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敦儒(1081—1159)是處兩宋之間的著名詞人。字希真,洛陽人。早年家境較為殷實,46歲前,主要活動在洛陽,過著裘馬清狂、山水優游的生活。47歲遇靖康之亂后,南渡奔波,流寓多處,山河的殘破令其悲慨不已。紹興五年,因薦至臨安,賜同進士出身,歷臨安府通判、都官員外郎等數職。紹興十六年被言官彈劾“專立異論,與李光交通”,落職,主管臺州崇道觀。紹興十九年,致仕居嘉禾(今浙江嘉興),以山水隱逸為樂,愛舟楫,賞明月,友梅花,營小園“巖壑”,并以自號。紹興二十九年卒,79歲。
朱敦儒有詞集《太平樵唱》,原本亡佚。今存詞集名《樵歌》,三卷。他的山水情懷在詞中常常流露,影響、催化了他的疏曠清遠詞風的形成。其山水詞有著極為清曠的境界。匯入兩宋間山水詞的藝苑中,成為該時期山水詞相當重要的一部分,并有承前啟后的作用。
一
黃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一稱朱敦儒“博物洽聞,東都名士。南渡初以詞章擅名。天資曠遠,有神仙風致。”朱敦儒早年即以志行高潔著稱,這志行,便是山水情志,受傳統隱逸文化和自身生活環境的影響,唾棄仕途,清高雅逸,如閑云野鶴。有《絕句》詩自云:“青羅包髻白行纏,不是凡人不是仙。家在洛陽城里住,臥吹鐵笛過伊川。”風致灑然,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
如果以南渡為界分期,詩酒享樂與山水閑適之趣是朱敦儒前期生活的主要內容。反映在詞中,單純的詩酒享樂顯然難以形成公認的疏曠清遠之特色;被汪莘所稱的“多塵外之想”,實即山水隱逸的超凡脫俗及其自由閑適意趣,才是這一詞風的主要原因。雖從今傳《樵歌》三卷看,他南渡前的詞,存世并不多,但我們今天仍可在他的詞中窺知其早期的山水情懷,其《鷓鴣天》云:“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該詞題作“西都作”,西都即洛陽,當作于宣和末。“我是清都山水郎”,是他對自己洛陽生活之瀟灑自在身份的自定義。“山水郎”之稱,多少意趣!他后期所作的《臨江仙》說:“生長西都逢化日,行歌不記流年。花間相過酒家眠。乘風游二室,弄雪過三川。 莫笑衰容雙鬢改,自家風味依然。碧潭明月水中天。誰閑如老子,不肯作神仙。”這首詞的上闋回憶洛陽生活。“行歌”,意為邊走邊唱,詞人以形容自己享盡“太平”,“自樂閑曠”,而情態畢現。“花間”句,言其放浪。“乘風”二句則概括其山水情致。“二室”指嵩山太室、少室,“三川”指伊水、洛水、黃河。由此看來,“行歌”,豈非太平樵唱乎?下闋寫“衰容”之年,耽于山水的品性不改,以江南“碧潭明月水中天”為樂,而此樂不過是“自家風味依然”罷了。所以他的后期的山水之樂,原來也是承繼前期而來的。
從這些山水情懷看,他前期或作有一定數量的山水詞的,惜已不可見;又即使前期無山水詞,前期的山水情懷也為后來的山水詞鋪就了道路。今傳《樵歌》中反映的南渡前的山水情懷,大都見于后來的感懷回憶之作。南奔使他告別了家鄉的山水。而家鄉的山水總在其懷想中,這個“客子”常發出“洛浦鶯花,伊川云水,何時歸得”(《柳梢青》)之類的癡問。
