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鵬耀最后的遠行大約是在1957年,因為公私合營的緣故,這年冬天,毛鵬耀在湟源縣食品公司當了售貨員,他作為藏客的人生經歷結束了。
當毛鵬耀將穿了多年的氈靴藏進雜物間時,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以一種近乎悲涼的方式,宣告一個時代的結束。氈靴是藏客遠行時的必備,它所代表的是藏客們在青藏高原創造的商業傳奇。
藏客,是湟源人對來往于青藏兩地做生意的商人和馬幫的統稱,這是一個依附青藏大商道而存在的職業。
一
地方史學家任玉貴先生認為,青藏大商道開始于唐玄宗開元22年(公元734年),這一年在湟源境內的日月山上發生了一件足以影響歷史進程的大事——大唐帝國和吐蕃王朝在這里設立茶馬互市。也就是從這一年開始,商人的身影,便在青藏兩地間的雪原蠻嶺問逶迤不斷絡繹不絕,他們是最初的藏客。
任玉貴先生說,自古以來,西藏地區的大部分物資都靠外運,青藏大商道和茶馬古道,是擔任西藏地區物資運輸的主要任務,然而青藏大商道卻被學者們長久忽視了。
清朝時,茶馬互市的地點移至丹噶爾(今天的湟源縣城)。通過青海大商道來丹噶爾做生意的藏客越來越多。丹噶爾,這個昔日的邊陲小城,逐漸成為了商賈云集、人聲鼎沸的“茶馬商都”。
據史料記載,丹噶爾商貿的繁盛突出表現在新疆準噶爾部進行的兩次大規模的貿易活動。乾隆六年(1741),經清朝政府同意,新疆準噶爾部組織三百人的龐大商隊,沿著青藏大商道來丹噶爾做生意,貿易額高達105400余兩白銀。乾隆八年(1743),準噶爾部再次組織312人的大商隊,到丹噶爾貿易,僅皮貨一項,貿易額就達78000余兩白銀。準噶爾部在丹噶爾的貿易雖然只有兩次,但其規模之大,貿易額之多,足以說明當時丹噶爾已具備了相當可觀的商品集散能力。
湘西王陳渠珍在他的回憶錄《艽野塵夢》中曾這樣描述過清末民國初的丹噶爾:“有屋宇、貿易、耕作。且時見鄉塾,聞兒童咿唔讀書聲。”遙想當年,九死一生的陳渠珍,沿著古老的青藏大商道跋山涉水,來到這片“人間繁華地”時,該是怎樣的心情?
當代藏客產生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我們在《丹噶爾廳志》中找到了有關藏客的相關記錄。民國十年(1921年),西藏噶廈政府在湟源城關購置兩處房產以供藏商居住,在頻繁的商務往來中,藏商和湟源商人日漸熟悉,一些有實力的商人便生出了自己組織馬幫進藏經商的念頭。毛鵬耀說,那時湟源縣城專門進藏做生意的老板有二十多位,在他們的組織下,湟源藏客應運而生了。因為貿易興盛,短短幾年間,藏客不斷發展壯大起來,他們不僅在湟源擁有了自己的商號,還在拉薩開設了鋪面,生意非常紅火。
1934年,國民政府監察院委員黎丹組成西藏巡禮團,前往拉薩考察時便是與湟源藏客結伴同行,因為藏客的幫助,黎丹和他的隨從在雪域高原,留下了一段促進漢藏民族團結與文化交流的千古佳話。
