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醫院窗臺上飛來了一只麻雀,蹦蹦跳跳地尋找著饃饃渣兒,一會兒停下來,啄了幾下翅膀和尾巴,抖抖全身的羽毛,尾巴猛地往上一翹,黑亮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看看窗內。腰被密密匝匝的繃帶纏繞著的馬云仰面躺在病床上,兩條腿打了石膏又做了牽引,被高高地吊在半空中。此刻馬云正扭過頭看著窗臺上的那只麻雀蹦蹦跳跳地覓食,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欣喜。
病房里暖氣很熱,病人家屬就把饃饃放在外面的窗臺上,這樣窗臺上總會撒下一些食物,引來麻雀,有時是幾只,有時是一只。這一只常來,剛來時它的翅膀受過傷,翅膀上有一處光禿禿的,帶著血珠,后來血珠變成了血痂,但羽毛還是沒長出來。馬云一眼就能認出來,每當媳婦趕飛那些麻雀時,這只飛得最慢。
馬云這會兒特別希望媳婦別進來,他想讓這只麻雀順順利利吃完所有的饃饃渣兒,甚至他還想過挪到窗戶邊,多撒些饃饃渣兒。但這個想法只能想想而已,雙腿已沒有了知覺,想著自己的后半生將要在輪椅上度過,一股憂傷籠罩了馬云的心。
媳婦還是進來了,眼睛紅紅的,馬云知道她又躲到樓道里哭去了。她看了一眼窗臺就走過去,打開窗戶拼命地揮著手,麻雀早飛走了,但她還在揮著手,嘴里噓噓地喊著。馬云說,那只麻雀,翅膀折了。媳婦半天沒吭聲,呆呆地望著天空。
過去馬云喜歡看媳婦毛墩墩的眼睛,而現在馬云不敢看媳婦,就是媳婦給他喂飯,他也倔犟地盯著窗外,嘴機械地一張一合。有時不小心和媳婦視線對上了,兩人的眼光驚慌慌地跳開,像兩顆玻璃球,撞了一下后朝著不同的方向滾去。
冒頂的煤塊砸了馬云的腰,弄斷了脊椎骨,馬云癱瘓了。馬云常在被窩里掐著腿,盼望著有一天奇跡發生,讓他的腿能突然感覺到痛。然而,多少天過去了,他的腿還是沒有任何感覺。
探望馬云的親戚很多,他們總說腿會好起來,可眼光總是越過打了牽引的腿,直直地朝窗外望去。沒說幾句,他們就會熱烈地討論起煤礦的賠款。有人還提議,煤礦若賠得太少,就集體到礦上鬧;還有人提出在網上發照片、發文章,揭露煤礦的事故,末了還說網上發文章錢也不會太貴,也就二三百。但大多數人都在討論著賠款到后的分配,馬云的父母、阿舅、伯伯,還有媳婦后面的親戚們都在明里暗里地討論著。剛開始,人們還躲著他,只在樓道里小聲地說,說著說著,聲音就大起來了,引得樓道里的人不時朝這邊看。
親戚們從樓道里說到了病房里,再也不顧及什么,常當著馬云的面說著癱瘓呀殘廢呀等讓馬云心驚肉跳的詞,仿佛馬云只是病房里的隨便一個什么擺設。馬云是個老好人,他只是笑著,聽著,頂多皺皺眉而已。每當這時,馬云的眼睛就越過窗戶搜尋那只受傷的麻雀,看著它怯生生地飛到窗臺上朝病房里看,看著它被病房里的吵鬧聲嚇得飛走。
終于出院了。馬云回到家里,家被母親收拾得清清爽爽的。這段時間是母親過來照顧著他的家和他的兩個兒子。看著自己的腿,馬云想起兩個還沒長大的孩子和年邁的父母,不由得流下了淚。他這一哭,倒惹哭了媳婦和母親。
馬云原來是村里的籃球高手,當初媳婦就是在籃球場上瞅中馬云的。馬云家里條件不太好,姐姐妹妹們還未出嫁,家里人多、嘴雜、事情也多。丈人是個生意人,販賣牛羊發了點小財,條件好點。丈人害怕馬云家里拖累,答應結婚的條件之一就是讓馬云與父母分開過,馬云結婚不久就單過了。
現在馬云害怕聽到拍籃球的聲音,一天到晚坐在輪椅上,想著想著就想不開了,就想了斷自己,想到了吃藥,想到了上吊,也想到了跳河,但他下不了手。每天他便望著山坡上那片不知埋了多少親友的墳地,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想想他們的音容笑貌,他們的喜怒哀樂,再想想這世界,就覺得人不過是一根草,現世就是個客店。周圍的人也這樣勸,時間長了,馬云的眼里便多了些柔和的東西。
馬云所在的煤礦是私人煤礦,煤老板害怕家屬鬧事,就先給了三萬塊錢封口費。那天父母、丈人和媳婦陪著馬云領回了三萬塊錢,大家坐在他家吃飯喝茶,說著天南海北的事,小心地回避著說錢。
第二天媳婦回了娘家,妹子和母親就來到他家里。母親望著馬云抹了一把眼淚。妹子口直,說,這三萬塊錢你可不能全交到嫂子手里,萬一她和你鬧離婚就不好辦了。你還是把錢存起來,這樣她至少不會說走就走的。她那個人,賊眉鼠眼的,你得防著點!母親說,話歪理端。馬云很為難,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兩口子的事情也不能口袋里賣毛呀。照媳婦的脾氣,這樣做她不鬧出驚天動地的事才怪呢!
