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話語中的女性與愛情

摘 要：渡邊淳一作為日本當代“大眾文學”作家，其作品通常被視為一種通俗文學、消費文學，尤其在日本幾乎被認為是一種“讀后即棄”的一次性文化消費品。然而，若對渡邊文學進行深入探討，卻可以發現在渡邊淳一的這種日本當代“大眾文學”中也深深地反映了日本文學中傳統中的性別意識，可見日本傳統文學、文化對日本現當代文學的深遠影響。本文試從女性主義視角淺析渡邊淳一《櫻花樹下》中的男女兩性地位及性別意識等問題。

關鍵詞：《櫻花樹下》；渡邊淳一；日本文學；性別意識；女性主義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3-0-02

自渡邊淳一的作品被譯介到中國并引發1997年的“失樂園現象”之后，其作品在中國的讀者群不斷擴大，影響也不斷擴大。甚至有人將他與大江健三郎和村上春樹相提并論，稱之為“當代日本文學的三大家”。而在日本渡邊淳一只是“大眾文學”作家，其作品是無法進入“純文學”領域的，因而日本讀書界多是娛樂性、消費性地閱讀渡邊文學，但幾乎不對其加以學術性的批評、研究。在中國渡邊淳一的作品雖是最暢銷的當代日本文學作品之一，但與其他日本當代作家相比，對渡邊作品的批評、研究的深度、廣度和高度都相差甚遠。并且，作為日本當代“大眾文學”的渡邊文學固有其自身特點和局限，但其實它確實反映了諸多日本文學的傳統元素，日本當代的“大眾文學”也依然深受日本傳統文學的影響。由于渡邊淳一的作品屬于日本“大眾文學”，屬于非純文學的“中間小說”，再加上渡邊淳一“性愛作家”的這一頭銜，使得許多研究者對之采取某種回避的態度。但客觀地對渡邊文學進行分析，可以發現其中深刻地反映了日本當代社會的諸多現實問題，尤其是婚姻家庭問題，作品也繼承了日本“私小說”對人性的深刻揭露，另外，作為一個大眾文學作家，渡邊在自覺不自覺中也深受日本文學傳統和文化傳統的影響，并很大程度上在其作品中體現了這種影響，在渡邊文學作品具有的濃厚的當代氣息中，讀者卻也能深深地感受到傳統的痕跡。基于這幾點來看，渡邊文學不應只是一種文化消費品，對其也不應止于一種純娛樂性的閱讀，對渡邊文學做進一步的探討和研究存在其意義和價值。首先，其作品對于了解日本當代社會具有巨大認識價值；其次，以此為基點并聯系現當代日本其他作家的文學創作探究日本傳統文學中的現象，能夠更進一步認識日本文學傳統的縱向歷史演變及對日本現當代文學的橫向影響；最后，這也有利于中國文學界更正確地解讀渡邊淳一并更好地就中、日本文學傳統在當代的繼承和發展進行比較研究。

渡邊淳一在中國讀者群中主要得到積極評價的同時，日本讀者對渡邊一的作品給以的卻是一種更具兩面性和爭議性的評價。除了日本文學界對渡邊文學的漠然態度，在《失樂園》引起轟動后，又有很多人對其采取了評判態度，認為其作品否定人類社會的進步，蔑視女性，尤其是日本女性讀者，喜歡渡邊淳一作品的并不多，甚至認為他的作品“變態”。在日本，渡邊淳一不受女人歡迎的原因，正是與其作品中女性人物多是依據男性的審美需要而塑造的“理想女性”以及其作品中所反映的男女地位的明顯差異有很大關系。

《櫻花樹下》也體現出了這種“性別差異”和男女地位問題。小說中主要有三對男女關系：（1）游佐與妻子；（2）游佐與菊乃；（3）游佐與涼子。三對男女關系從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形式體現了日本文學傳統乃至日本社會中的男女不平等和性別歧視現象。

