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昭旨]鏡頭下，不只是漂亮

“每個攝影師都有擅長拍攝的項目，看他/她對什么東西最有感覺。我覺得我對人是充滿好奇的。小時候受王家衛(wèi)電影影響很深，總覺得人身上好像都有某些充滿詩意的時刻。”

升上臺大哲學系的時候，陳昭旨收到了姐姐送給她的一臺單反相機，開始學習拍照。那時候，她有一個玩樂團的男朋友，“我不會樂器，每次跟著去練團或表演，只是在旁邊呆呆地看。為了找點事做就幫他們拍照。”當年還是底片的時代，沖洗照片是一個讓人期待的過程。“誤打誤撞真的有幾張很不錯的照片，只是技巧上不知道怎么做到的。”

大學畢業(yè)后，一邊申請研究所，一邊在視丘攝影學苑上攝影課程，期間，《刺青》劇組到學苑找劇照師，陳昭旨得到了這第一份正式的攝影工作。念倫敦中央圣馬丁視覺傳達研究所的暑假回臺，繼而接了《九降風》的劇照工作，從此走上了劇照師之路。

人像，是陳昭旨拍攝主題的大宗：完全經(jīng)過設(shè)計的服裝或廣告拍攝、訪談需求的人物肖像、電視電影衍生的劇照。而過去，她的大部分拍攝計劃都是拍女孩，她從來沒想過會進行一個全數(shù)拍男孩的計劃，進而有了一本叫做《臺北男孩，這么漂亮》的男孩街拍攝影集。她在書中把100位男孩分類為王子、搖滾、休閑、花草、潮流、都會、野性，儼然是一本臺北男孩型錄，但她說，尋找他們的心情越到后來，反而變成一種“我要把他們找出來，為了更完整表達臺北這個都市”的心情。

田野調(diào)查式的尋男路

拍攝男孩的想法形成于2011年。“可能因為有點受不了臺灣對正妹狂熱的現(xiàn)象——各行各業(yè)的漂亮女生甚至可以登上電視新聞，我就想：如果要販賣美色，為什么都是女孩，而沒有專門是男孩的拍攝？其實臺北市的男孩子已經(jīng)‘成熟’到可以拿出來給人家看了；普遍來說，以前沒有那么多的男孩會打扮，不過我認為現(xiàn)在的男生，已經(jīng)算是臺北市里可看的風景，他們應(yīng)當在這個時候被記錄下來。”在跟出版社接洽的時候，總編說：“嗯昭旨呀，看有沒有可能啦，他們除了普通街拍拍一張，另外，不穿上衣再一張吧……”陳昭旨傻傻地答應(yīng)了。

于是，2012年2月計劃啟動后，陳昭旨臉書（Facebook）上面所有被視為有姿色的男性友人都收到了一封說明來意的長信，結(jié)尾直白大器地寫著：“這個企劃想要請你們除了原本的造型拍攝一張，另外脫掉上衣再拍一張好嗎？”結(jié)果，“完全沒有回應(yīng)。”陳昭旨說：“這應(yīng)該是一個必經(jīng)的歷程，失敗只是告訴自己方法必須修正，例如后來問其他男生，會很賊的先不告訴他們可能會有脫衣服的選項。”

起初都是拍自己認識的人，但計劃進行至后來，就變成了一趟“尋找男孩的旅程”。“參加不同的朋友聚會最后都落得相同的光景：一群人拿著智能手機拼命上網(wǎng)，不斷翻出自己的帥哥朋友臉書檔案，像是進貢一樣地端給我評斷。朋友給的陌生帥哥聯(lián)絡(luò)電話一律輸進手機里，確實撥打。只要是可能會出現(xiàn)大量帥哥的場合，例如表演場所、設(shè)計師之夜、潮店開幕、假日市集、酒吧俱樂部，必然厚顏無恥出席。走在街上把帥哥雷達打到最開，同時鍛煉自己判斷帥哥的能力。”陳昭旨說，“漂亮男孩企劃的真面目原來是大學時社會研究的跑田野（編注：陳昭旨在大二時轉(zhuǎn)到社會系），跟農(nóng)夫插秧一樣是一步一腳印。為了找男孩跑到酒吧或派對里，通常心里有數(shù)，假使問到4～5位男孩的電話，最后能夠拍成功其中的2位，達成率就算高了。”

陳昭旨笑說，自從拍攝臺北男孩以后，對帥哥的雷達大開。“現(xiàn)在書出了，比較不像之前那樣求才若渴（哈哈），但還是會不自覺檢視路上或是參加的活動中的男孩甚至女孩，對路上好看的人的神經(jīng)變得比以前敏銳更多。旅游時就常常以這個城市或國家的路上有多少帥哥來檢視自己對這個地方的好感度。”