母親見他不說話,就說自個兒的主意自個兒拿吧。聽了妹子的話,馬云想了很多,他成殘疾人了,盡不到丈夫的責任,媳婦高興了不走,不高興了說走就走,誰也擋不住的。想著想著,馬云的一包兒眼淚就涌上來,被他硬生生地咽回肚里。
妹子正大著嗓門兒勸馬云,馬云媳婦突然就走進房來,只對他母親打了個招呼,轉身出去喂雞去了。母親狠狠地剜了一眼妹子,兩人訕訕地走了。看到馬云母親和妹子走了,馬云媳婦才進來對馬云說,丑話說在前面,我先小人后君子,如果把錢放在你父母家,我可不答應,你不要忘了你是兩個娃娃的阿大。
馬云正生著悶氣,從來不曾上門的村長來了。村長坐在炕沿兒上,手里捏著幾張治病廣告,介紹了幾家康復醫院,又說了幾個治腿的土藥方。說完了就看著茶杯,喝了一杯茶,村長才說道,人活著就是難呀,都說我有錢,可蛇大窟窿也大。這不,貨車又壞了,煤廠還不給結賬,都沒錢修車了,我急得嘴上起泡了。邊說邊指自己嘴上的泡。馬云知道村長是干什么來了,如果是平常,照馬云的脾氣會借一兩千的。可這次情況變了,馬云一不能出門,二不能掙錢,他一個人也做不了主。馬云便不提錢的事,村長喝完幾杯茶,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走了。邊走邊說,錢不就是人身上的垢痂嘛,搓一層有一層的。說得馬云臉上紅一陣兒白一陣兒的。
村長走了,家里又來了幾個鄰居,說是來看望馬云,說著說著就說到錢上了。在他們的口里,馬云似乎成了腰纏萬貫的富漢,一個能指望的人,一個好心人。這個人說想借點錢買頭奶牛,賣點牛奶掙點小錢;那個說兒子上大學,湊不夠學費;另一個急急忙忙接過來說要蓋房急等著買木頭;還有的說得遠而又遠,躲躲閃閃的。大家都帶著幾分渴望,幾分巴結,希望馬云立刻就拿出錢來幫助他們渡過難關。來人都和馬云沾親帶故,說是借,可一旦借出去,沒有十年八年是要不回的。借吧,要錢時惹人;不借吧,還是惹人。馬云一聽見自家的狗叫,心就不由得哆嗦。一看到人來,他要么躲到廚房里,要么悄悄搖著輪椅出去,搖到那片樹林里。
漸漸地,借錢的人少了,但這三萬塊錢是馬云心上的大石頭,一邊是媳婦,一邊是父母,手心手背都是肉,掐也痛,捏也痛。馬云知道他們都是為了他好,他整整想了好幾天,決定把錢存起來,為了不傷媳婦的心,也為了免去父母的擔心,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把存折交給媳婦,把密碼說給了父母。
他覺得他可以安靜地過上幾天了。有點空閑他便想起那只麻雀來,或許那只麻雀還在窗臺上啄著撒落的饃饃渣兒。那只麻雀是幸福的,它知道這個醫院的窗臺上總會有撒落的饃饃渣兒,吃飽了就行了;而他呢,連個麻雀都不如,既不能出門,又得受財貝的頗煩,沒錢了鬼一般,像土老鼠樣去刨,去掙,有點錢了卻是受不完的氣。
平靜了幾天,煤礦來人征求賠款方式,讓他們盡快作決定。一種是一次性給十幾萬,與煤礦兩清;一種是每月給定額的生活費,直到去世。煤礦的人說得很急切,也很誠懇,說得連馬云也心動了。
但馬云的動心也就那么一會兒。看看他的廢腿,看看兩個兒子,以后的路還黑得像火石。父母、姐妹、舅舅、阿爸、媳婦、舅子、丈人丈母、村里鄰舍、莊里莊員們都是馬云的靠山,往后的種田、打藥、收割、打碾,雜七雜八的事兒都得靠他們幫襯。這錢是大事,他還得聽聽大家的意見,便約了丈人、父母和村長商量此事。
先前因為那封口費的事,兩方父母有點兒不高興,雙方見面臉上淡淡的。誰都不想先說話,村長使勁兒勸吃,父親低頭喝茶,母親擺弄著菜碟子,丈人說起買賣來,說現在市場上牛肉緊缺,肉價高,牛價也水漲船高,村長連說是。丈人說,大家都是明白人,馬云的事要慎重,想長遠,他還有兩個娃娃哩,不能坐吃山空,也不能花成零碎填掉家里的無底洞。再說了,煤礦是私人開的,不像國家的,萬一倒了,往后的生活費向誰要?