首先，是男主人公與妻子的夫妻關系。游佐的妻子“本來就患有很重的心臟神經衰弱，一直過著經常臥床不起的生活，近兩年又患上了哮喘”[1]，家里還雇了專門照顧她生活起居的傭人。游佐的妻子自然是沒有自己的工作的，因此在經濟上是完全依賴于游佐的收入，而經濟上的不獨立往往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女性在婚姻中的“附屬”地位。而且，游佐妻子的病多半時精神上的原因引起的，而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游佐的婚外戀，自從他有婚外戀之后，妻子就一直處于這種病怏怏的狀態。小說的原文是這樣描述的：“游佐和菊乃親近的時候，妻子都能敏銳地察覺到。即使能察覺，她也不可能站出來指責他有外遇或發脾氣。只是態度突然就冷淡下來，同時，心悸和脈律不齊就會發作，臥床不起。妻子好像是通過自己心臟，神經的癥狀在譴責游佐的行為。”[2]由此看來，他的妻子在精神上也是不獨立的，游佐的出軌使他們本來并不美滿的婚姻更加不幸，并給她的精神造成極大傷害，而她除了“生病”（這也是潛意識的一種控訴和反抗）并沒有其他辦法，但是“生病”也并沒有博取丈夫更多的同情和關心，反而使游佐因家庭生活的毫無情趣而更多地將目光轉向了外界。在這一對夫妻關系中，游佐的妻子從經濟到精神都是受游佐擺布的，雖然這對男女關系小說只是“背景”式地一筆帶過了，但它確實也反映出了日本文學乃至日本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婚姻關系中的女性地位問題。這與《源氏物語》中源氏和其正妻葵姬的夫妻關系以及其他諸多日本傳統文學中的夫妻關系有著本質上的相似，這也與日本社會從古至今女性大多沒有自己的工作或婚后不再工作而成為“家庭主婦”的情況及“男人負責工作，女人負責家庭”性別角色分工觀念密切相關。

第二，是游佐與菊乃的情人關系。這對關系中，雖然游佐常常菊乃照顧菊乃店里的生意，菊乃去東京開分店的時候游佐也給予了經濟上的支持，但是菊乃有自己的工作，而且作為“辰村”的老板娘，她的收入足夠支撐她們母女的生活甚至將其維持在“小康”水平，所以在經濟上，她與游佐的地位基本上可以說是平等的。但是在精神上呢？這一點，菊乃的死就足以說明。她與游佐的關系，跟游佐與涼子的刺激感和新鮮感不同，是建立在長久的交往和情感積累的基礎上的。他們之間不僅是一種肉體的關系，而也有精神上的感情交往。對于菊乃來說，游佐無疑是她精神世界的支柱，有著舉足輕重、不可替代的地位，若非如此，在確定了游佐愛上女兒涼子并與她發生關系之后，她也不會精神不振、健康狀況下降最后精神恍惚墜樓而亡。而對于游佐，菊乃固然也占據著重要的地位，他對她也的確有著深厚的感情基礎，這也是為什么他在移情涼子之后依然無法割舍與菊乃的關系并且每一次與涼子發生關系后也都會對菊乃產生深深愧疚的原因。但是，游佐對菊乃的感情與她對游佐的感情顯然不同，游佐對于菊乃是“唯一”的，幾乎可以說是她情感世界的全部，而菊乃對于游佐卻是可以和涼子相提并論、相互比較的，并且游佐始終在母女之間搖擺，任何一方都不能舍棄，甚至后來游佐的情感更傾向于涼子，從游佐本人的心理活動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在游佐心中，涼子是最重要的，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同時游佐也在愛著曾經是戀人的菊乃”[3]。也就是說，雖然游佐和菊乃雙方都付出了感情，但在程度上雙方的地位是不對等的。這又類似于《源氏物語》中源氏及其他貴族男子和他們的眾多妻、妾、情人之間的關系，且在日本其他描寫男女情愛的“物語”乃至市井文學作品中也不乏這樣的例子，這些文學作品中通常女子是全心全意地對男子付出自己的感情，而這個男子卻可以拈花惹草、三心二意，這在日本古代的“訪婚制度”下是一種十分普遍甚至為社會所默許的現象。這種“訪婚”的傳統在日本文學史上甚至可以追溯到最古老最具代表性的神話《古事記》（成書于公元712年），比如當中記載的大國主命與須勢理姬結婚后，仍然到處“問妻”的內容。其實，這種男女關系中情感地位的性別差不只是日本文學中的傳統現象，也是世界各國文學中均存在的現象，并且更是一個超越時域的社會現象。這也是在現當代“女權”問題被提上議程的背景下仍然難以給予正面解答和科學解決的一個問題，但也并不能簡單地將其視為社會倫理道德問題，因為這與男女生理結構、情感結構和思維模式的差異存在著內在深刻聯系。

