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世紀上半葉對清初“四王畫派”的過激批判,仔細想來也是有一定道理的。這個道理,不是反映在四王本身的藝術是否需要那樣去完全地、偏激地否定,因為四王本身在繪畫創作上是有創見的,對文人畫的總結與發展是具有貢獻的;我認為,而是應該落實在對四王末流們陳陳相因的繪畫風格和方式,認真地去加以批判。那么,何為“四王末流”?我想清末民初很多消極無聊、無病呻吟,但都自我標榜為“四王正宗”的那些畫家,以及他們的那些僵腐不堪,完全沒有生氣,呆板、無趣的作品,就是“四王末流”和他們的產物。他們確實在那個時代成為了阻礙中國繪畫發展的絆腳石,并使中國繪畫在經歷了明代和清早期那段輝煌后,進入了沉寂的、裹足不前的低谷期。不過,作為清初四王畫派直接傳承人的王愫,筆者認為其尚不屬末流之輩,這從他作品的藝術造詣上是可以看出來的;其生卒年代不詳,生活于清雍正、乾隆年間,字存素,號林屋,又號樸廬,江蘇太倉諸生,僑居蘇州,是王原祁(1642—1715年)的侄子;其畫山水干墨重筆不加渲染,得元人簡澹之法,所作絳筆竹石尤為精妙;間作青綠設色山水,亦頗有麓臺之秀韻,只是筆意薄弱未能渾厚,故秀潤中無高古之趣;他與王昱、王玖、王宸并稱為“小四王”;亦工詩詞,與諸名士倡和,每作畫必自題詩,著有《林屋詩馀》和《樸廬存稿中附論畫》一卷。現藏于浙江省博物館的一幅王愫《山水圖》,就頗能代表他的繪畫水平。雖然他也是和父祖輩一樣以元人的筆墨為指歸,但卻能于秀潤中寓簡澹之氣息,繁復中現蒼渾之格調,這都是極不容易的。
在此圖的左上方,還有乾隆年間的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死后被追封為太子太師的蘇州人沈德潛(1673—1769年)的一則題跋(見附圖),其跋曰:“當代六法名家萃于婁東,尤萃于婁之太原王氏,奉常、少農兩先生后先相繼,為海內宗仰,至今寸楮拱璧。王子林屋,奉常之小阮,而少農之大阮也。詩文超子,名重騷壇,而六法尤為造極。此圖規撫黃鶴山樵《秋山蕭寺》,其真本余曾于收藏家處目寓,今觀此作,靈奇蒼渾,幾欲返山樵而從之,豈特為奉常、少農之嗣音而止,具正法眼者,自有真鑒,當不以余言為阿好也。”但可惜的是,沈氏本款卻被后人剔去了,只存有引首印一方,“跋”字下名款印兩方。這可能緣自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江蘇東臺縣發生的已故舉人徐述夔所著《一柱樓詩集》詩詞被認為悖逆朝廷,引起的一場文字獄,沈德潛是因為生前在書中為徐氏寫傳而受到了株連。乾隆大怒之下,親筆降旨追奪沈德潛階銜、罷祠、削封、仆碑,沈氏生前所有榮華頃刻之間都化為泡影,所以他在畫上題跋的署名,藏家出于避禍的原因,也未能幸免被刮去,好在跋文及印章尚存,清晰可辨,為我們對這幅畫的認識提供了一些佐證資料。因為王愫的生卒年畫史所載不詳,我們無法知道此畫的具體創作年代,由沈德潛此跋亦可大致推算出創作年代的下限來。再者,如跋中所言,其見過王蒙《秋山蕭寺》圖真本,對此圖的水平是頗有發言權的。
不過,沈德潛此跋雖有可借鑒處,可他在婁東人物之間的關系上,似有不明之錯處,如“少農”即可能是“司農”(王原祁,官至戶部侍郎,人稱“王司農”)之誤;而“王子林屋,奉常(王時敏,崇禎初以蔭官太常寺卿,故被稱為‘王奉常’)之小阮,而少農之大阮也。”意為:王愫,是王時敏的侄子,是王原祁的叔叔,則是大錯特錯了。“大阮”與“小阮”,是指三國曹魏后期的詩人阮籍與侄子阮咸,兩人都是“竹林七賢”中的人物,世稱阮籍為大阮,阮咸為小阮,后人便以“大小阮”作為叔侄關系的代稱。而事實是:王愫乃司農之“小阮”,而司農乃王愫之“大阮”也,奉常已是王愫的曾祖父了,怎可以叔侄輩相稱之。所以,我大膽地猜想,此跋是否有后人為增畫價而作偽的可能。因為,作為與王愫同時代的著名文人、官員,對同樣著名、又同為鄉里的大畫家以及在當時如日中天的婁東畫派、四王正脈的家族關系,卻如此不熟悉,對古之常用典故如此錯誤使用,是頗值得懷疑的。
但是,如果沈氏此跋是真的,他所言之內容也是準確的,那么畫史就真要改寫一下了,婁東畫派人物之家世也要重新梳理,但這樣的可能性當然是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