父親說,親家,怎樣辦好?丈人說,還是一次性要上十幾萬,投資辦個大事,人掙錢難,錢掙錢容易些,還怕油不往油缸里淌嗎?
父親不說話了,又低頭喝茶。也不知怎么了,父親把茶杯弄翻了,茶水淌了一桌子,母親邊擦邊埋怨。村長來了個稀泥抹光墻,就說一次性要回,也有好處,可以錢賺錢;按月要生活費嘛,又比較穩定。看到父親悶頭悶腦不說話,丈人臉上就涼涼的,也不再說話,吃完后推說有事,跳下炕匆匆走了。村長也說了些話離去了。
洗完鍋灶,媳婦回娘家去了,父親把馬云叫到家里說,這十幾萬是燙手的洋芋,坐吃山空,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花光了。你自小沒做過生意,萬一賠了,你這后半輩子就見孽障了!還是按月領生活費保險點。
馬云從父母家出來,搖著輪椅回到家時,媳婦也回來了。看他又去了他父母家,媳婦就把院里的雞食盆子踢得咣啷啷響,又拉過小兒子沒頭沒臉地打起來,邊打邊罵,你好好不守家,光知道跑跑跑。兒子聲嘶力竭的哭聲響了一院子,馬云心里酸酸的,便搖著輪椅轉到大門外。門外真安靜,他深深吸了口飄著麥香的空氣,遠處的青山正被藍煙籠罩著,影影綽綽的。
從此,媳婦推車時生硬生硬的,讓馬云感到了一點兒陌生。有那么幾次他生氣了,自己搖起輪椅來。媳婦三天兩頭把他推到娘家,讓丈人給他言傳身教,說生意經,父母這邊也三天兩頭地來親戚,也叫他過去陪客。每次從父母家回來,媳婦臉色就難看上好幾天。
他難受,媳婦更難受,媳婦也有她的想法。她說每月一千多,一到婆家的黑窟窿里全拉成零兒巴碎的毛毛錢。兩個青頭兒子還要上學、娶媳婦、蓋大房,到那時兩手空空,難道伸手向公公婆婆要嗎?這后半輩子,我還靠誰呀!媳婦說完就放聲大哭。
剛消停了一天,妹子風塵仆仆地又回娘家來了,一來便急吼吼地叫馬云過去。馬云不敢不去,他害怕妹子的刀子嘴,便緊跟慢趕地往父母家趕。馬云剛把輪椅的前轱轆弄進房門,妹子的風涼話就跟過來了,說他是家里的頂梁柱,他卻和父母分開單過了等等。馬云最怕人揭這些老賬,但這時他只能忍著。妹子說為了他不吃虧,她要住在父母家,一直到事情解決為止。她順便分析起馬云媳婦來,說他媳婦是全胳膊全腿的,一旦卷上大錢,尻子一拍,就走了,還能找個人嫁出去推日子,而馬云怎么辦。
馬云覺得妹子有點言過其實了,媳婦至少不看他的面,也會看兒子的面吧。然而妹子的全胳膊全腿有板有眼的話,把馬云的心一下子揪起來了。
但轉念想想媳婦也不容易,在醫院里,她想著法兒給他變換伙食。他想吃鍋盔,媳婦就給娘家打電話送鍋盔;他想吃洋芋,她打電話要洋芋。望著他不能動的腿,她還會百般勸說,勸著勸著,倒是自己先哭起來了。馬云知道媳婦過得也難腸,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會讓她空手走的。
幾天下來,丈人和父母兩家互不相讓,對馬云的賠款都認為各自的辦法最好,但商量的結果總是不歡而散。馬云這時成了鉆進風箱的老鼠,兩頭兒受氣。兩家的商量逐漸惡化,到最后就撕破臉皮了。妹子罵媳婦是白眼狼,媳婦罵妹子是吃里爬外的吃貨。罵急了便翻起了你家雞兒我家狗兒的陳年老賬,翻著翻著就像攪動了屎尿坑,越攪越臭。想想以前,村里也有在煤礦上歿了的,那時只賠個兩三千埋葬費,也沒見他們鬧成這樣的。