本來,一個喜歡山水的作家,若到異地,審美的眼睛會特別發亮,對山水之美常有許多驚奇的發現。從東晉南北朝到唐五代北宋,南方山水極是詩人作家心所向往的,只要有機會游觀,往往留下一些膾炙人口的山水佳作。但是南奔中的朱敦儒不同。他由洛陽經淮陰、揚州、金陵、洪州,到南雄州,后又流寓、經由了較多地方。他南奔、流寓中的詞,雖不乏登山臨水之作,卻并不見多少審美的心境,而常被家國興亡、漂泊流離的興嘆占去。眼前江山令人觸目驚心,如《采桑子·彭浪磯》:“碧山對晚汀洲冷,楓葉蘆根。日落波平。愁損辭鄉去國人。”又《沙塞子》:“萬里飄零南越,山引淚,酒添愁。”又《減字木蘭花》:“萬里東風,國破山河落照紅。”很是傷心悲涼。
朱敦儒本“有文武才”、“深達治體”。多年漂泊中,面對半壁河山,有過許多思索、反省。他雖為持林泉本心而多次拒絕出仕,但最終還是答應了朋友的勸說出山,實在也是由于責任感使然。他在被蘇軾贊譽為“山水窟”的臨安為官十年余,時間不短,若按以往眾多詩人詞家在此山水環境中仕宦生活的常理,并從他生性中濃厚的山水情趣考慮,他應該有所耽樂。但是,他此時的山水之作極罕見。讀他下面這首《風流子》,就知道他的心境了:“吳越東風起,江南路,芳草綠爭春。倚危樓縱目,繡簾初卷,扇邊寒減,竹外花明。看西湖、畫船輕泛水,茵幄穩臨津。嬉游伴侶,兩兩攜手,醉回別浦、歌遏南云。 有客愁如海,江山異,舉目暗覺傷神。空想故園池閣,卷地煙塵。但且恁、痛飲狂歌,欲把恨懷開解,轉更銷魂。只是皺眉彈指,冷過黃昏。”西湖之美毋庸置疑,就像該詞上片所描寫的。可是它卻為詞人牽愁惹恨,“有客愁如海,江山異,舉目暗覺傷神。”詞人由眼前偏安的景象,聯想到了北方的故園池閣、卷地煙塵,傷心不已。無奈而痛飲狂歌,“欲把恨懷開解”,卻“轉更銷魂”。更有可稱者,他不能把在杭州為官,賺作了山水之樂;他不能學前人所謂“中隱”,隨欲而安,因為前人沒有他這樣的家國之痛啊,這是他的極忠厚之處。
他告別山水入仕,只為著一個“整頓乾坤”的愿望。但是他在臨安看到的是南宋小朝廷的偏安縱樂,權臣對國事的不作為和相互傾扎,投降派的妥協議和,主戰者的慘遭打擊。所以他極為悲憤,流露出了強烈不滿;骯髒直道,親近主戰的李光等人,致使紹興十六年遭受彈劾。落職后主管臺州崇道觀,寓居臨海。臺州山海風光甚美,可是他仍不能安心游賞,他的心愿首先還在國事,表示“除奉天威,掃平狂虜,整頓乾坤都了。共赤松攜手,重騎明月,再游蓬島”(《蘇武慢》)。他秉承的是如杜甫那種“二三豪杰為時出,整頓乾坤濟時了”和李商隱那種“欲回天地入扁舟”的精神,他并不想在仕途長期待下去,只要“整頓乾坤都了”,他會依然去追尋和重拾自己的情趣,滿足山水情懷。
可是他走了彎路,最終以徒勞、失望而不是了卻心愿的結果回到原點。其《鵲橋仙》(攜琴寄鶴),就包含著對告別山水步入仕途的反悔。他曾準備一試囊中的“紫金丹”,來“點化鸞紅鳳碧”。但是“玉梯無路,天上難通消息”,使他大失所望。而決定返歸山林,“不如卻趁白云歸,免誤使、山英掃跡”。“山英掃跡”用的是孔稚圭《北山移文》中描寫山靈草木鄙棄那種先隱后仕之假隱士、抵制其再至的語典。詞人說“免誤使、山英掃跡”,其真性情,可窺一斑。《如夢令》亦云:“我是臥云人,悔到紅塵深處。難住,難住,拂袖青山歸去。”
二
