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城里已經多年,但每年都要回鄉過年。我生在鄉村,長在鄉村。對我來說,鄉村的年就是綠葉對根的情意,就是溪流對源頭的思念,就是風箏對長線的掛牽。
在鄉下,年味很濃!一到臘月,家家戶戶就忙開了,殺豬宰羊好不熱鬧。廊檐下、院子里,香噴噴的香腸,流油的臘肉,還有鹽制的兔子、雞鴨都讓人垂涎三尺。盡管年味已經很豐盛了,可滿載豐收喜悅的人們,還是要一趟一趟往集鎮上趕,把新潮的服裝、可口的酒水、新鮮的水果和海產品以及鞭炮、煙花往家里搬。仿佛不這樣,這年味就不過癮似的。也只有在年關,鄉下人的溫情才得以完美體現。人們圍座一起,暢談過去一年的得失與喜憂,或暢談異地的風光和見聞,品味在外打拼的酸甜苦辣。這樣回首往事,展望未來,又信心百倍。
在我看來,這年味就是親情的洋溢和彌漫,就是傳統文化的彰顯。當然,這年味還是農家溫暖的爐火,春天的召喚和人生的加油站。這年的色是濃重的,這年的香是悠長的,這年的味是醇厚的。熱愛生活、善于生活的人們,總是把年調制得色香味俱全。品味過年就是品味濃郁的鄉土風情,品味過年就是品味融融的親情和幸福!總之,年味總讓人留戀,讓人回味無窮!
童年的時候,我對年是企盼的一一企盼噴香的臘肉,企盼嶄新的衣裳,企盼脆響的爆竹和熱鬧的玩伴。我兄弟姐妹六個,只靠父母二人掙工分吃飯,家庭狀況可想而知。平常別說吃好的喝辣的,就連吃一頓飽飯也算奢侈,更別說穿新衣、放鞭炮了。正所謂“大人盼掙錢,小人盼過年”嘛。
現在當然不像年少時那樣熱切地企盼過年了,在天天是過節,日日像過年的新時代的好日子里,我們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們兄弟姐妹六個也都已成家立業,過上了小康生活。雖然,人到中年的我們,都在忙于各自的事業,但無論怎樣,心中的那份感情卻依然有增無減。雖然,我們生活在不同的地方,有著不同的生活方式。但我們卻有著共同的目標,那就是:讓母親欣慰,讓我們的后輩茁壯成長!
因此,每年春節我們都回家過年,兄弟姐妹團圓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種彼此間的融合,彼此間的記憶,彼此間的牽掛,就是用任何文字來描述都顯得蒼白。我們談起小時候的頑皮,談起父母供養我們的艱難,談起現在的生活和工作,都有一種成就感,都有一種榮耀感。
回想起來,哥哥真稱得上我家的頂梁柱。1979年前,我們全家七口(姐姐已出嫁)僅靠父母掙工分度日,每年都是隊上有名的超資戶,萬般無奈之下,父親只得將年方16正在讀高中的哥哥拉回來幫襯著。跟著生產隊的腳步,哥哥開始了他人生中扁擔和鋤頭的生活。
但哥哥是個開朗的人。每天晚上,我和哥哥睡在床上,他會教我背誦他課本上的文字,講他在學校讀書時的一些趣事,教他在學校學會的歌兒。哥哥經常會講他在讀“農中”時老師寫的一首詩一一“讀書走進幸福院,老師叫我想從前。這座房子修得好,原是地主的莊園。”說他的老師真能干,而且正是由于老師才華出眾,有一個學生寫的作丈還在縣上的小報上發表了。其羨慕之情溢于言表。同時,哥哥永遠都會背誦他老師寫的另一首回丈詩一一“讀書把勁用對路,勤學苦練多心虛;虛心多練苦學勤,路對用勁把書讀。”你還別說,這首詩對我們的影響可大呢,直到今天,它還是我們教育子女的典范之作呢。
