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風送爽,楓葉如丹,山城的秋天如約而來,來得清清爽爽,來得明明朗朗。此時,一縷思緒卻像一根纏纏綿綿的絲線一樣把我牽向邈遠的太平洋彼岸,那是紐約的秋天,晴空浩朗,深邃無邊……
1996年的元旦,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得以負笈速行,飄洋過海,乘機來到紐約。到達紐約時,已近深夜。從機艙里向下俯瞰,紐約城燈火輝煌,燦若白晝。我從乘坐了13個多小時的飛機上走出來,鉆進朋友來接的小車里,便很快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此時,紐約的上空飄起了漫天飛雪。
沒想到,這一去就是兩年。
紐約的春天,渚清云碧,氣候宜人。四月的一個下午,在唐人街,我參加了由當地文學社團組織的新詩研討會。在會上,我遇見了被稱為“浪子詩人”的臺灣著名詩人鄭愁予,他面色紅潤,精神飽滿,和藹可親。記得讀他的成名詩《錯誤》:“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沒想到,“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真有他鄉遇故知之感。會后,鄭愁予熱情邀請我到他任教的耶魯大學去看看。
幾天后,我乘車來到耶魯大學。校內景色奇美,花團錦簇,綠意蔥蘢,感覺就像是在園林里漫步。我們邊聊邊來到了擁有藏書1100萬冊的耶魯圖書館。佇立在圖書館下,鄭愁予望著浩瀚的藍天,一字一句地說:“我早年一路‘流浪’,中年以后在耶魯大學教書,生活才算安定下來。我太太也在耶魯大學的圖書館工作?!睖嫔5恼Z言,流露出一種無奈和感慨。
沒想到這次造訪后,我們又在翌年的四月,在華盛頓再次見面。也是一個春暖花開,芬芳四溢的日子,我和河南詩人易殿選以中國作家身份在華盛頓參加了由華盛頓時代基金會和美國國際教育基金會聯合主辦的“21世紀亞洲文學創作研討會”,321位作家代表來自38個國家及美國25個州。華人代表中有大陸作家張承志、葛小剛,臺灣女作家羅蘭以及馬來西亞華人作家協會副主席戴小華等。1992年諾貝爾詩歌文學獎得主德里克·沃爾科特也蒞臨盛會,并在會上作了激情洋溢的精彩發言。我在會上再次見到了鄭愁予,他一身西裝革履,戴一條赭色的領帶,儼然一副學者打扮。會后,鄭愁予對我說,我退休后還要回中國,畢竟,我是中國人。
回到紐約后不久,易殿選受河南人民出版社委托,正編選一套《星條旗下的中國人》文學叢書,易殿選向我約稿。鑒于我參加了亞洲文學研討會,對這類題材有了一些想法,我便擬了一部長篇小說《情斷美國》的提綱,決定塑造一個中年知識分子形象陳毅明:他因在國內家庭破裂、事業受挫,與戀人同赴美國,又突逢戀人感情背叛,陷入了艱難的困境;在歷經坎坷后,走上成功之時,卻因女兒一封信,為了孩子生病的母親,也為了一個完整的家,毅然放棄即將到手的綠卡,告別癡心相戀的臺灣女友,走上了回鄉之路。陳毅明這一形象涵蓋了我國知識分子乃至所有中國人的性格特質:開放性、拼搏性、戀根性;他從內地到沿海,又走出國門,在異土他邦艱難支撐而最終回歸家庭,回歸祖國的奮斗歷程,其實就是他向往自由——追尋自由——回歸自由的心路歷程。通過塑造這一情戀祖國的知識分子典型,告誡那些出國淘金的人們,美國并非“天堂”,也并非遍地是黃金,而文化差異常常使許多“夢幻淘金”者陷入極度艱難的境地。另一方面,它又展示了祖國在海外華人心中的地位和份量,始終是他們心靈復歸的圣土。
提綱發回總社后得到認可,并與河南人民出版社進行了簽約。我開始構思寫作這部長篇小說。但回國的念頭始終縈繞著我。在這期間,我又讀到了當時在北美風靡一時的閻真的長篇小說《曾在天涯》。這部小說的男主人公在北美生活了三年,最后還是揮揮手,告別了加拿大。因為“加拿大,這是一個好地方,卻不是我心靈的故鄉”。而小說作者閻真卻在加拿大生活了3年后,回到了他的故鄉湖南。正如閻真所說,“那時非常艱難,人種沒有優勢、語言沒有優勢、專業沒有優勢,那種苦,不堪回首。”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這期間,我去拜訪過王鼎鈞,在他不太寬裕的寓所里,他接見了我。這位著作等身的臺灣著名作家已經在美國定居了20多年,沒想到在一席例行的寒暄后,他明確表示我最好還是早點回去。“我是回不去了,你趁年輕還是早點回去吧!”他看著我,一臉的懇切,言語中依然有一種滄桑和無奈。
