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勞動者一起寫歌

黑手那卡西樂隊不斷接觸不同的社會團體如工作傷害人協會，和團體中的人一起說故事、講故事，把歌曲做出來。這些說出來的故事會增強工人們的認同感。“當他們的經驗能夠通過歌曲公開演唱，他們會發現他們的東西也并非沒有價值，因為故事真實，往往會感動到更多的人。

2013年冬，北京，在一臺特殊的春節晚會——為打工者籌備的春晚上，黑手那卡西樂隊亮相了，準備唱他們的成名曲《福氣個屁》，吉他手劉自強在介紹這首歌時說道：“我們為這個社會創造了經濟的繁榮，到頭來獲得是一無所有。工人到底有什么福氣，福氣個屁！”

黑手，在臺灣的意思是指“勞動工人的手，每天都沾著機油”，而“那卡西”是一種伴奏的樂隊形式。如他們的名字，成立于1996年的黑手那卡西樂隊，十幾年來一直為“雙手沾滿機油”的勞動者唱歌，用音樂創作表達自己的態度，書寫新的勞工文化。

他們站在舞臺上，一字排開，兩把木吉他，一把手風琴，一個非洲鼓和一個手握沙錘，然后音樂響起，歌聲堅決有力。歌曲漸入高潮，站在舞臺左側的黑手成員王眀惠，拿著手錘帶領大家站了起來。“這首歌，站著聽，更好聽”，大家跟著王眀惠做著黑手經典的“帶動唱”動作，那一刻，仿佛是在上世紀90年代的臺灣街頭，所有人一起為雙手油污的勞工吶喊，與那些被社會擠壓窒息的邊緣弱勢人群，如工傷者、精神障礙者、外籍配偶，一起振臂高唱。

被“福氣啦！”

1996年，周潤發在臺灣拍了一個提神飲料的廣告。這則廣告中，周潤發對著成千上萬的勞動者喊話：“各位勞動的兄弟姐妹們，你們是臺灣經濟奇跡幕后的無名英雄”，然后臺下的群眾呼喊著：“福氣啦！福氣啦！”

此時，臺灣在造就經濟發展繁榮景象的同時，遭遇了傳統的產業的衰落，如紡織制衣、電子制造等產業，都逐漸遷往東南亞。這就是所謂的第二波“關廠”，成千上萬的工人失業，他們為爭取資方該支付的遣散費和退休金，走上街頭。

上世紀90年代初，臺灣散落在各地的工會，形成了一個工會聯盟——工人立法行動委員會（簡稱“工委會”）。他們聚集起來，希望推動臺灣修改有利于勞工的勞動法律。1994年進入臺灣大學讀書的陳柏偉，開始關注失業工人，畢業后，他積極參與到了這些活動中。

早在讀書時，陳柏偉就愛好音樂，創作一些歌曲。1996年，在工委會工會組織者的協助下，陳柏偉組織起“黑手那卡西”樂隊，取義“為勞動者而歌唱”。這時的黑手樂隊成員，大概有30～40人左右，大多是來自工運組織者以及基層工會的工會干部。

當他們看到《福氣啦！》廣告播出，一群人都很氣憤，一次討論會后，他們花了大約2個小時，一起創作出這首戳破“福氣”謊言的歌曲——《福氣個屁》，這也是黑手那卡西成立來的第一首創作歌曲。

當這首歌出現在當年集會上，或在大型工人聚會中，即使《福氣個屁》歌詞有一些臟字，不過配合著一些粗鄙的動作，著實讓這些壓抑的工人一抒苦悶。

1996年12月，陳柏偉以“組織者”的身份參與到福昌關廠抗爭中，四個多月的抗爭，讓他更加看到抗爭歌曲在抗爭行動中對工人發生的作用。他意識到，抗爭歌曲本身就是抗爭活動的一環。

1997年，專輯《福氣個屁》出版，這是一張臺灣草根工人歌曲集，把工人們唱過的歌曲翻唱再編曲。當時他們的工作方式主要是讓工人和弱勢者講出自己的故事，寫出自己的歌，“邀請勞工、弱勢者，以及社會底層的人聚在一起，大家一起講講故事，講講自己生活的狀況。”