二
毛鵬耀如今居住在離湟源古城不遠的一棟居民樓里。他是湟源縣在世的最后的藏客。88歲的他病臥在床。
這是一間只有十幾平方米的臥室,因為背陰,臥室中的溫度并不高,老人的床前放著痰盂和便盆,床頭堆滿了輸液瓶。老人孱弱而瘦削,我們幾次將相機舉起又放下,不忍心去記錄他暮年的凄涼。
因為年事已高,過往人生中的許多細節,早已在老人的記憶中模糊不清,可是老人支離破碎的敘述片段,依舊為我們還原出了藏客當年的野性和輝煌。
老人出生于湟中縣共和鎮轉嘴村,上世紀四十年代,為了逃避馬步芳匪兵抓壯丁,不滿二十歲的他逃到湟源,混跡馬幫,開始了藏客生涯。
毛鵬耀成為藏客的時間正是藏客最為活躍的時期,他是那段滄桑歲月的見證者。
漫長的冬天過去了,藏客家中在冬季里采購的貨物堆積如山,這也就意味著,新的征程就要開始了。
老人說,藏客進藏一般都在每年的農歷五月上甸,這個季節青藏高原水草最豐美,氣候最怡人也最適合人們出行。
每次進藏前,藏客們都要先與西藏駐扎湟源的商務官員商議出行的日期,待啟程的日子確定后,藏客的家人們就開始忙乎起來。烙棋子(一種面餅),買酥油。購買一路上藏客所需的衣服和藥品……有時要整整忙乎半個月。對于家人來說,藏客的每一次出行,都意味著一份深深的牽掛,對于藏客來說,每一次出征,都意味著一次生死未卜的冒險。
進藏之路,千難萬險。藏客深知自己的意志似乎根本無法與大自然的詭異抗衡,他們更多地只能將自己的命運托付給神靈。
臨近出發時,雇傭藏客的掌柜都要帶著助手,身背鋼槍,懷揣祭品前往湟源縣李大莊山神廟祭神,祈禱藏客一路平安,祈禱自己生意興隆,人財兩旺。祭祀儀式完畢后,藏客還要舉行隆重的賽馬活動,即將遠行的藏客希望用這種狂歡的方式,沖淡離別的憂傷,忘卻即將面臨的種種艱辛。
一碗壯行的酒飲罷,藏客們便出發了。他們的馬幫,成為了那個年代青藏高原上最壯觀的一道風景。
毛鵬耀說,除了要有一副健壯的身板外,對于一名藏客,還要有好的信譽,一個信譽好的藏客不僅會受到商家極高的禮遇和尊重,更會為藏客帶來源源不斷的生意,這是藏客生計的保障。毛鵬耀就曾經看見過一名藏客因為偷竊,被主家解雇的事情。毛鵬耀說,藏客們要是有了這樣的“不良記錄”便會顏面掃地,很難在丹噶爾立足。
在那個汽車還屬于稀罕物的年代,牦牛是被藏客公認的最具耐力的馱運工具。毛鵬耀告訴我們,當年,一支遠走西藏的商隊大約有三四百頭牦牛,這么多的牦牛多由幾家商號的牦牛隊組成,“商隊的頭牛已經出發了,押尾的牦牛還在院里吃草。”
有時,條件好的商號,還會雇用駱駝。“一頭牦牛的負重大約在300斤左右,一匹駱駝能負重400斤物資。”我們粗略地計算了一下,每次藏客進藏馱運的貨物重達十噸之上。
三
提起當年自己當藏客的感受,毛鵬耀緊緊抿了一下干癟的嘴唇,隨后輕聲地吐露出一個“苦”字,許久沒有說話,
片刻的沉默中,我的腦海中驀然浮現出了《艽野塵夢》中描述的諸多場景。似乎已然體味到了老人雙腳丈量了迢迢青藏路時的那份不易。苦是漫漫遠行留給每一個藏客最深刻的記憶?