朱敦儒致仕歸隱之地,選擇在素有“水鄉澤國”之稱的嘉禾。嘉禾及其周邊地區,湖蕩河塘眾多,水網密布。他在嘉禾生活了十年,直到去世。十年間盡情地敞放自己的山水情懷,追求閑適之趣。他經營巖壑小園,優游遠近山水,過得愜意、舒適。有這樣的生活與心境,坐吟行歌,他現存的山水詞幾乎都是作于這個時期。
巖壑之居在鴛鴦湖(即今嘉興南湖)放鶴洲,園林面積雖不大,經營卻頗講究,因地制宜,合理布局,山水花木建筑等景物齊備,四時可觀,詩意盎然,儼然一個世外桃源。朱敦儒用多首詞勾畫了這個山水小園的優美意境,“境”中不乏出自詞人以“壺中天地”“胸中丘壑”之以小觀大的審美眼光的賞會,如《感皇恩》:“一個小園兒,兩三畝地。花竹隨宜旋裝綴。槿籬茅舍,便有山家風味。等閑池上飲,林間醉。 都為自家,胸中無事。風景爭來趁游戲。稱心如意。剩活人間幾歲。洞天誰道在,塵寰外。”又如《鷓鴣天》:“竹粉吹香杏子丹。試新紗帽纻衣寬。日長幾案琴書靜,地僻池塘鷗鷺閑。 尋汗漫,聽潺湲。澹然心寄水云間。無人共酌松黃酒,時有飛仙暗往還。”巖壑園林之美和詞人經營的詩心匠意、陶然自樂的風姿情態,在詞中畢呈。逍遙自在,令人向往。
江南山水景色,清麗秀美,與嵩洛高山大川之北方風貌有所不同。嘉禾地處太湖之南,水云之鄉的風物頗為典型。朱敦儒前后期都保持了一個澹蕩之人的本色,但后期畢竟經歷患難,閱世日深而更加厭倦俗情,從而對山水更加親和、依戀,山水情懷更加深篤而內傾,又與江南山水環境相契合,于是審美趨于細膩,情致趨于溫婉,趣尚趨于清雅,與居洛陽時的優游、豪放、疏狂,有一定的差異。如《雙》:“拂破秋江煙碧。一對雙飛。應是遠來無力。稍下相偎沙磧。 小艇誰吹橫笛。驚起不知消息。悔不當時描得。如今何處尋覓。”詞人觸景生情,或有所寄托,寫秋江所見一對飛落復驚飛的情景。首二句景象,有“看白鳥,下長川,點破瀟湘萬里煙”之妙。“應是”二句,生出無限愛憐之心。“小艇誰吹橫笛”四句,當是詞人自責。雖本無心驚擾,著一“悔”字,非僅悔當時不曾描得,亦悔將其驚飛。朱敦儒擅畫,雖云“悔不當時描得”,而詞中畫意,已然一幅《秋江圖》。
對隱逸文人而言,水鄉的最大特色,是富于漁釣舟楫之趣。前代詞人歌詠漁隱的情景,在該地區本有深厚積淀,其意境在舉目所及的景物環境中最易尋覓。朱敦儒就喜愛張志和《漁父詞》,曾將其添作《浣溪沙》。而他本人的漁隱生活風貌,亦不在古人之下,“時棹小舟,徜徉自放。陸放翁嘗詣之,聞笛聲自煙波間出,行者曰此朱先生吹笛聲也”(沈季友編《檇李詩系》卷二朱敦儒小傳)。汪東《唐宋詞選評語》亦稱朱敦儒:“其襟抱風度,蓋玄真子之流也。”
朱敦儒有《好事近》漁父詞六首,其一:“搖首出紅塵,醒醉更無時節。活計綠蓑青笠,慣披霜沖雪。 晚來風定釣絲閑,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漁父的閑適,全在自己的隨意,醉醒無時。醒來生計是“漁”,其生活資料很簡單,“綠蓑青笠”,有了它,不僅斜風細雨不須歸,縱然披霜沖雪,也習以為常,渾不當回事。則漁父一身輕松。詞人提煉了張志和《漁父》詞境和柳宗元《江雪》詩境而加以熔鑄,使“搖首”傲然出紅塵的姿態,得到了強化。這是上片。下片獨出心裁,以神來之筆,勾勒出水鄉一個美妙無比的空明澄澈之境,涵虛朗鑒,不僅作者,使讀者置身其間,亦竟不知今夕何夕!