捕捉男孩身上的亮點

為了拍攝這個計劃，陳昭旨擴大了審美的范圍，每當看到一個男生，只要從他身上找到一個好看的、適合的亮點，就會來拍。而對男孩進行分類，是統(tǒng)整階段才發(fā)生的事情。她也用攝影師的眼光，一一為每類男孩下了注解。

她問男孩們：漂亮是什么？而她自己的答案是：了解自己，并且適當?shù)乇憩F(xiàn)。 “我找這些男孩都是因為他們的氣質(zhì)和容貌對我而言是有亮點的，我知道他們好看的感覺在哪里，拍攝時會拍到我認為達到那個點為止。”入鏡的男孩在她眼中都是“好看的”，甚至到了后期，越來越盡量找那種“一看就是帥”的人。“不過我還是挑選了一些大家可能覺得普通但是我蠻欣賞的男孩放進來，不見得是多美型的男生，但就是有‘自己樣子’的人。”

過去，陳昭旨曾幫從事服裝和雜志相關(guān)行業(yè)的朋友進行服裝的街拍，當時也是在路上抓有型的路人拍照，男女不拘。不過那樣的街拍以服裝和配件為主，不太留意被拍攝者的狀態(tài)。而《臺北男孩，這么漂亮》以男孩的人像為主，希望拍到他們比較自然輕松的狀態(tài)。“街拍由于會請對象稍微站定擺姿勢，所以會有指示的成分。不過我的指示最主要還是引導(dǎo)被拍攝者進入一個習慣照相機面對他、而他還能保持自己樣子的狀態(tài)。大部分的人面對其他人時是自然的，但被鏡頭對著時會開始緊張。遇到這種情況，就把拍攝腳步放慢，稍微等他一下，多拍幾張，讓他看一下照片做修正。大部分的人會慢慢地知道如何面對鏡頭，最后可以讓我拍到我認為放松、又是他們最好看的那一面。”

聽上去攝影師很老神在在，但其實剛開始，跟一個陌生人面對面，尷尬、相對無言才是陳昭旨的內(nèi)心戲。“身為主動約人的一方，見面那刻起，開朗大方的一面就硬是按下開啟按鈕，雖然不至于載歌載舞，總是要盡量讓型男們以為我老神在在的嘛。后來面對猶疑不定不知道該脫還是不該脫的型男，也漸漸能掌握：哪些人說不就是不，哪些人說不的意思是再想想，哪些人愛耍賴嘴巴說好啦瘦了給你拍卻一直吃宵夜，哪些人其實很想脫嘴巴上卻推托不要。”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非常憨厚的男生順利拍完著衣的照片之后，陳昭旨說：“好了，那脫吧。”他把上衣脫掉，然后默默地開始脫褲子，被陳昭旨大驚失色阻止后，才不好意思地說：“啊我以為要全脫。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陳昭旨說：“盡管他誤會要全裸拍攝，還是答應(yīng)要來拍，光是想到這點就很感動。答應(yīng)過他要保密，不能說是幾號男孩，哈哈。”

計劃完成后，陳昭旨覺得對臺北更親近了，認識的人（男孩）更多了，某種程度上有交友圈擴展的感覺。“拍攝過程常常接觸到某些同一圈子的男孩，大家喝酒聊天都聊到有個可怕的女人在找他們拍照，我想這是一種參與臺北人生活的行為吧。雖然過程里我的人格丕變，男孩們還是默默承受、配合，拍攝結(jié)束后還傳簡訊為我加油打氣，并介紹更多苦主前來。如果沒有男孩們，就不會有這本書。”

重新發(fā)現(xiàn)臺北，揮之不去的眷戀

相較于服裝和廣告拍攝由客戶打點好模特兒，盡量拍出企劃希望營造的感覺，陳昭旨在街拍男孩的時候都是請他們穿自己的衣服，讓他們決定適合自己拍照的服裝；至于地點，則以男孩平常主要的活動區(qū)域為主，因為這必定會反映在他這個人的衣著和風格上。“到那附近我可能會依照他的穿著打扮來決定適合的背景。如果一時找不到對的地方，男孩可能就會可憐地被我?guī)е@一點路找適合的場所。”

聽說，陳昭旨原本想要選另外一位男孩當封面，因為構(gòu)圖和男孩旁邊很城市的元素，都讓她覺得太完美了。對她來說，拍攝場景與男孩的模樣相互映照，折射出臺北的樣貌。所以，她希望能盡量把臺北的各種角落收進書里，“不只是商業(yè)大樓，不只是巷弄，希望是都有的。有時為了擷取臺北的都會感，特意約在信義區(qū)的街景和天橋，或招牌林立的巷子里，輕易便可意會臺北的忙碌和繁榮。而貫穿臺北盆地的淡水河河岸，是城市里最療愈的所在；河濱公園、由高點望向臺北市的寶藏巖、大直橋邊，都是帶有展現(xiàn)臺北風景意圖的選擇。”

