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所重點小學校長,老嚴每年得花小一半精力,處理領導批來的條子。條子多、位置少,甄別、判斷能力稍有疏忽,就會鑄成大錯。
一張“條子”的誕生
開學已經一個多月了,剛剛處理完那些關系戶的嚴校長,卻并不能輕松些許——明年的“條子”已經提前8個月到來了。
在廣東省一所重點小學當了十多年校長,老嚴也算經驗豐富,看到那催命般的十多張小紙條,他還是倒吸一口冷氣。
“世上本不該有條子,但走關系的人多了……”老嚴想開個玩笑,可他開不下去了。用他的話講,事情得分兩面看,條子多必然會帶來難以取舍、違背原則的困擾,但同時也說明了學校的辦學實力,而且“學校越好,條子越多”。
老嚴任職的小學,地處全市最繁華的地段,離市重點初中很近,周圍全是高檔住宅區。雖然是小學,但占地面積比一般的高中大得多,像個大花園。教師都是從各地抽調的優秀老師。一般的小學只能開設一門音樂、美術、藝術課,而這里光美術課就分為油畫、素描、水彩課多個類別;還有專門的管樂隊,素質教育位居全市前列。
“一般非富即貴之人,都會想盡一切辦法,讓孩子來這兒讀書。”說到自己的學校,老嚴還是挺自豪,“名校,依然是名校。”
從原則上講,所有擁有當地戶口的幼兒園畢業生,都要根據電腦派位的原則,在免入學考試的情況下,按照居住地劃分區域,就近升入附近的小學。老嚴的學校,至少每年有90%以上的學生能夠通過正常途徑入學。
因為所處地區的人口流動性大,各所小學還會為進城務工人員子女預留少量名額,可以免費入學。但這個名額,一般的名校都不會真正用在外來打工子弟身上。
“我們不可能騰出指標來。”老嚴說,那些指標都要為各種領導的關系留用。
每年的5月底到6月初,各地教委就開始發布幼升小的招生信息。各大名校會設置一個“關系戶指標”,規定其數量的上限,這遠遠不夠用。
老嚴所在的小學每年招生400人左右,他們的關系戶指標上限是46個,而爭搶這幾十個名額的關系戶,有1000來個。這1000多人,都有“條子”。
它們形式各異:有的就是一張順手撕下,印著單位名稱的信紙,直接用筆寫著領導們的字跡;有的則是裝在信封里,捂得密不透風、嚴嚴實實;有的是用油墨打印出來的,看著更像是上級單位下發的通知文件;還有一些,是手機短信或電子郵件,甚至是一個突然的電話……
拿到了這些條子,你就獲得了參與競爭的機會,去爭取成為擇校生的資格。
擇校生需要交擇校費,但在這場競爭中,錢根本不重要——能掏錢的人太多了。
條子背的硬實力,成了最管用的通行證。
“規矩”
以前,遞條子的人們流傳著這樣一個潛規則:如果字用圓珠筆寫的,那事情就“可辦可不辦”;如果用黑色碳素筆或鋼筆寫的,那就“盡量辦”;如果條子蓋了領導的個人印章,那就“一定要辦”了。
老嚴對兩種實體的條子印象深刻。第一種,家長找到領導,領導沒辦法,只得寫了個條子,像公文一樣的:某某校長,現在是這樣的情況,請根據教育政策范圍內的原則,在允許的條件下,給予辦理。
第二種條子,內容中會明確要求解決問題,還提出“其他方面”的照顧。這一般是關系很鐵的領導,言語間不會顧忌,類似私人信件的形式,信是封著的。開頭也不叫校長了,直呼老嚴的名字。
“一般寫‘辦理’的,基本都不辦理。‘照顧”,就不一樣了。”他解釋著。
而現在,老嚴接到的實體條子越來越少,甚至連短信都很少了,“那是黑紙白字,出事兒了這就是證據!現在領導可沒那么傻。”
如果是“非常大”的領導,那孩子的家長不僅不用交贊助費,報名后連電腦派位程序都省了,戶籍、學籍等關系早就有人處理好了。
