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宿跟宋庠、宋祁同榜,他和宋氏兄弟的關系也不錯。一上來就說這一點,是最近讀胡宿《文恭集》,發現他的詩文作風,頗多與宋祁同調。宋祁作文章,講究簡凈古雅,為此不惜以僻澀為代價,他也因此頗受訾議,被當做“好以艱深之辭,文淺易之說”的壞典型。在一則流傳甚廣的傳說中,他的同事歐陽修甚至以“宵寐匪禎,札闥洪休”的惡搞,來取笑他。這個故事突出了歐陽修的平易文風,卻讓宋祁的名聲多少受了些影響。其實,在節簡詞句這點上,并不只是宋祁有此習慣,像晏殊和胡宿,都有同好,好像那是個時代風尚似的。后面這二位,錢鐘書先生在《宋詩選注》中曾各揀一例批判之:晏殊《賦得秋雨》的“楚夢先知薤葉涼”,出現了一個“楚夢”,其實就是指楚懷王夢巫山神女那件事,這已經是“把古典成語割裂簡省得牽強不通”;而胡宿《漫成》的“城東有客歌盆久,不敢將春上老臺”一句,竟把《老子》的“如登春臺”縮成了“老臺”,在不通的程度上則更甚于晏殊了。
像“老臺”這樣的用典,是煞費苦心凝練出來的,看著就費力。但比起作者的不容易,讀者其實更不容易,因為要讀懂作品,先得就著典故被割截后的樣子去猜測原貌。這一來,連淵博的四庫館臣,也被胡宿搞得頭痛不已。胡宿的集子,據說有四十一卷,一說有七十卷,可惜很早就亡佚了。乾隆時開館編《四庫全書》,館臣從《永樂大典》中輯出五十卷,數量相當可觀。其中有十卷,包括道場青詞之類,因為“政治”不正確,被乾隆嚴令刪汰。所以,現在《四庫全書》所收的,只是四十卷本。話說館臣重編胡宿的詩文時,就發現有一些詞句實在難懂——除了避諱和抄寫訛誤之外,還有一批似乎是自出心裁的生鮮詞匯,前無古人,大概也后無來者。任是見多識廣的館臣,也只好承認聞所未聞,于是耐下心來,作了一些考證。這些考證作為編校者的成果,以雙行小注的形式,還保存在文淵閣《四庫全書》中。比如下面這幾個例子:
逢僧談止觀,數刻盡牛香。(《浮石寺》)
麗賦憑烏有,清篇托畔牢。(《送曹生歸臨江別墅》)
昆灰多妙辨,平日集朝纓。(《寄善慧大師禪齋》)
破恨憑相酹,流哀寄蜀弦。葛華與參宿,此見恐無緣。(《悼往》)
雌堂夕宴沉賓轄,綠野春耕駐使旗。(《送魏屯田出守山陽》)
文成洛紙貴,詔下武泥馨。(《送蘇賢良之任豫章》)
牛香、畔牢、昆灰、相酹、葛華、雌堂、武泥這些詞,館臣都表示沒見過,但基本可以斷定是在用典,所以分別做了推測?!芭O恪?,館臣認為可能是“節用”《法苑珠林》“牛頭之香生于海岸”一句?!芭侠巍?,館臣指出是節用了《畔牢愁》的題名,《畔牢愁》是揚雄一篇失傳的辭賦,《漢書·揚雄傳》有記載?!袄セ摇北容^好猜,就是昆明池的劫灰。葛華,館臣認為可能節用梁樂府《前溪歌》:“黃葛何蒙蘢,生在洛溪中(按“中”當為“邊”)?;潆S流去,何見逐流還?!睆囊馑忌险f,這首樂府和胡句倒也相關,只是果真指此,那大概只有四庫館臣能做得胡宿的讀者了。至于相酹,連館臣也猜不出了,于是懷疑有傳寫訛誤,原本應該作“湘酎”,是節用謝惠連《雪賦》“酌湘吳之醇酎”之句——這可見館臣對胡宿的“節用式用典”已相當熟悉,思維也已被胡宿鍛煉得足夠曲折了。雌堂,館臣云:“考《郡國志》,太守所居,涂以雌黃,故稱黃堂。此名雌堂,疑即取雌黃之義。”武泥,館臣謂節用“武都紫泥”而來,漢代蔡邕《獨斷》有言:“皇帝六璽,皆玉螭虎紐……皆以武都紫泥封之。”
有意思的是,牛香、畔牢、雌堂、武泥這幾個詞,雖然確實十分生僻,但居然還有一個人全部使用過,那就是宋祁。
宋祁《善惠大師禪齋》云:“丈室傳心地,安閑歲臘賒。水能涵寶月,風解去萎花。鵠焰紗圍短,牛香篆引斜?;菬o憚遠,門外即三車?!边@可見牛香就是當時僧家所用的一種篆香?!芭侠纬睢边@個名字,本身其實有點費解,宋祁當年讀《漢書》,就對此詞有所留意,還把諸家釋義記到了筆記中,見《宋景文公筆記》卷中。既然學了新詞,就要用來造句,《答屯田齊員外見贈》就拿來操練一番:“淹臥清漳續畔牢,平時賦筆謝登高?!鼻傻氖?,他的哥哥宋庠也用過這個詞:“年華搖落自騷騷,衰境牽人更畔牢。”(《小園秋思》)胡宿的“畔牢”仗著“烏有”為對,其實不難猜出所指,宋庠把它當做形容詞來用,閱讀難度恐怕還更大些。雌堂,宋祁《初到郡齋》云:“姑俟天藏疾,雌堂日宴居?!蔽淠?,《翰長再有北門之拜》云:“宮月舊蟾涵靜滴,武泥前札燥殘芝?!庇帧恫┲蓠樚!吩疲骸坝嬋彰裰{喧魏闕,褒功仙札武泥封?!边@個詞宋庠也用過:“武泥給板言如,漢庾臨波粟似京。”(《送苗郎中出漕江西》)至于“酌湘吳之醇酎”,可不可以節成“湘酎”呢?二宋集中未見用例,但胡宿的另一個朋友梅堯臣干過類似的事,他把這個詞節作了“吳酎”:“淺綻燕脂紫蠟芳,深斟吳酎白瓊觴。”(《次韻王舍人憶省中小桃寄江學士》)若是胡詩真作“湘酎”,就算是與梅堯臣殊途同歸吧。
