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理縣到汶川（外一篇）

生命中至愛的人是母親。她有著山地人共有的本分、倔強和寬懷，有著山泉水永不褪色的清澈、溫潤與甘甜。我懷念我的母親。

母親生育我們子女六人，因為當時特殊的原因，一家人在漏風的石屋子里，默默地生活，同心同德，于荒山緩坡尋覓點點的溫飽，多喜，也多悲。

母親用身體和心靈為我們呵護的家園，在汶川縣與理縣的中間點——通化鄉，一個名叫西山的半山腰上，屬歸理縣。朵谷腦河，在蠻山幽谷之間，自西向東，一路奔流咆哮，在威州匯入從北而來的岷江。從理縣到汶川，是母親一生當中經歷最為頻繁的一個生存空間，也是我極為熟悉的一段中國地理。

在母親純粹的意識里，西山是她作為一個生命形體的全部依托，是她的根和魂的一切內涵之所在。這片平常的山地，以荒蕪為背景，四季為點綴，顯出些許生機，涵養著母親愛恨的一生。

母親離開村莊，到溝谷更深、山體更陡的縣城——雜谷腦鎮，第一次是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農村合作社毀林開荒時，跌下溝谷摔折了右腿，被送到縣醫院醫治的時候；第二次是母親生育了我們姐弟四人之后，約在七十年代中，切除闌尾的時候；第三次是我上高中即將畢業的八十年代中。

一九八七年五、六月間，眼看著高中就要畢業，學習到了關鍵時期，班主任通知全班的家長必須參加最后這次座談會。跟往常一樣，我是有心理準備的，我的家長肯定是不會來的。一天中午，正要去學?；锸硤F打飯，忽聽見同學叫我，說有人找。心里甚是疑惑：會是誰呢？匆匆跑去一看，啊，竟是母親！頭上依然纏著白帕子，身穿潔凈的藍布長衫，臺階旁一個麻布口袋，正含笑依依地看著我跑過去激動地問候她：“媽，您怎么來啦？”

“我來看看你。”母親溫和地說。

旁邊的同學穿梭不停。我提了口袋，領著母親來到寢室，向同學借碗買飯。飯后，我陪母親在校園四處轉轉。邊走，邊看，邊交談，母親很是高興，暫且忘卻了躬耕山間梯田的忙碌與艱辛。

晚上，一個家門女同學邀母親上樓同床，我們男生也請女生的父親共寢。以后幾天，我去上課，母親就在學校附近，隨便地走走看看。課后，與我談些學校和家里的事情。母親非常欣慰，我愈加堅定了考學的信心：“即使我考不上大學，也會考一個中專的。媽，您就放心吧。”

母親聽了，十分同情，像卸下包袱似的安慰我：“國慶，身體要得緊，考不起就算了，我曉得你已經盡心了?！?/p>

然而，我的心卻并不輕松啊。六個兄弟姊妹當中，我算個幸運的人，姐姐哥哥是最不幸的。雖然都“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無論多愛學習，無論成績在地區多么優秀，但是，他倆連進普通中學的權利，也被所謂的“四人幫”給剝奪了，只能務農，別無選擇。而我，是在粉碎“四人幫”后，才上了理縣中學的初中民族重點班。這于家人，于自己，都有些走進春天的感覺。一晃，在縣中讀書已有六年之長，怎么能夠不爭氣，考一個高一點的學校呢？

母親要回去了，我們來到縣汽車站。買了車票，走上窄陡的梯子，坐進簡陋的車站食堂。我要了兩個蒸菜，一個炒菜，都是家里不常做的，想讓母親也打一回“牙祭”。菜上桌了，母親專挑邊角細渣的菜，津津有味地吃著。我知道母親的美德在自覺不自覺中，又一次顯露出來了。于是，我便大夾大夾地將菜往母親碗里揀，邊說：“媽，怎么不吃呢？您多吃點。看您都瘦成啥樣子了？！”母親仍然不依，把菜重新揀到我碗中，心疼地看著我，幾分嘆息地說道：“學?；锸巢?，營養又不好，你體子也弱，要多吃點，我在屋頭總比你在外頭好。”聽了這話。心里愈加酸楚，含著淚水我也不愿多吃。就這樣，挑來揀去，揀來挑去的，母親和我謙謙讓讓了好一陣子。好心的廚師參與進來，勸說母親：“老人家，您有這樣的兒子，是您的福氣喲?？茨彩沁@么好的人，來一趟縣城也不容易啊……”