曾經有一個孩子,一分錢沒花,一步到位,是以政策上“海歸高端引進人才子女”的形式入的學。上面就打了個電話,就一層一層地壓下來了,催著辦。“實際上是不是呢,我不好說。”老嚴壓低了語調,“可以確定的是,家里有個省一級的領導。”
但有些真材實料的海歸人才子女,就不見得有這種待遇了。一個剛剛歸國、畢業于美國著名大學的博士,下了一番苦工夫,拿來了厚厚一打政策文件,還咨詢了律師,當然也找關系。飯桌上,領導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老嚴一邊陪著笑,一邊咬定“沒位子”。
保險柜里的“條子筆記”
收到了實體條子,老嚴會把它銷毀,但他會把這些內容記在一個筆記本上;至于各種電話、當面打招呼的各種“看不見的條子”,他更要記錄下來,一是方便自己查閱辦理;二是備用好各種關系。
老嚴有一個32開本的牛皮筆記本,專門記錄各種條子關系。
翻開這個不起眼的本子,基本上3個孩子寫一頁,一年要記上400個左右的孩子。每個孩子會標明兩個信息:一個是孩子的個人信息;一個是孩子的父母以及委托關系人的信息。
這個筆記本,被老嚴鎖在了校長辦公室的保險柜里。
每年五、六月份,當地幼升小的招生信息開始發布。到了8月中旬,筆記本上便已經陸陸續續記下400多個等著入學的孩子。根據對方的情況和能量,經過層層過濾,老嚴會選拔出最終的幾十人。這個時候想加塞已經晚了,老嚴早就給這些關系排出了先后順序,不能動了。他會告訴這些臨時抱佛腳的人:談都不用談,位子滿了。
以去年為例,8月17日晚12時,一切準備就緒,老嚴將所有定下來的名字,迅速填錄在學校報名系統中的名單中——這一切必須在兩個小時以內完成,為的就是干凈利落,不留痕跡。第二天,老嚴會親自給委托的領導以及孩子的家長打電話過去:“事情辦妥了。”而被淘汰的大多數人,他也會派人去打個電話通知一下。那些沒能辦成事兒的委托領導,老嚴也會客客氣氣地賠上一陣不是。
哪怕細致到這份上,老嚴還是看走一次眼。
2010年左右的時候,朋友引薦了一位“在機關開車”的關系戶。因為沒看出有什么背景,老嚴直接做出了判斷:不是重點照顧對象。他根本都沒記在筆記本上。
過了一個星期,教育局的領導給他打來了電話:“那個司機的事兒,辦了沒有。”他如實回答:“他的條件不符合,還是先優先別人吧。”
對方也不拐彎了,撕破窗戶紙:“他是市常委的司機,這事兒別拖了!”
“十年來,我惟一的一次誤判。”老嚴說。
當時的名額已經用完了,他只得拿出壓箱底兒底牌:三個包括上級領導都不清楚的名額。這是他特地為了避免在關鍵時刻出現突發情況而準備的。
“如果沒遇到緊急情況,那這三個名額豈不浪費了?”記者問道。
“那就浪費了吧。”他說,“這是保命用的。”
雖然總要跟條子打交道,老嚴也對條子很反感。“我是農村出來的人,也是個外地人,良心上過意不去——為什么普通老百姓就沒有機會呢?憑什么他們就有機會呢?”
但也并非沒有例外。
老嚴講了個校長圈里流傳甚廣的一個真實的故事。
一個普通家庭想讓自己的孩子上重點初中,可孩子的父母是外來務工者,他們有個親戚在區教委工作,級別沒大到可以寫條子。親戚就把自己知道的這所學校的條子生列了個名單,給了孩子的父母。家長拿著這個名單天天守在校門口等校長。
沒過多長時間,這個孩子順利地升入了這所重點初中。
講完這個故事,老嚴呵呵地笑了好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