“漁父”的山水之樂和生活情調,閑適,清雅,超脫凡俗。陳廷焯云:“希真漁父諸篇,清絕,高絕。”(《云韶集》卷五)朱敦儒對漁父詞意境的開拓,在于他既融合、提煉了前代漁父詞的意象和境界,但又不是概念化,而是與自己的生活情致、生活環境合而為一,情景交融,極其真切。繪景清絕,簡練傳神,意境翛遠。除了上面所舉這一首外,其余描寫還有“撥轉釣魚船,江海盡為吾宅”,“吹笛月波樓下,有何人相識”,“隨意轉船回棹,似飛空無跡”,“短棹釣船輕,江上晚煙籠碧。塞雁海鷗分路,占江天秋色”,“天與一輪釣線,領煙波千億”等,均可見之。語言天然清暢,絕去雕飾,“行文亦是飛空無跡”(陳廷焯編《云韶集》卷五)。
朱敦儒本性愛月,詞中所寫明月之美和月下的活動甚多,如《鵲橋仙》(姮娥怕鬧)、《減字木蘭花》(無人請我),均極清雅可喜。明月一旦置于山水之間,意境又非同一般。東坡的《前赤壁賦》,朱敦儒愛之,曾用《秋霽》詞調括。居嘉禾,明確寫水鄉賞月的詞有多篇。原來水鄉夜游賞月,別有境界,天水一色,清輝空明,朱敦儒尤樂之。《朝中措》:“胸中塵土久無奇。今夕借清輝。歌縱群英諸彥,舞狂蕙帶荷衣。 鴛鴦湖上,波平岸遠,酒釅魚肥。好是中秋圓月,分明天下人知。”這是在巖壑旁的鴛鴦湖上賞月。蘇軾曾有詩云“鴛鴦湖邊月如水”,朱敦儒居此,自然會盡情享受,而詞的結尾立意高遠。
與嘉禾相距不遠的吳江長橋,更是賞月的好去處。長橋跨吳淞江,又名利往橋;橋上有亭,名垂虹,因又稱垂虹橋。橋為慶歷八年縣尉王廷堅建,錢公輔所作《利往橋記》云:“登以四望,萬景在目……湖光萬頃,與天接白。洞庭薦碧,云煙戰清。月秋風夏,囂滅埃斷。牧謳漁吟,喑嗚間發;榜聲棹歌,嘔啞互引。后盼前睨,千里一素。是亦有足樂焉。”(錢榖《吳都文粹續集》卷三十六)有如此美景,詩詞作家來游者甚眾,朱敦儒之前,如蘇舜欽、王安石、鄭獬、蘇軾、朱長文、米芾等來游,都有作品流傳,其景物描繪,著力渲染,影響不小。尤其蘇軾、張先等六人在垂虹亭上相聚,賞月唱和,留下佳話。這些詩詞、雅事對朱敦儒無疑是很有吸引力的。朱敦儒《水調歌頭》說:“平生看明月,西北有高樓。如今羈旅,常嘆茅屋暗悲秋。聞說吳淞江上,有個垂虹亭好,結友漾輕舟。記得蓬萊路,端是舊曾游。 趁黃鵠,湖影亂,海光浮。絕塵勝處,合是不數白蘋洲。何物陶朱張翰,勸汝橙齏鱸膾,交錯獻還酬。寄語梅仙道,來歲肯同不。”詞為“和海鹽尉范行之”作。鄧子勉《樵歌》箋注認為“作于紹興五年,在衢州”。則朱敦儒早在居嘉禾前,就想游吳江垂虹了。詞中云“聞說”,其信息來源自有如上所述垂虹亭建成以來詩詞的傳播,以及眼前的范行之詞。本詞應是緊扣范詞加以發揮,綜合了層積的意識,充分想象其江湖景物之美;用及吳江歷史人事,都合情理,說明他確有比較深入的了解。陶朱(范蠡)、張翰,是“吳江三賢”中人物(另一是陸龜蒙),他們所形成的吳江山水文化底蘊,對于中國文人的隱逸情志,有著巨大的影響和感召。詞的結尾表達欲與范行之同游的興致和愿望。