當年藏客進藏販運的貨物主要有陳醋、白酒、米、面、紅棗、布匹和瓷器等商品。因為考慮到牲口要吃草的問題,藏客通常采用晝伏夜行的方法,而他們所走的地方,也都是荒涼的草灘,而這無疑增加了藏客們行路的艱辛。
“晚上天一黑就趕路,天亮了才休息。”老人說。“因為急于趕路,藏客們一夜要走十幾個小時。”
沿途的溪流是藏客們遠行的路標,因為有了水源的保證,“牲口和人才都能不停地走下去。”
步履匆匆,前路茫茫。每到一地,藏客們都要將牛馬背上的貨物卸下來,讓負重的牲口好好地歇一歇,也讓趕了十幾個小時夜路的藏客緩口氣。一路行去,數千萬的貨物,就這樣被藏客們反反復復地不知搬運多少次。因為輜重太多,藏客們一晚上最多只能走二三十公里,湟源到拉薩,三千多公里的征途,腳力最好的藏客也要走三四個月。
四
老人告訴我們,翻越日月山后,海拔便一路上升。氣候多變,風雨交集。這對人和牲畜無疑是一種考驗,那些體弱的牲口根本無法完成這樣艱辛的旅程,不少牲口沒到目的地,便倒斃在了路上。為了保證完成運貨任務,這些牲口背上的貨物,便被轉移到了別的牲口背上,到了拉薩,馬隊中牲口的數量越來越少,牲口背上的貨物卻是越背越重。一代又一代,青藏大商道上,鋪滿了牲畜們的累累白骨。
人在路上,帳篷是藏客們臨時的家,可是單薄的帳篷,其實根本無法替藏客們抵御更多的風寒。老人說,遇到刮風下雨,藏客們隨身攜帶的帳篷幾乎形同虛設。好在那時,沿途的野牦牛很多,大量的牛糞源源不斷為藏客們提供了取暖材料。
有了牛糞便意味著有了溫暖,有了牛糞便意味著趕完夜路的藏客們,能喝上一口熱茶,能吃上一口熱飯,也只有在此刻,藏客們才能依約感受到家的溫暖。
趕路的生涯是艱辛的,為了減少牲口的負重,藏客們每次出行會盡量地少帶個人用品,炒面是藏客們最普遍的吃食。“炒面雖然擋饑,可是吃多了卻讓人倒胃口。”運氣好的時候,藏客們也會打上一兩只野物改善一下伙食,可是這樣的好運氣對于藏客們來說并不多見。
其實對于藏客們來說,生活的艱辛,行路的艱難尚可忍受,可突如其來的疾病,卻令藏客們聞之膽寒。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從湟源到拉薩的戈壁雪原上,少有人煙,藏客一旦生病,便只能自生自滅,聽天由命,每一次進藏,對于藏客來說都是一次生死考驗。
當年進藏時,通常是三五名藏客擠住在一頂帳篷,毛鵬耀清晰地記得,有一天,和他住在一頂帳篷中的兩名藏客睡著睡著突然頭疼起來,毛鵬耀知道這是高原反應在作祟,可是在那個年代,人們對高原反應幾乎是束手無策,僅僅半天的功夫,那兩個同伴就去世了。
因為條件有限,對于遠行中這些意外的死者,藏客大多采取就地掩埋的方式處理尸體,這些客死異鄉的藏客,便成為了千里莽原上的孤魂野鬼。
除了高原反應,藏客們最擔心的還有另一件事,那就是遇見土匪。
毛鵬耀當藏客的年代,青藏線上盜賊橫行,匪事不斷。毛鵬耀回憶道,1940年,藏客王完欠的兒子王福壽從拉薩返回湟源,途經軍軍埡豁時不幸遭遇土匪,利令智昏的土匪殺人越貨,致使王完欠人財兩空。幾年后,藏客沈良又在旺尕秀遭遇盜賊襲擊,沈良被盜賊殺害,貨物搶劫一空。驚心動魄的一幕至今想起,仍令人膽寒心驚。
在毛鵬耀的記憶中,最易讓藏客蒙受損失的,并不是這些“人禍”,而是“天災”。老人說,青藏高原谷大溝深,地形險惡,進藏必經秀溝河、通天河、沱沱河更是水流湍急難以逾越,藏客在渡河時常發生騾馬貨物被河水沖走淹沒的事。老人回憶道,1946年,藏客馬英庵從拉薩回湟源,途徑黑河買了六七十頭牛馱運貨,當他從黑河出發走到可可西里時,大部分牛體力不支,再也無法前行,無奈之際,馬英庵只好留下兩三個伙計看守貨物,自己帶人前往香日德雇駱駝。十多天后,留守的伙計眼看吃食即將斷絕,遂將貨物堆放在低凹處,去香甘德尋找馬英庵。當馬英庵拉著駱駝到達放置貨物的地點時,貨物及牛群早已不見蹤影,馬英庵就此破產。
五