“把古典成語割裂簡省得牽強不通”,令人費解,對此胡宿自己也有警惕,所以有的時候,怕人實在看不懂,他會加上自注。比如《和原甫侍讀從幸后苑觀稻之什》“經帷惜外遷”一句下就有自注云:“后漢楊秉出為右扶風太尉,黃瓊惜其去,上言勸講帷幄,不宜外遷。留拜光祿大夫。”奇特的是這詩題中的原甫不是別人,正是漢史專家劉攽,不知道胡宿是在和詩的時候就附上這個自注的,還是事后所為。若是連劉攽都要靠注釋才能明白胡宿用的漢代典故,那我們真要慶幸四庫館臣智慧地抓住了“節用式”的路數,在既沒有自注也沒有同好作品可參的情況下,還破解了那么多謎團——不過,除了這首《館中候馬》:
紫陌歸鞍后,端門午鼓馀。
銅池銜落景,鐵掩殘書。
水遠溝聲細,花閑壁影疏。
去騶呼已遠,自笑守應廬。
“應廬”兩個字,《佩文韻府》上沒有,連今人編的《漢語大詞典》上也查不到。館臣認真細讀文本,作了一番思考,加上這么一段案語:“‘應廬’二字,未詳所本。宿又有《上小謝學士啟》云:‘更直應廬?!斒侵该亻w直舍而言?!薄渡闲≈x學士啟》見《文恭集》卷三十一。盡管《文恭集》中出現了兩個用例,館臣還是只能猜測大意,至于“應廬”的具體出處,他們沒有找到。
時隔不久,盧文弨看到了《文恭集》。盧文弨一生用功,集中在經史之學,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對這部文集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也可能是參加《四庫》館的朋友們告訴他的。《抱經堂文集》卷一三《胡方平文恭集書后》和他的學術筆記《龍城札記》卷二都有專門破解《文恭集》中疑難典故的內容。館臣沒有注釋到的典故詞,盧文弨又找出一些,比如“強抉巴音還首鼠,知君詩戶敵千侯”(《子莊見求近詩以一闋為介》),這古怪的“詩戶”來自杜牧詩“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谤]版飛書到此山,海簪重拾更彈冠”(《隱客舊居》),這里面有一個漂亮的生詞“海簪”,但經盧文弨發覆,我們才知道此詞來自《北山移文》:“昔聞投簪逸海岸。”——海和簪壓根沒多大關系。能一口氣舉出這么多例證,可見盧文弨對這部文集是認真讀過的,他也掌握了胡宿的用事特點和破解方法。于是,對讓館臣折戟的“應廬”這個詞,盧氏也順利給出了答案,此詞其實就出于應休璉《百一詩》:“問我何功德,三入承明廬。”這首《百一詩》因收入《文選》,算不得生僻篇章,但是,正如盧文弨指出的,關鍵是這種造詞法“亦太牽強”。
而這種“姓氏+人物事跡/作品”的典故造詞法,在《文恭集》里正有不少,除了前面提到的“老臺”外,又如“卓甕”和“莊軒”——“卓甕何妨臥,莊軒或自來。”(《招公儀小飲》)“卓甕”是畢卓醉盜鄰家酒的故事——此公一輩子也就做過兩件出名的事,另一件被宋庠“節用”了:“銜杯思左蟹?!薄稌x書·畢卓傳》記卓嘗謂人曰:“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薄扒f軒”一詞,參照“老臺”就不難破解,蓋出自《莊子·繕性》:“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倘來,寄者也”。