雖然哥哥的回歸田野讓我們家甩掉了超資戶的尾巴,但其中哥哥所受的苦我是永遠也無法體會的。記得有一次,隊長說哥哥所挑的糞桶小些,要扣他的工分,哥哥不服,與之理論,還遭到隊長和記分員無理的毆打。當時我正讀初中,放學回家時還跟在哥哥身后,用一塊尖尖的鵝卵石去砸那可惡隊長的狗頭。
秋天收稻谷時,隊長還強迫哥哥同他一個“拌桶”打谷子。那時沒有機械,全靠人工一把一把在“拌桶”上將谷粒抖脫。他規定,他們兩人分別站在桶的左右兩邊打,一人一下,不得緩慢偷懶。同時,還說“左打右出桶,還要拱拌桶。”意思是在左邊打的人什么也不管,在右邊打的人既要將谷子從桶里撮出來裝進籮筐里挑回去,還要將拌桶拱回去。因為有許多人只會在右邊打不會在左邊打,他以為我哥哥也是,就制定這個不合理的規定,想整哥哥(并非想培養哥哥的能力)不想哥哥是個“見樣通”,做什么都一看就會。哥哥說那我打左邊,結果讓隊長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后來,生產隊分成作業組。再后來,作業組又變成包產到戶。哥哥再也不受別人欺負了,我們家也開始走上富裕的道路。如今,哥哥嫂嫂都在外打工,供養侄兒上重點高中、上重點大學,真是其樂融融。
弟弟呢,則是我人生的支撐點,可以說,不是弟弟,就沒有現在的我!所以我要永遠感謝弟弟,我的好弟弟!
1985年,18歲的我高中畢業,父親卻也因病去世。因此我不得不像祖輩一樣過上“口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而年剛15的弟弟也輟學回家與我一起在母親的帶領下耕耘我們的生活。第二年,我通過多方爭取,又重返校園。弟弟卻用他16歲的單薄身體扛起全家的重任(哥哥已成家),同時支撐起我的人生,正是在弟弟的支撐下,我才有幸考上了一所中等師范學校,跳出了“農門”。試問:在這世上,有幾個人能讓自己還未成年的弟弟供自己上學呢?所以,每當提起這事,都會讓我感激涕零、熱淚盈眶。當然,在得知我考上學的消息時,我們全家真是揚眉吐氣又欣喜若狂,因為在我們那兒,我是考上學的第一人。
記得弟弟為供我上學,還幾次外出打工,從事最艱苦最危險的井下挖煤的工作。弟弟說,他在河北挖煤時,有一天下大雪,氣溫在零下10度左右,早晨一起床,發現屋里所有裝了水的器皿都結了冰。可是,弟弟出門時只帶了一件線衣。為避寒冷,他不得不全天24小時都上班。我趕緊代表母親和哥哥給弟弟寫信,請他快回家,不要再去干那活兒了。
后來我畢業參加工作了,弟弟也不再去干那最艱苦最危險的活兒了。再后來,便在成都打工,直到現在。
2010年春節的時候,弟弟說想在老家修一幢小樓房,姐姐哥哥都贊成,我卻極力反對。我說在鄉下修房子不劃算,建成就貶值啊。不如在城里訂一套商品房,做個城里人多好。或者不做城里人,也可以隨時轉賣還可以升值呢。可弟弟卻說,我們祖祖輩輩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就只愛春小麥的翠綠,油菜花的金黃,玉米葉子的清香,稻花香的醇厚;就只愛雞鴨鵝兔的連唱,豬狗牛羊的交談,蟲魚鳥獸的樂音,陽雀布谷的高歌。結果,2011年春節的時候,一幢嶄新的小樓房在我們的老家拔地而起,讓我們兄弟姐妹的年味更上了一層樓。
2012年春節過后,哥哥50大壽,讓我們的年味如同飛升上天的焰火一樣回聲雋永……
在我們兄弟姐妹身上,有許多相似的特征:或相貌,或聲音,或眼神,或舉動,都如出一轍。這就是無法改變的血緣關系,這就是無法改變的親情!這種與生俱來的感情,就是一種惦念,就是一種美滿!