青藏遠行,不僅艱辛,而且單調,但這并不意味著沿途沒有故事,1954年,毛鵬耀老人進藏途中看見有不少解放軍在修路,這可是青藏之巔從未有過的事,他曾欣慰地想,以后自己進藏時,再也不用遭那么大的罪了。未料想一語成讖,幾年后汽車取代了馬幫,成為了青藏線上主要的交通工具,當然這也就意味著藏客時代的終結。老人對當年解放軍修建青藏公路時的情景,記憶猶新。“修路的戰士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路是一段一段修出來的。他們用的工具只有鐵鍬和鎬頭,千活累著哩。穿的、吃的都沒我們好。尕娃孽障者(可憐)。”
六
經過三四個月的跋涉后,藏客們終于抵達拉薩,他們一般會在拉薩租住民居販賣攜帶的貨物,而買家通常是熟識的商號。對于那些風餐露宿的藏客們來說,拉薩無疑就是他們的天堂。在熬過了太多的艱辛后,藏客們對家有了更深的理解,更多的珍重。不少藏客索性在拉薩娶妻生子,組建家庭。毛鵬耀說,因為長期和藏族商人接觸,自己當年還學會了一口流利的藏語,只是許多年不說,如今早已忘記了。“我年輕時用藏語和那些商人們討價還價,一點問題沒有。”毛鵬耀說這話時,多少有些得意。
在毛鵬耀的記憶中,上世紀四十年代,最受西藏人歡迎的商品當數湟源陳醋“那是貴族和有錢人才能吃得起的。”陳醋因此成為了每次進藏時藏客必帶的商品之一。
藏客們販運陳醋時,一般是裝在五到十斤裝的木桶中,經過一路顛簸,陳醋損耗嚴重,有的時候,損耗竟多達一半之,可即便如此,藏客所獲的利潤也十分可觀。毛鵬耀說,陳醋只要運抵拉薩,利潤通常都在十倍之上。
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藏客們每次進藏絕不會跑空趟,在拉薩稍作休整后,他們便四處采購。藏客的足跡甚至遠至印度。印度產的細布、香料以及英國產的手表,是藏客從印度返回青海的主要商品。這些商品運抵青海后,大多不在本地銷售,而是通過中間商,販賣到了北京、上海等地,藏客們在無意間,打通了一條國家商貿大通道。
那時,拉薩的國際貿易十分發達,藏客們只要從拉薩郵局或銀行將白洋匯到加德滿都,就能在國外兌換成盧幣。記得有一年,毛耀鵬老人還花了三塊銀元在拉薩的一家照相館里照了一張照片。三塊銀元在青海能買好幾石青稞。
我們在毛鵬耀家見到了這張照片。照片中的毛鵬耀發型時尚,身穿皮夾克,系著領帶,神采奕奕,這副打扮,在當年的青海并不多見。
從拉薩到加德滿都,一路上都是崎嶇的羊腸小道,路面最窄的地方,只能勉強通行一匹馬,可一代又一代的藏客卻是鋌而走險樂此不疲,因為在他們看來,這樣的冒險,帶給他們的不僅僅豐厚的利潤,更關乎著一份光宗耀祖的榮耀。
湟源縣東城壕三橫巷4號院是一幢保存完好的藏客舊居,這個古樸的院落,見證了藏客當年的生活狀況。
院落的主人姓安,祖上曾是湟源縣有名的一個藏客。走進這棟院落,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棟磚木結構的兩層小樓。小樓由青磚壘砌,每一塊磚都經過了細細打磨,嚴絲合縫,光可鑒人,而墻角和屋檐處更是雕刻著精美的紋飾。小樓的欄桿,更是造型精美做工精良,雖經半個多世紀的風雨蹂躪,卻無一處變形脫落,可見當年主人的用心之重,用材之精,而這是當年大多數青海人家不能想象的。小樓二樓與左右廂房的屋頂相連,形成了一個自成一體卻又左右呼應的獨特格局,而院落的門楣更是高大雄偉,門洞中當年的壁畫依稀尚存,生動的壁畫,昭示著主人當年的品味。
在東城壕三橫巷4號院堆放雜物的閣樓里,我們還見到了兩把殘破的官帽椅。官帽椅木質堅硬,雕花精美,在時光深處訴說著主人昔日顯赫的家境。閣樓墻角一只來自印度的牛皮箱上的銅扣長滿了銅銹,可是牛皮箱質地堅韌,依約記錄著當年與主人走南闖北時的艱辛。
“那時我們最犬的愿望就是能在街上蓋上一棟這樣的小院。”毛鵬耀說。
七
農歷九月底,藏客們采購完貨物后,便打算從拉薩返回湟源了。臨行前,西藏政府的官員都要宴請湟源商人乃至所有在拉薩做生意的青海人,而后,官員們還要舉行一系列的儀式,為藏客餞行。
新的跋涉又要開始了,藏客們這一次的目的地,是離開了半年多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