其實,將古人姓氏和事跡、作品粘合起來的用典構詞方法,自來詩文中并不少見,單一個陶淵明,就衍生出“陶籬”、“陶巾”、“陶腰”、“陶琴”、“陶廬”、“陶窗”等典故詞。胡宿自己用過“陶窗”——“何須更寄陶窗傲,自有余涼在此軒?!彼吴杂眠^“陶廬”——“邵圃瓜疇熟,陶廬菊徑存。”(《歲晏思歸五首》之四),還順帶上一個“邵圃”,但這些詞我們都并不覺得生僻。究其原因,一則是典故涉及的古人名氣大,二則是人物后面跟的那個名詞,與人物形象息息相關并為人熟知,三則上下文對典故有充足的提示信息。三條之中,其實后二條更重要。而“應廬”的怪異之處正是,即便讀者知道應璩這個人,應璩在大家心中的形象也和“廬”沒有什么聯系,就像老子的形象和“臺”、莊子的形象和“軒”沒有什么聯系一樣?!皬]”、“臺”、“軒”不過是他們作品中的一個詞,并沒有參與過這些名人的形象構成。所以,“古人姓氏+作品內容”粘合出的典故詞,理解難度遠大于“姓氏+事跡”粘合出的典故詞,“邵圃”、“卓甕”比“應廬”、“老臺”要好猜。更何況,一個人的事跡,藉史傳傳下來的多不過幾件,而作品卻可能相當豐富,若上下文提示不強,讀者又怎能迅速反應出原典呢?也只有陶淵明,從他的作品中揀出只字片語,配上一個陶字,尚不算冷僻,這是因為他的事跡即在作品——幾乎是陶淵明自己的作品為后人提供了他自己的形象,算是個特例罷了。
話說回來,既然如此用典易致費解,為什么胡宿還要這么寫呢?我們看他的《歲晩禁直呈承旨侍郎同院五學士》也說:“廣內施重闥,承明敞直廬”,這不是比“應廬”顯豁多嗎?可是,他就是更偏好奇怪的寫法?!包S堂”太熟了,他就換做“雌堂”,“紫泥”太熟了,他就換做“武泥”。明明要表達“知君詩敵千戶侯”的意思,他偏要用“知君詩戶敵千侯?!北R文弨說,胡宿“畔牢”的那次用典,是為了湊韻而截去“愁”字,其實,在胡宿的用典案例中,平仄、韻字、對仗都不是不可調的,再說,就像“詩戶”一詞,若不如此格律難合,又何必非用這個典故呢?看看宋庠的“銜杯思左蟹”就明白了,不說畢蟹卓蟹,偏說左蟹,圖的就是個新鮮有趣?!袄吓_”比“春臺”新鮮,“應廬”比“承明廬”新鮮,用一個比新鮮更新鮮的稱呼,這叫做陌生化。
可惜,對于胡宿等人陌生化的努力,后來人都不太領情。盧文弨說這些用典是“斗湊之病”、“皆生僻不可為訓”,錢鐘書先生則深挖思想根源:“這種修辭是唐人類書《初學記》滋長的習氣,而更是模仿李商隱的流弊?!保ā端卧娺x注》)確實,這種“節用式用典”,不是胡宿一人獨創,而是西昆體詩人所共有,具體到每個詩人,遣用的典故或同或異,但“節”的路數差不多,所以這些后來看上去詭異不通的詞,當初也能在他們內部流通。
至于李商隱,他為這些素未謀面的學生背的黑鍋也太多,我們不妨把根子再深挖一些。裁截經典、拼造新詞的現象,在漢碑銘文中已不罕見,比如《景君碑》“璽追嘉錫,據北海相”的“璽追”(出《左傳·襄公二十九年》“璽書追而與之”)、《孔彪碑》“有仁必有勇,可以托六”的“托六”(出《論語·泰伯》“可以托六尺之孤”)等等,從拼截的方法上說,和胡宿的作法已無二致,只是從動機上說,這恐怕并非如胡宿那樣有意為之,而是其時用典技術尚不成熟,面對銘文四言的限制,作者只好將原典割肌裂肉,俾就矩矱。
到了用事彌繁的元嘉時期,這種“節用式用典”似乎又流行起來,比如顏延之《拜陵廟作》“陪廁回天顧,朝宴流盛情”的“陪側”(出《大雅·蕩》“不明爾德,時無背無側;爾德不明,時無陪無聊”),謝靈運《種?!贰俺E逯秸],愧微富教益”的“富教”(出《論語·子路》“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保┲?。顏、謝二家集中,類似例子正不在少,而對他們而言,這就是一種“窮力而追新”的自覺了。在鮑照《從登香爐峰》詩中,我們還可以讀到這樣的句子:“御風親列涂,乘山窮禹跡。”“親列涂”和胡宿的“上老臺”、“守應廬”,不正是一模一樣的構造程序嗎?
《文心雕龍·通變》論其時文風,謂“宋初訛而新?!逼鋵?,辭人好奇,無代不有,既厭黷舊式,難免穿鑿取新,而“新”又是一種極具風險的實驗,施諸文體章法詞句,都會造就“訛”的試驗品。又不知道曾有多少像“應廬”一樣的試驗樣本,又不像它那樣幸運地碰到高手作注,也就在主人集中寂寂然自生自滅了。這么說來,胡宿和他的“應廬”算得上幸運了。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