當然,我們兄弟姐妹也有一個小小的遺憾,那就是:父親去世太早,一生太苦。不過,好在年近80的母親身體還很硬朗,她或是在我工作的城里為我煮飯洗衣,或是在妹妹安在成都的家里照看外孫,也算其樂融融。過年的時候,我們兄弟三個就回到老家,一起購置年貨,一起美美地樂呵!正月初一、初二,姐姐、姐夫,兩個妹妹、妹夫和外侄們相繼來了,把個年味拔高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這年也就成了我們兄弟姐妹靈魂的棲居地和詩意生活的寫照。
鄉鄰們有感于我們兄弟姐妹如膠似漆的情誼,紛紛羨慕不已。一位鄰居的外地女婿見到我們兄弟姐妹和和樂樂、團團圓圓的年味,更是道不出的贊嘆!而我們兄弟姐妹也一致表示:這一世我們是兄弟姐妹,愿我們永生永世都做兄弟姐妹!瓦
在鄉村生活過的朋友,對瓦一定不陌生。一定知道瓦的美不在于它外表的古樸青灰,而在于它們能手牽著手,肩并著肩,風里來雨里去,同舟共濟又心心相連;在于它們能將一種血脈延續,將瓦下的生靈共同守護。我欽慕瓦,就是欽慕它們之間的這種不離不棄。即使碎成瓦礫,化作煙塵,仍然默默相依,去完成它們的歷史使命!
記憶中,我家鄉的人們對瓦的依賴被拔高到了一個很高的高度。所謂“磚連磚成墻,瓦連瓦成房。”修房造屋是人們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之一。屋頂上的瓦,隔開了風風雨雨,遮擋著夜深露重。
1976年,我才9歲,就開始真正地接觸瓦、了解瓦了。這一年,大隊(當時的村一級行政機構)修學校,原座落在我家所在庭院里的大隊部和大隊小學要搬遷。為節約起見,大隊將房頂拆走,剩下土墻所筑的房間折成錢賣給我家及其他幾家人。于是,我們這幾家人便開始各自著手蓋房。有了現成的房間規模,人們就只準備檁子、椽子和瓦了。檁子、椽子相對容易一些,只要在自家柴山里砍一些適用的,或者從別家買一些就行。瓦就沒有那么容易了,因為各家都用,賣家極少。怎么辦呢?別無它途,只有自家燒制。
燒制瓦的過程較為繁雜。首先是找能燒制瓦的泥土,得要那種有粘性又不摻沙子的。這個其實是不成問題的,因為在我們那兒,所有的田土都是粘土型的,隨便一塊田,把稻草把子移走后都能制瓦。然后是和泥。主要是牽一頭牛去踩,也可多加幾個人幫襯。我當時就去干過這個活兒,13歲的哥哥也干過。這當然是很累人的,連牛也會累得四腿發軟。第三步是搬運。將踩好的瓦泥從田里挑到曬場上,堆成一堆,再反復踩和,最后堆成一丈多長、三尺來寬、一米多高的泥墻形狀。泥瓦匠師傅就可以做瓦桶子了。
做瓦桶子的過程也較復雜。泥瓦匠師傅在泥墻形的瓦泥前裝一個可以轉動的圓盤,圓盤上放瓦筒,瓦筒上套瓦衣,然后回過身來,在瓦泥上用小泥弓將泥墻鋸開一層皮似的瓦泥,從中間分成兩半,師傅便將一半輕輕端起,轉回身去圍在穿好瓦衣的瓦筒上,用一個弧形的瓦刀沾上水在瓦泥上刮抹,使之光滑結實,再用一個與瓦同高的度尺在瓦泥上旋一圈,一個完整的瓦桶子便做好了。這之中當然技術含量較高,我曾親眼見過一些剛學做泥瓦的人將那層皮似的泥端不上瓦筒。
每一個瓦桶子晾到二成干時,泥瓦匠師傅會叫主人家的孩子去撿每一個瓦桶上用度尺劃好的瓦桶帽子。我就經常千這種活兒。等瓦桶子晾到四成干的時候,還須將一個倒放在地上,再順疊一個,形成中間略大,兩頭略小的形狀。如是這般,將所有疊成這種形狀的瓦桶子排在一起,又一層一層向上疊放,也是一道頗為壯觀的風景。當然這中間也有竅門,就是在疊時須將瓦桶子內壁為分成四塊瓦而做的凹槽對齊。