該上車了，幫母親找位子坐好，一邊說些寬慰的話，一邊等待別人坐滿。我們都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班車啟動了，站在車窗下，看見母親滿含淚水的臉，我幾乎哭喊著說：“媽——，路上要小心點！”

班車的影子完全消失了，我就往學校里趕。走在槐樹蔥郁的谷底公路上，沒有了太多人影，沒有了太多顧及，我抑制已久的感情的潮水終于決堤了……

母親說，她來那天，雞叫頭遍就起了床，燒火做好了豬食子，把家里的事情給老四又交代了一遍，才在夜色里開始下山。當時山村一片寂靜，一片漆黑。母親最擔心趕不上班車，因為她不曉得汶川發車的車次和時間，也不曉得啥時候到通化站，更不知道當天的班車擠不擠，所以打算早點下山，早點去候著。

出門的那截路，母親憑記憶還能一步一步往前走。往后，在混混蒙蒙彎彎曲曲傾傾斜斜深深淺淺寬寬窄窄的迷霧一樣悠長飄忽山間的小路，母親只得嗑磕碰碰地走，跌跌撞撞地走，提心吊膽地走。到了又陡又滑的路段，母親只能像幼兒園的小孩子坐滑梯一樣，手腳著地，臀腿著地，一截一截往下溜，不時還云里霧里般摔個筋斗，天旋地轉一番……啊，我的心……我的心連著母親的身子，在夜的山路上，不斷地闖蕩著，劇烈地疼痛著，終究不改參加兒子畢業座談會的心意……啊，母親……多么平凡的母親，默無聲息的我的母親喲，就為了膝下的一個兒子，心中認定的一個目標，將生命中最為美麗最為完整最為刻骨的品性，綻放得如此燦爛，如此婉轉，如此毫不自惜，不計成本……啊，我……我還有什么言語……去表達……我母親……

那年九月，一張轉變我土命的窄窄的錄取通知書，將我帶入阿壩師范專科學校預科部學習。次年，考入南充師范學院中文系。在這一年的時光里，母親牽掛我的情，也就從向西的理縣轉向了朝東的汶川了。

我想，母親走訪汶川威州的記憶，應該是從當初的擺渡開始，到竹索橋橫跨岷江，再到解放后的鋼索吊橋。至于寬坦美觀的等級水泥大橋，屬于遙遠的以后五、六年發生的事情，與今生的母親完全無緣……

秋深放假的一天，莊稼已收割完，母親的咳嗽更加劇烈了。我們決定下山，去汶川看?。合碌蒙絹恚因T上自行車，母親坐在后面。母親對我的考學很是滿意，甚至有點驕傲，對我這個兒子也就特別的放心。說句老實話，我的車技的確不好，每每遇到車輛鳴笛而來，驚天動地，從身邊龐然開去，我都特別心虛，萬分緊張。到了爛路窄路，我清母親跳下來。，我推著車，母子一道慢慢地走。

在龍溪鄉到下莊電站的一段路上，泥土松軟，山體下滑，兼有水流盈盈滲出，所以塌方頻繁，道路也就顯出坑坑洼洼的，幾乎成了單行道。踩著泥濘道路，聽雜谷腦河水張牙舞爪在道路下邊不息咆哮，母親和兒子都懸著一顆心走。忽然，后面乒乒嘭嘭一陣猛響，一輛小四輪來了，我急忙搭起母親想快點提前離開這段危險路?？墒?，小四輪還是追上來了。我心一慌，自行車龍頭就搖擺不定，只聽“嘣”的一聲，撞向了山邊。母親重重地被摔在了路上我趕緊甩開自行車，誠惶誠恐地扶起母親，站在路邊，讓小四輪先過去算了。搭車的一個中年人，竟然向我大聲吼道：“你對老婆婆還是要多注意點，摔傷了咋個辦？”那憤怒的晤氣，譴責的神情，至今，我都不敢忘記。