無論對人、對自己、還是對臺北這座城市，這都是一趟重新發(fā)現(xiàn)的旅程。“雖然我是土生土長的臺北人，但臺北一定還有許多神奇的角落是我所不知道的，例如19號男孩帶我去的那個市中心的‘平行空間’，我太喜歡那個地方了。大學時第一次去寶藏巖也是這種心情，一定還有其它會繼續(xù)讓我驚奇的地方。”

地點，是整本書里陳昭旨最能夠掌握的部分，所以她的感受特別深。在計劃進行的半年多的時間里，臺北市的都市更新議題正鬧得沸沸揚揚。當下的記錄與急遽的變化，讓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臺北有著意料外的、濃厚的眷戀。

進行街拍的頭兩個月，臺北卷起了文林苑風暴，陳昭旨抓了一個男孩特意跑到那里拍照。相同的季節(jié)，師大區(qū)住戶、商家、建商開始角力，一些商家熄燈了，一些學生時代熟悉的小吃攤轉(zhuǎn)移陣地，到夏天時，到處掛起了紫色和黃色的聲明標語。

在城中藝術(shù)區(qū)拍攝，不過是2月的事情，8月路經(jīng)附近，藝術(shù)區(qū)已全部關(guān)閉。

“于是選擇男孩們拍照地點的心情，變得非常懷舊，帶有鄉(xiāng)愁，沾了一丁點未知的恐懼。”所以會厚顏地帶一位男孩走很久的路，到了松山機廠。“只是因為害怕臺北市不斷被更新或拆除的古跡，松山機廠可能就是下一個。”而當時找到的入口，后來再經(jīng)過附近時，意外但也不意外地被鐵皮包起了。

陳昭旨說：“臺北這一兩年的都更政策產(chǎn)生許多弊端，以及臺灣長年的功利主義，非常不尊重古跡文化的態(tài)度一直很困擾我。進行計劃的期間，一直有些難過，包括在找景或是接觸這類新聞的時候，不免察覺，臺北人真的很聰明也很進步，可是群體意識和大環(huán)境的狀況，其實很封閉。臺北人當然還是很努力地在過生活，許多人從外面吸收了很多新的東西，開了很多漂亮的店，現(xiàn)在要取得這些小巧的景色，確實比以前容易許多；而這些小風景固然美麗，但我不是只能拍這些東西，不需要也不該只關(guān)注到一座城市漂亮的情況。所以我要拍松山機廠、拍‘王家’──有人還是堅持要住這樣的房子，你為什么要去改變他們，讓他們變得跟別人一樣？無論今天拍出來的是不是好照片，或是別人看不看得懂，這些照片就是關(guān)于這個地方的記憶。”

雖然一路念的是學術(shù)性的科目，但因為喜歡攝影，也很愛好創(chuàng)作，陳昭旨在畢業(yè)時才做了一個大跳級。“要工作的話，就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才能持續(xù)做下去，我大概一直就是很任性地這樣認為。職業(yè)生涯上的期許就是盡量做自己不要后悔的事情，不要忘記拍照的初衷。目前很欣慰的是自己還非常喜歡拍照，身上隨時都有小相機可以一直拍。拍照就是生活點滴，還有思考方式的記錄。”

在工作之余榨取時間進行男孩街拍計劃，讓陳昭旨有了額外的空間思考關(guān)于自己的事情。“原本沒料想自己會思考這么多，關(guān)于‘記錄’的重要，關(guān)于臺北市的變遷，還有在拍男生的時候，我其實想了蠻多關(guān)于女孩子的事情。完成這個計劃后，很深刻的感受就是：很多事情真的當下要趕快做，否則它很快就會改變了，變得比你想象的還要快。”

所以，陳昭旨目前想要進行一個無關(guān)乎結(jié)果的個人計劃——拍攝身邊的女孩們。“概念有點延續(xù)我做《臺北男孩》的反動心理——現(xiàn)在社會的審美觀很強調(diào)‘正妹’，我就是認為：很多女生不是標準的正妹，但她們也很認真地在過自己的生活，一定有她們能讓人贊賞的地方。這個主題也很關(guān)乎我目前30歲的心情，希望在這個心情未改變前，趕快做一點事。這個拍攝就不限于街拍了，會回到剛剛學攝影時大家最喜歡的，像瞎子摸象一樣地特地出外景，或是拍攝生活的片斷。希望是全程用底片拍攝，我覺得底片到現(xiàn)在也成為一個相當鄉(xiāng)愁的代表，拿底片當作對過去青春漸漸告別的材料，滿切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