當瓦桶子完全干過性后,將其抱在手肘上用另一只手輕輕一拍,就會有規則地破成四片瓦坯子。于是,一塊土瓦就算做成,只等入窯燒制了。
燒窯的過程也是個技術含量很高的活兒。第一步是裝窯,就是將土瓦有規則地碼進窯里。圓圓的窯的底部正中有一個從窯洞門往里進的長方形凹槽,先要用磚頭在這個凹槽上碼一個橋形的弓形火槽,然后再將瓦一層一層向上碼,直到窯口。第二步是生火制窯了。這需要窯匠一天一夜不離地守在窯洞前,既不停地往窯里塞柴,也要觀察火候。這需要相當的經驗,否則一窯瓦坯就報廢了,既壞了窯匠的名頭,主人家也要叫他賠損失。火候到了的時候,在窯口要圍一個小小的水池,灌滿水,以使水慢慢地滲入窯內,讓瓦從火紅色變成青灰色。三天以后,一窯燒制成的青瓦就可以出窯走上它們自己的工作崗位了。這會讓所有的人驚喜萬分的。
我們家做瓦燒瓦的過程頗為曲折。由于大隊統一將遠遠近近的泥瓦匠都集中一起了,所以請匠人就麻煩。還好其中有一個師傅與我家有點親戚關系,他答應每天完成大隊的任務后再幫我家做一陣,至于工錢么,按工時計。好歹也算解決了第一個難題。
第二個難題是經管瓦桶子。由于這一年母親剛生了幺妹,父親要照顧,哥哥和我都還不大,其難度可想而知。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天半夜下雨,還在“坐月子”的母親都不得不冒雨起來幫襯著將曬場上的瓦桶子端到階沿上。
第三個難題是燒窯的柴禾。我們家由于父親在土改時出門在外,沒有分得柴山。所以只得到處去買,記得當時我們全家還出動到幾十里遠的一個親戚家去挑柴回來呢。
最驚險的是我家正在裝窯那天中午,下起了瓢潑大雨,急得父親捶胸頓足。幸好幫我家做瓦的親戚管理著大隊的一幅厚塑料紙,不要命的哥哥赤膊露腿沖進雨里將它拖來把窯口遮了個嚴嚴實實,才避免了一場大損失。
瓦在父親的心中地位很高,甚至高過了我們的學習成績!出窯那天,父親一個人從窯里把瓦挑回來,喊母親碼在庭院里,直到半夜還沒干完。1萬2千匹瓦,不是那么容易挑完的!哥哥和我放學回來后也用背兜去背,6歲的弟弟也鼓起腮幫來幫忙,真是一家大小都沒閑著。可是,時間久了,我和弟弟都吃不消。就在庭院里睡著了,父親挑回來發現我們在睡覺,就用扁擔頭子來敲我們的腦袋。第二天早上,我發現我的頭上長滿了大大小小的青包。
至此,我也就對瓦另眼相看了。雖然這瓦都呈現一種灰暗粗糙的色澤,但我總覺得這瓦就是我們的天空,與我有一種毫無間隙的融合。站在村頭,遠遠望去,會覺得每家人屋上的瓦,如水一樣波光粼粼。在陽光溫柔的撫慰下,就像一面鑲嵌在天地間的鏡子,映射出鄉村禪境如詩的炊煙。那瓦上的深情,就像父愛和母愛,有著無盡的慈悲。
后來,我長大了,離開了家鄉,感覺自己就像一塊被拋棄的瓦。每當看到幾只南歸的大雁,我就會不自覺地張開雙臂、斜著優美的身影,像一只春燕一樣輕快地飛回來,停在瓦脊上。眷戀著家鄉,回味著鄉情,讓思念的淚痕毫無掩飾地呈現在父母面前。這時,我又會覺出瓦的美不在于它的古樸與青灰,而在于它們能風里來雨里去,同舟共濟又心心相連。因為這瓦就是我的親人一一我慈祥的父親、母親、我親愛的兄弟、姐妹。
隨著時代的變遷,社會的進步,現在的鄉村早已瓦房變樓房。人們對瓦的依賴變成了對鋼筋、水泥、河砂、磚頭的依賴。但瓦從誕生到現在2000多年的歷史文化底蘊,將永遠被山鄉人們所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