我扶著母親站在路邊，腦里一片空白，感覺啥都飄飄渺渺，又好像一切都已經發生。走到柏油路上，母親深深地舒出了一口氣來，，在路邊矮墻上，我們坐下來，我這才發現母親的衣褲已染上斑斑泥污了。我們只好等待太陽曬干，搓掉泥巴才繼續上路。我愧疚得要死。

我問母親摔著哪里沒有了，母親也不理，只是輕輕說了一句：“以后小心點就是了?！?/p>

在轉回通化的時候，一看見爛路、窄路、陡路，母親就慌慌忙忙跳下車來，為我這個無能的兒子分著憂，減著累，擔著險……唉……時過境遷多年，現在想想，在我的身上，我的背后，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是我所不曾留心，兄弟姐妹也不太在意，又有多少是六個兒女都無一能夠知曉也無法知曉的少事情，這些種種，都止無語山中的母親獨自一人承受了漫漫一生呢？啊，母親……

愿母親在天之靈得到安息！

不孝之子悲淚長淌，長跪不起……

兒子的故鄉

兒子的故鄉在哪里，或者說兒子的故鄉應該算是在哪里？這真是個問題，像磐石一樣沉壓在心底，同時，另一種特縹緲的感覺，從生的對岸壓迫著兒子的父親，使他不得不靜下心來思索一番。

初看有些無聊，這話還需要問嗎？兒子的父親在哪兒，兒子的故鄉必然是在哪兒了。正因為這樣，兒子的父親工作地處于一種變動狀態，這才叫人犯疑了呢。

兒子的父親籍貫在四川省理縣，他給予兒子生命的地方卻在若爾蓋那片大草原。按戶籍簿上的登記，兒子該是若爾蓋人，而不是理縣人。可是，在若爾蓋長達十年的中學教育中，兒子的父親每與人交往，總會有人熱心地詢問他的出生地一一所謂的籍貫。于是，他回答了；于是，他不是本地人了；于是，他被算作外地人了。就這樣，在本身不大的生存環境中，人們的心里已經有意無意地劃下了兩個無形的大圈子：本地人和外地人。這種認識和判定帶來的唯一結果，就是在心靈深處將外地人與本地人根本地對立起來，讓兒子的父親總不能與那片土地真正的融合在一起。

按此邏輯，兒子也不該是若爾蓋人，而是理縣人。但是，問題又來了。兒子對于理縣的感覺是如此的渺茫，理解也是那樣的片面，那樣的倉促。你想想，一兩次隨父親回理縣探親的經歷，三兩次聆聽父親純語言的勾勒和描述，兒子還會產生出父親需要的哪些感情呢？從兒子的心理歸屬上講，理縣只是他生命過程中的一個傳說，是奶奶和他從未蒙面的爺爺，若爾蓋則是他的爸爸和媽媽，是他實實在在的棲息之地。不，應該準確地說，若爾蓋是兒子幼小心靈的家園。

兒子的父親是一個教師，每年都有寒暑兩個假期。他們不是回父親的家鄉理縣，就是去母親的家鄉資陽，可是，靈巧的兒子在這兩個地方都沒有找到一個令他非常心安的感覺?！鞍?，我們什么時候回家？”這句話就像蜜蜂的細刺一樣，一次次地扎痛著爸爸媽媽和他們家人的心扉。同時，大家也都豁然地明白了，兒子的家鄉在若爾蓋。聽說明天要走了，兒子的歡笑竟是那樣的自然，生動，而且豐富。到了若爾蓋，兒子終于有了一種離開水域呼吸到新鮮空氣的舒適與徹底的滿足。

