回走。每個人都不愿意回去，但又都不能不回去。開闊地是一片古老的河灘，看上去有好幾百年沒被洪水淹沒過了，不僅灌木密布，連喬木也已經長成棟梁了。有一種叫榿木樹，我認得的，春天長出的嫩葉可以喂豬。我們家鄉一般拿它做椽子。回去的第一步是爬一架搭在古城墻上的云梯。我爬上去，探出半個腦殼去瞭望，情形多么像先頭部隊攻城，只是頭上沒有嗖嗖響的子彈。爬上古城墻，接著過一座橋，一直過到對岸。對岸有人喊，墻下有人喊，云梯上也有人喊，河谷突然熱鬧起來，單聽聲音真的像是在攻城。

從澳大利亞到美國

睡夢里你永遠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誰。有身體，但身體已經不起作用，完全不能像此時此刻去控制自己的思想與行為。像是進入了一個黑洞，但黑洞又僅僅是瓶頸，在夢中演變為日常廣闊的空間。那些水，那些青草，那些海浪的白和天空的藍，那些游船的豪華，那些縱身躍起的灰亮的魚，那些成濕的風……把夢境變成了現實。甚至能感覺到呼吸。自己的呼吸和他人的呼吸。我一貫地待它為抵達。夢中的抵達完全不遜色于現實的抵達，而且有比現實的抵達更多的驚心動魄；究其意義，也是現實的抵達不能企及的。它有更多的虛無，也就有更多的詞條。每一次試圖弄懂現實與夢境之間的地帶都是徒勞。你盡可以把它想象成濕地、油田或者海洋，盡可以把你為了理解它糾集到的詞條全部移植進去，但你無法忽視的一個事實是，現實與夢境之間的地帶是不可比擬的，或者什么都不是，如果硬要給出一個描述，我寧愿相信它是一汪潛意識，一汪只能容你一個人的通航的潛意識。在這個夢里我一反常態地失去了身體的在場。也許是因為過于廣闊的海洋背景，不再呈現繁復的細節。那些細節其實是一些興奮點，羅列在記憶里就是編織物上的重合部分。夢境起始于一座少管所。鐵窗鐵條，與監獄無二。棗先前在里面，現在我已經把她取出來。沒有棗進去和出來的備忘，沒有我賄賂所長或看守的備忘。棗走了，我還站在監獄的大門外。大門的鐵條是暗灰色的，插銷卻是雪亮，我望著鐵條后面的孩子，孩子也望著我。我懂他們的眼神，我也知道沒有辦法。我特別注意到插銷插得很深，兩頭都雪亮，但沒有鎖，外面的人如果把它退出來，是可以打開鐵門的。我一時不敢離開。（我很懷疑自己為什么不把孩子們都放出來，很懷疑我是監獄的幫兇）。有孩子從黑暗里跑出來，舉了斧頭。他個子矮小、瘦弱，卻不乏勇氣。“賈三娃！”我叫出了他的名字。還不敢斷定，但看上去很像。只不過是80年代的賈三娃，而非今天牛皮烘烘的賈三娃。接著，從黑暗里跑出許多孩子，許許多多的孩子。插銷掉在了地上，因為地上滿是草屑沒有聲響。鐵門被掀開了，潮水沖出來，我本能地后退。孩子們穿著黑衣黑褲，臉蛋也黑黑的，小手也黑黑的；我排開手臂，攔住他們。我發表了一通演講：“孩子們，你們昨天被關起來，不過是犯了點小錯誤，很快就會真相大白，你們就會被釋放，甚至很可能是無罪釋放。然而今天，如果你們越獄，那就是真正犯罪，就會被判刑，長久地失去自由！孩子們，道理就這么明白，現在你們是自由的，自己選擇吧！”我還清清楚楚記得我的演說詞，記得我的慷慨激昂。我揮了手，幾乎是聲淚俱下。孩子們被打動了，彼此望著，默默地轉過身，重新回到了監獄。孩子們彼此張望、默然轉身的情景，多么類似冰河解凍、冰塊浮流啊。現在回想起來，這事不大可能發生在澳大利亞。那些鐵條的顏色，草屑的質量，以及從高墻照進來的太陽光的冰涼，都是東方式的。可是當我的腳接觸到美國的泥土時，我又清楚地記得我是從澳大利亞過來的。

“從澳大利亞到美國走太平洋遠，還是走大西洋遠？”我問再過10天滿14歲的棗。棗的地理學得很糟糕，考試總不及格，我最愛找些地理題刁難她。“大西洋在哪里？”棗就是這樣回答我的問題的；“你說大西洋在哪里？大西洋在亞洲和美洲之間。”我故意忽悠她。“那肯定是走大西洋遠。”棗不假思索就給出了答案。“你對了，的確是走大西洋遠，而且估計要遠一倍，但必須糾正的是，大西洋在歐洲與美洲之間，而亞洲與美洲之間的是太平洋。”我的聲音很大、很清晰，估計已經透露給了現實，只是現實在午夜是一片荒漠，不如夢境生趣盎然我很關心在太平洋上是否遇見過島嶼，島嶼上是否有肌膚裸露、臉膛黑紅的土著人。遇見，是否去到過它們中間。它們包括了他們：孤島或群島的野荒和土著人的原始。如果去到它們中間，就是一次正確的回家。文明把我們帶到了異鄉。無論如何清理記憶，記憶里也沒有這樣的福分。但我還是不能否認有過一次那樣的回家，在巴納巴島或巴爾米拉島。幾個小時，一天，或者若干年。沒有季節變換的島，盡是翠綠和蔥綠。說我們失落了它們，不如說是它們失落了我們。如此之回家是一次潛意識的度假，完整、悠長、孤立，邊緣虛無，像永遠洶涌或平靜的海平面。夢境并不包括這些。它很可能是個夢中之夢，像特洛伊和樓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