漸漸的，他們開始覺得“不只是一個記錄”，可以成立一個固定的樂團，或許可以寫一些歌，于是“真正開始寫歌”，組建固定的團隊。

不只是做音樂

成立之初，黑手成員很多，但卻不固定。主要是靠陳柏偉和同學楊友仁支撐。當時楊友仁是“無聊男子團結組織”的主唱，有自己的樂手和團員。在第一張專輯《福氣個屁》中，楊友仁和其樂團參與這些歌曲中的編曲部分。

黑手那卡西跟很多工會的組織者認識，所以透過這些組織者，進入到這些工人的團體里去。他們并不是告訴工人，“我為你發聲”，而是“我們是一起的，應該是我們一起來看看應該怎么發聲”，因此，更多的時間，花在“勾引”工人談出他們的想法。

聽到劉自強用了“勾引”一詞來描述，屋子里其他的那卡西成員都笑了起來，夸贊“用得好”。

陳柏偉發現，“音樂在散播的過程中可以軟化某些人對某些事情的偏見。”于是，他希望樂隊能以抗爭的人為主題，“從他們的生命的經驗、從他們的抗爭出發”。

2000年開始，黑手那卡西樂隊不斷接觸不同的社會團體如工作傷害人協會，和團體中的人一起說故事、講故事，把歌曲做出來。

這些說出來的故事會增強工人們的認同感。“當他們的經驗能夠通過歌曲公開的演唱之后，他們會想他們的東西也并非沒有價值，因為他們的故事比較真實，往往會感動到更多的人。這對工人來說是一個很好的賦能過程。”

不過，歌曲只是黑手工作方式的一種。他們更關心“音樂和底層的人的關系是什么？音樂對社會帶來什么影響”，他們“不只是要做偉大的音樂”。

2003年，黑手出了他們的第二張專輯《臺灣牛大戰WTO》。它跟《福氣個屁》最大的不同，就是“有工人自己的聲音”。其中最后一首歌《幸福》，是在為性工作者賦權的日日春協會創作的。很多不支持社會運動的人聽了這首歌，透過音樂了解到這些性工作者們的社會環境，轉而會支持她們。

2009年的專輯比2004年的創作方式更多元，有更多不同的社會群體的歌曲內容，很多歌曲出現不是為了現場抗爭，而是通過音樂記錄下這些人的生命歷程、社會處境。“一首歌就是一個復雜完整的故事。”

集體創作

黑手那卡西樂隊不僅是一個樂隊，還年年舉辦工作坊，讓普通工人有機會創作自己的歌。雖然他們沒有經驗，但可以去觸發生命里的故事。陳柏偉很詳細地講述了他們的工作方法，“不是譜曲也不是寫歌，我們就是聊，然后哼出來，然后修改，然后結合在一起，這是一個互動的過程。”

“工作坊要把事情討論出來，不是說一個人很厲害，寫出來一首歌，你們來唱，這樣比較不民主。” 黑手在工作坊中，只是一個協作者，或是“教育者的角色”，但是“這個教育者不是說上下級，我來教你，而是我們示范一種方法，然后我們可以怎樣去討論。”

在現實中，往往越有能力的人越有發言權，黑手一直試圖讓弱勢群體的人發聲。劉自強說，他們希望每一個人都有機會平等地發言，“發言的權利更要關照到那些沒有能力的人”。

這不僅是創作的過程，更是大家一起練習、學習民主的過程。“民主的規則怎樣被討論出來，民主的過程到底發生什么，民主不只是投票。”

2011年6月，走過了15年的黑手那卡西舉辦了一場演唱會，取名為“就這么辦！邊緣翻騰、人民力量 ”。與他們一起協作過的工會成員和勞工團體，都站到了臺上，自己出來唱歌，唱彼此的歌。

“通過彼此唱對方的歌，了解到對方的社會處境，”陳柏偉舉例，比如一個工傷者，他透過工作坊只看到自己被壓迫，但是他看不到一個性工作者怎樣被壓迫，透過這個相互訪問的過程，才互相了解在社會的各個角落，都有不同形式的壓迫。他們也希望通過互唱互訪的過程，將不同的抗爭聯系起來，“弱勢者之間如果沒有一個相互理解的過程，很容易被臺灣當下的這種政黨政治給綁架。”

“我們認為社會真正的問題是在階級，而階級的壓迫是用各種形式存在的，所以讓他們透著這樣一個機會認識社會的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