心疼著兒子的父親，還有什么話可說呢？雖然，在實際生活中，本地人并不從心里面去接受他們，反而一再地認為，兒子和兒子的父母以及類似于他們的人都是從外地漂泊而來的船只，是若爾蓋這個美麗的港灣接納了他們的停靠，是若爾蓋慈悲的心腸給予了他們的飲食。本地人從來不需要正面地去理解，是外地人的精神與血汗，一天天，一代代地促成了本地最大的開化和最好的發變。

如果本地人與外地人都不能很好地善待對方，一旦本地人的對話姿態以及生存的優勢等等統統都越過了外地人，那么，外地人只有一門子心思——逃。在這樣一種背景下，找尋機遇，看準可行契機，兒子的父親便離開了若爾蓋，來到了馬爾康。

很自然，兒子的父親就將整個的家庭擺渡到了群山之中的這個小鎮。雖然，這片新的生存空間對于他們，最初的接觸還是那么不親切，不自在。那種投奔的感覺，一下子不能與現實完成相當和諧的對接。實際上，這又是一個關于人的心靈著落的深層話題。

于是，兒子的父親胸中就升起了極為強烈的敬佩之情。無論在若爾蓋，馬爾康，還是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都會有數量不等的外地人，在從事著政治、經濟、文化、金融、宗教、運輸、藝術等等大大小小的社會性活動，他們為什么都能夠心安理得地生活著、工作著？難道他們就對自己的故鄉不眷戀、不熱愛，還是因為他們從不在意、從不思索這個形而上的話題？也許是，也許不是，因人而論。反正，兒子的父親，因為兒子的故鄉這個問題激活了他對更多人的一種輻射式的關注和思考，雖然倉促，淺散。

那么，現在，兒子的一家人該是馬爾康人了。可是，討厭的兒子還在北望，北望，滿懷深情地北望著——群山之外，藍天白云下，若爾蓋那片大草原。兒子的父親該怎么辦呢？兒子不承認馬爾康是他的故鄉。要知道，兒子的年齡不足七歲啊，他怎么會有這么頑固的心理需要呢？以前他的父親小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他父親的父親在哪兒，他父親就跟在哪兒，能活著就算不錯了，哪里會去考慮自己心靈的渴求與選擇。兒子的父親，正是看見了故鄉的困窘才脫離開了。大家都覺得這樣做是很好的，背叛故里去開拓新天地，沒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只有在萬不得已時，才會承認自己是哪里人。

現在，兒子還小，他不愿意把理縣當故鄉，不把資陽當故鄉，也不把馬爾康當作故鄉，只有誕生他的若爾蓋才是他真正的故鄉。將來有一天，兒子肯定也會長到父親這般的年紀，他有可能留下來，也有可能遠離這些地方。到那時，他會不會像現在的父親一樣，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承認自己是若爾蓋人呢？

是啊，說到將來，兒子的父親就更該感到茫然了。誰都知道，人與社會一樣，永遠是一個變數，每天都在發展著變化。兒子也會經過無數次的奮斗拼搏，必然會為自己找到一個可以安家立命之地。據中國目前的發展世態，兒子遷居他鄉，甚至定居海外都屬可能。果真那樣的話，兒子是否會認定彼地為其故鄉呢？那時，兒子是否還會想得起一個叫馬爾康，一個叫若爾蓋，一個叫理縣，一個叫資陽，一個叫阿壩州，一個叫四川省的地方？一個名叫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度？親愛的兒子想得起嗎？再遠一點，兒子的兒子，兒子的孫子，都需要想得起嗎？等等，這些扯淡一樣的問題，對于兒子的父親，已經是一片片若有若無的虛幻性質的云煙了……

兒子的故鄉，注定是漂移的。從兒子的父親起航理縣開始，就切身地感覺到，生命之舟已經航進了一個大海龜的活動的背上。所謂的故鄉，明顯地暗含著稱謂的不確定性和意義的不可預見性了。這為兒子及其子孫，又加了一個嶄新的內容，也為他們以外的人多添了一個嶄新的麻煩。假如兒子不成器，受苦平凡也就罷了；倘若兒子秉承天機，涵福八方，不知將會為多少人解決掉飯碗問題。在尋根文化的大花園中，定會綻放出又一朵香麗的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