最后，是游佐與涼子的情人關系。且不談其他，對于游佐與涼子之間能否算是真正的“愛情”是應提出疑問的，即使其中含有愛情的某些因素，但他們二人的這種情人關系在雙方都參入了很多情感以外的因素。本文作者看來，游佐對涼子的追求與其說是出于男女之間的愛戀，更大程度上不如說是出于一種男人對女人的冒險欲、征服欲和占有欲，并且更多是肉體意義上的；而涼子對游佐最初也是始于對母親權威的一種逆反，這也是一種女人之間的競爭、女性魅力的較量，是涼子作為一個“女人”成長的需要，并且其中可能還包含著一種“戀父情結”（因為涼子的父母分居十多年，她又幾乎都在母親身邊，而與父親之間的感情聯系比較淺淡，因而在其成長過程中較缺乏父親的關愛）。因此雖不否定兩人之間情感因素的存在，但兩人的關系其實有一種“各取所需”的意味。

不過在此要重點討論的是游佐對涼子在男女問題尤上其是“性”方面的一步步誘導而使其逐漸成熟的過程其實體現了日本文學中存在的一種男人對女人的“培養情節”，這里就以《源氏物語》為例加以分析。早在古代，日本就有不少有錢男人把選為伴侶的女子調教成外表和內在皆符合自己的審美標準和偏好的樣子，從而“使其在肉體上、精神上從屬于自己”。《源氏物語》中源氏便選擇了紫姬這一純真可愛的少女作為“培養”對象：從習字書法到漢詩和歌，從禮儀規矩到料理家事，從外在儀表到內在修養，都無一不對紫姬進行精心的教導和耳濡目染的熏陶，想把紫姬最終培養成自己理想中的妻子，希望她成為尊重、順從并全心全意地愛丈夫的女子。后來紫姬也確實如源氏所期望的那樣成為了相貌出眾、多才多藝、優雅高貴、性情溫順、端莊賢淑又善解人意的女性，可以說在各方面都幾乎接近完美，是眾多貴族女子中數一數二的佼佼者。而且自從源氏把紫姬接到自己的住處并把她作為未來的妻子進行“培養”后，源氏就成為了紫姬人生的中心，隨著紫姬的成長，源氏更占據了她的生命中越來越多的位置，正如渡邊淳一所說“紫姬的一生，猶如美麗的花朵，她因源氏公子而綻放，為源氏公子而芬芳”[4]。雖然紫姬事實上獲得了源氏正妻的地位，而且源氏一生中最愛的兩個女人一個是藤壺皇后，另一個就是紫姬；但對于紫姬而言，她幾乎把生命與青春的全部都獻給了源氏：最初她因酷似源氏所愛的藤壺皇后而被源氏看中（在前階段，某種意義上來說，紫姬對源氏只是藤壺皇后的替代品，到后來源氏才真正對她產生“愛”），她被他塑造，為他而活，甚至因他而逝，而換來的也只是他在他眾多女人中的“最愛”。或許，在那個時代那個社會，紫姬已是幸福的，他畢竟得到了源氏的真情，但在源氏“愛的澆灌”、“情的滋潤”下，紫姬的一生卻演盡了女人的悲哀。