但我留念紐約的秋天。紐約的秋天,碧藍的天空纖塵不染,潔凈的大地金菊飄香。壯闊、華麗、恢奇,分外迷人。在一次去郊外的旅行中,我們路過那一片茂密的楓樹林,通紅的葉子映紅了半個天空,墜落的紅葉把地面都染成了金黃色。那種美得令人心顫的場景至今仍歷歷在目。不過,景色雖美,旅美華人留下的創傷也令人心悸。
初秋,一個周末的傍晚,我在法拉盛緬街的花旗咖啡屋里,與來自北京中央芭蕾舞團的一位扮演白毛女的中年女演員邊品嘗咖啡,邊聆聽她娓娓敘談來美七八年的曲折經歷。她有一張豐腴、姣好的臉,聰穎而堅毅,但額頭上卻布滿了密密的魚尾紋,無聲地昭示著她艱辛的飄泊生涯。在她深情款款的敘述中,一個個鮮活的、充滿了獨特個性的豐富情感的中國藝人在我眼前活脫脫地展現,使我在震驚和感嘆之余,多了一層理性的思索:紐約半是天堂,半是地獄。美酒和苦果俱存,鮮花和陷井同在。但對于大多數華人來說,苦果、陷井卻多于美酒和鮮花,地獄的危險性又大大多于天堂的誘惑。與其在國外“歹活”,不如回歸祖國活得有人格,活得有滋有味,干嘛非要蒙著一層虛榮的面紗,在海外苦撐苦熬,苦蹬苦打。有人坦言,美國是一個自由的國家,他要去尋找更大空間的自由。美國是自由,但是你卻沒有根,尤如空中風箏,水上浮萍。也有人說,到美國賺一元美元,相當于人民幣8元錢(1996年的外匯幣差),去尋求“黃金”夢。正如泰戈爾所說:鳥翼綁上黃金,它還能飛遠嗎?當時我正站在一個十字路口,有勸留的,也有勸走的。但是誘惑也隨之而來。
比我先期到達紐約的來自大陸的一位詩人,因是中國作家協會的會員,以特殊人才身份申請,一家三口均獲得了美國綠卡。當時,他一家三口已在紐約定居。得知此途徑后,我也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身份,申辦了特殊人才綠卡,可我卻在千呼萬喚的焦灼期盼中,等來了移民局發來的綠卡資格申請表后,毅然離開了美國,回到了故鄉重慶。當時,我只要再等半年多,就可拿到綠卡。
“多可惜呀,一張綠卡值幾十萬人民幣呀!你可以辦下來,今后兩邊走走,多好的事?!痹娙伺笥言趧裎???勺约簩W的是中文,對中國文化有本能的依戀。如果這張綠卡不能給我帶來幸福感,于我有何用呢?我們的語言文化與美國的主流價值有著巨大的差異,這就決定了我們永遠都是邊緣人。
記得臨走時,我向這位詩人朋友告別,他為我餞行。在一間700美元租來的兩室一廳的房間里,見到了他溫婉可儀的妻子和虎虎敦敦的兒子。一家三口也其樂融融。可一聽說我馬上要回國,他又心生傷感,頗為羨慕地說:“你走了也好,我是想走也走不了。聽說省作協在選派作家到縣里掛職鍛煉,真想回去呵!”
“歸去來兮,歸去來兮!”中國作家身在海外,心系祖國,真是刻骨銘心!
回國后,我花了近一年時間,先后創作了長篇小說《情斷美國》、《紐約地鐵的琴音》和紀實散文《紐約過客》、《北美風情》等,總計將近一百萬字,真實地記錄了我那段在美國的生活軌跡,以及我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情斷美國》出版后,先后在國內20多家報刊連載,并在全國多家報刊給予評論,產生了一定影響《情斷美國》和《紐約地鐵的琴音》還先后在中國作協主辦的1998、2001年的《長篇小說增刊》里分別做了摘登。這對一個從海外漂泊回來的中國作家來說是一種極大的精神上的鼓勵和作品上的扶持。
2009年秋,我到北京參加中國散文學會主辦的年度散文論壇,從會上得知海南師范大學將舉辦“王鼎均文學創作國際學術研討會”。即使身在海外,王鼎均卷帙浩繁,筆走龍蛇,依然離不開黃土地的一事一物?!肮枢l是什么?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濃濃的“鄉愁”,在文章里纖毫畢現。而鄭愁予卻于2006年從耶魯大學退休后回到香港,任香港大學文學院名譽教授;2009年又擔任中國海洋大學駐校作家暨兼職教授。這正應了他《錯誤》一詩中的詩句;“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p>
漂泊,是一次詩緒的漫游,是一次思維的拓展,是一次心靈的凈化,是一次情感的積淀。作為炎黃子孫,無論我們漂泊多遠,時間多久,我們的心都和自己的故土緊緊相依,血脈相連,那是我們生命的根,是我們生活中須臾不可離開的空氣和水。
正如我在《情斷美國》的題記中引用海涅《還鄉曲》一詩中所說:
我的心完全和海一樣,
有潮汐也有小雨,
并且在它的深處,
蘊藏著許多珍珠……
這閃光的“珍珠”,就是祖國母親博大的心懷,她溫暖地照耀著千千萬萬漂泊海外游子的心,呼喚著游子的歸來,也呼喚著我急切切地撲向了祖國母親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