居嘉禾后,朱敦儒或“結友漾輕舟”,或獨自縱棹,多次來游垂虹。他的到來,以其清曠的賞月之作參與到垂虹橋亭歌吟者的行列。如《念奴嬌·垂虹亭》:“放船縱棹,趁吳江風露,平分秋色。帆卷垂虹波面冷,初落蕭蕭楓葉。萬頃琉璃,一輪金鑒,與我成三客。碧空寥廓,瑞星銀漢爭白。 深夜悄悄魚龍。靈旗收暮靄,天光相接。瑩澈乾坤,全放出、迭玉層冰宮闕。洗盡凡心,相忘塵世,夢想都銷歇。胸中云海,浩然猶浸明月。”該詞寫一次中秋獨自游垂虹賞明月的情景。詞人以心御筆,將其游歷、美感真切地再現了出來。上片先言放船縱棹前往的景況,風露、冷波、落葉等清涼的景物環境絲毫不減其心中追尋清瑩美境的熱切向往。題目既標“垂虹亭”,接下來所寫,便是既至之后在亭中的所見所感。俯仰水天,“萬頃琉璃,一輪金鑒,與我成三客”,水、月、我,在此相聚,我之專意來尋,正是為此境啊。寥廓的碧空,瑞星與銀漢爭白,多么高曠闊遠的空間,而又與“我”如此相近。下片寫詞人于此境地中獲得心靈的超升。“深夜”三句繼續寫環境,生物靜謐,空氣無氛垢,天色與水光融洽,清空無比。這些描寫,旨在顯示一片不著塵埃的天地。詞意至此水到渠成,詞人順勢推出一個“瑩澈乾坤,全放出、迭玉層冰宮闕”的美妙畫面,令人心靈震撼。“迭玉層冰宮闕”形容月亮,所謂瓊樓玉宇。“放”字極有神韻。“洗盡凡心”三句,謂沐浴在此光明圣境之中,受到洗禮,理悟神超,遺世獨立。結尾更以“胸中云海,浩然猶浸明月”收束,言盡而意無窮,意境高妙。勝游益人,人境同化,乾坤何其瑩澈,襟懷何其敞亮,心靈何其圣潔,美意何其通妙哉!
朱敦儒這些寫水天明月的作品,尤其具有一股“清氣”。匯合在他的全部山水詞中,是他的最讓人眼眸發亮的藝術品。從他個人來看,這一題材使他的“疏曠清遠”詞風得以凸顯;從宋代山水詞的審美發展來看,他將自東坡后展寫山水瑩澈之美的意趣快速推進。這類詞品極為高潔,由于他的發展,繼之而起的張孝祥將水天明月詞境推至極頂。乃至一時引發了文學家們叩彈和表現水天明月之境的極大興趣。
詞之初期,本也有山水題材。但后來詞多綺羅香澤,山水清音消弱。而一旦詞家以為吟唱,使人耳目為新,沁人心脾。宋詞詞風之重大轉變,恰在寫山水題材多的作家身上體現,這絕不是巧合。宋詞山水清音尤著者,蘇軾、朱敦儒、辛棄疾為代表。汪莘即推崇這三人為宋詞詞風轉捩的人物,他在《方壺詩馀自序》中說:“唐宋以來詞人多矣。其詞主乎淫,謂不淫非詞也。余謂詞何必淫,顧所寓何如耳。余于詞所愛者三人焉:蓋至東坡而一變,其豪妙之氣,隱隱然流出言外,天然絕世,不假振作;二變而為朱希真,多塵外之想,雖雜以微塵,而其清氣自不可沒;三變而為辛稼軒……此詞之三變也。”梁啟勛《詞學》下編《概論》也說:“計兩宋三百二十年間,能超脫時流,飄然獨立者,得三人焉。在北宋則有蘇東坡,即胡致堂所謂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逸懷浩氣,超脫塵垢者是也;在北宋與南宋之間則有朱希真,作品多自然意趣,不假修飾而豐韻天成,即汪叔耕所謂多塵外之想者是也;在南宋則有辛稼軒……兩宋間有此三君,亦可作詞流光寵矣。”考朱敦儒詞“多塵外之想”、“多自然意趣”,其實主要緣于如上所述的山水情懷與山水題材。
(作者單位: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