《櫻花樹下》中游佐對涼子在“性”方面的誘導雖不同于《源氏物語》中源氏對紫姬的那種全方位的培養，但實質上也體現了這一種“培養情結”。另外，渡邊淳一的《化身》中秋葉對霧子和谷崎潤一郎的《癡人之愛》中讓治對直美的培養也都體現出對《源氏物語》中“培養情結”這一日本文學傳統的繼承。然而，這種“培養”行為不論在今人還是古人看來，若是男性對女性則是比較自然的，若反過來則會有些奇怪，渡邊淳一也認為男人培養女人的欲望比女人培養男人的欲望強烈得多，男人更具有社會性，如果將某個男人至于某個女人的庇護下則是“不成體統”的，而反之，則是“順理成章”的，這不僅是他個人的看法，也不僅是男性文本中固有的難以避免的以男性為中心的性別意識，而可以說是代表了日本社會的普遍觀點，這不僅僅是一個文學現象，也是文學中反映出的一種社會心理。

渡邊的很多文學作品因“蔑視女性”而受到一部分人尤其是女性讀者和女權主義者的指責，但客觀地說渡邊文學其實真實地反映了日本的社會現實與問題。就女權問題來看，一方面，日本女權主義運動逐步開展并取得了一定成果，日本就業女性逐步增多，不斷有大批婦女擺脫“專職家庭主婦”的地位走向社會；而另一方面，不論男性還是女性自身，關于“男人負責工作，女人負責家庭”的傳統家庭夫婦分工觀念以及傳統婚姻觀、性別角色意識卻始終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日本社會中。甚至，東京知事石原慎太郎2001年在接受女性周刊雜志采訪時說：“女人喪失生殖能力之后仍然活著那就是浪費，是犯罪。”而厚生大臣柳澤伯夫在2007年也說過類似“女人是生育機器”之類的話，這引起了女性團體的強烈不滿，但作為國家權力機構的代言人，二者的發言卻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代日本社會對女性價值的認識。渡邊淳一始終關心社會問題，其作品也深刻地反映出日本社會這一男女地位的問題，并且由于該現象從古至今普遍而長久地存在于日本社會，因此在日本文學中這也并非一種個別現象，渡邊文學反映了日本從古代神話到近現代文學、從貴族文學到民間文學、市井文學中的男女地位的不平等問題，以及日本社會從古至今的女性歧視和根深蒂固的性別差異觀念，只不過是以一種比較極端的、反社會倫理道德的方式體現的，雖可能有些刺眼，但有時卻能更深入地揭示出現象的本質。

渡邊淳一作為日本當代“大眾文學”作家以及“性愛作家”，無可否認，其作品具有一定消費性、娛樂性、庸俗性甚至官能性，而且他在很大程度上把人類自我救贖的方式限定在性愛的出路上，顯示出其情愛文學一定的局限性。但是，若對渡邊淳一的文學作品稍加探究，而非僅僅是“讀后即棄”的消費性閱讀，其實我們也可從中發現其文學價值所在，及其反映的日本文學傳統尤其是男性文本中的性別意識，這有助于我們對渡邊淳一乃至日本文學進行正確而更深入的解讀，亦有利于中日比較文學的研究。

注釋：

[1]、[日]渡邊淳一：《櫻花樹下》，文匯出版社，2010年版，第244頁

[2]、[日]渡邊淳一：《櫻花樹下》，文匯出版社，2010年版，第45頁

[3]、[日]渡邊淳一：《櫻花樹下》，文匯出版社，2010年版，第241頁

[4]、[日]渡邊淳一：《光源氏鐘愛的女人們》，四川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118頁

參考文獻：

1、[日]渡邊淳一：《櫻花樹下》，文匯出版社，2010年版

2、[日]紫式部著，康景成譯：《源氏物語》，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3、王向遠：《東方文學史通論》，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2005年版

4、于佳玲：《渡邊淳一情愛文學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

5、[日]渡邊淳一：《光源氏鐘愛的女人們》，四川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6、王若茜，齊秀麗：《“浮世草子”的婚戀世界》，寧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7、 [荷] 布魯瑪：《日本文化中的性角色》，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