馬云常夢見一種無形的東西壓著他,讓他無法呼吸,無法動彈。不用懷疑,父母愛他,妻子也愛他,不過現在馬云覺得這愛越來越沉重,越來越不能承受了,甚至有時他也惡毒地懷疑起這種愛。
事情又有了點變化。馬云的父親是個老實人,村里人覺著馬云丈人也太過分了,就都站在馬云父親這一邊了。這天馬云的丈人又鬧到馬云家里來了。村里人便在馬云家院子里站滿了,他們說欺負人也不是這樣欺負法兒,甚至還有人說,如果馬云的丈人再攪沫沫的話,就把他趕出村去。馬云丈人一看情形不對,就領著馬云媳婦和孫子要回家。馬云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想出去擋住媳婦,但莊員們好心好意幫他,他一擋就等于是倒打一耙,抽了莊員們的地板,把莊員煮到鍋里了。馬云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丈人拉著媳婦、兒子哭哭啼啼地回娘家了。
這一去就是半個月,馬云的生活由父母和妹子照顧。時間長了,妹子也有了看法,她洗衣洗累了就罵馬云媳婦是白眼狼,勸馬云把媳婦離了。母親就罵妹子,干不了好,卻干起了歹來。妹子才悄悄了。
時間一長,馬云就看出了諸多的不便來,心里也過意不去。妹子是嫁出去的人,她不可能經常待在娘家伺候他,父母歲數也大了,給他洗衣做飯接屎接尿還能勉強,但給他翻身擦洗就很吃力。馬云父母一想起那兩個挨心挨肉的孫子,老兩口就開始后悔當時沒擋住兒媳婦。
馬云便叫了個和事人去丈人家叫媳婦,但丈人的話很硬氣,說他姑娘給馬云擦屎擦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能就這樣輕易掃地出門;說要打官司,還捎帶著說不看看自家的兒子現在的樣子,他姑娘離了,照樣嫁人,離了狗屎,難道韭菜也不成了。
馬云的父母聽說這話就氣倒在炕上。馬云的兩個舅舅和伯伯不答應了,說馬云腿好的時候,你們家把他當成長工使喚,種田了叫馬云,打藥了叫馬云,收田了叫馬云,甚至出個大糞也要叫馬云。打官司就打官司,難道馬家沒人了嗎?
這話一傳到丈人耳朵里,丈人暴跳如雷,當即拉著馬云媳婦到法院提出離婚。馬云媳婦拗不過父親,哭哭啼啼跟著父親稀里糊涂地去起訴了。不久馬云就收到了法院的傳票。馬云的父母沒經過事,嚇得不知該干什么,幾天時間老了許多。
法庭上馬云看到了兩個兒子,就先哭起來,法院就開始調解。經過調解,丈人同意撤訴。
時間不長,煤礦來人了,要他們作決定。兩家父母又聚到馬云家里,馬云還叫上了村長。開始都不說話,后來聲音越來越大,連平日里不出聲的父親也有了聲音,最后還是吵起來了。這回不是丈人吵,卻是馬云的兩個舅舅和伯伯互相吵起來了,隨即又聽到妹子的尖嗓子。
這一天,馬云家的狗狂吠了一天,掙得鐵鏈哐啷哐啷響,到最后狗沒了聲音,只啞著嗓子低沉地吼著。等大家走了,才消停下來。馬云心灰意懶地躺在炕上,媳婦端來的面片,他只吃了兩口就放下了。馬云覺得人世上最難的不是沒有路,而是選擇。當年他初中剛畢業,學習成績差,他沒有選擇上高中,他挖金子,下煤窯,也沒碰見過像今天這樣難受的選擇。
馬云躺著躺著就心煩意亂起來,拿起電視遙控器胡亂按起來,電視畫面在他眼前變換著,他的臉也亮一陣兒暗一陣兒的。突然一則煤礦的消息攫住了他的眼睛。那是國家整治小煤礦的新聞,電視上顯示著關閉小煤礦的畫面。馬云的心沉下去,他細細想著丈人的話,覺得還是丈人在理。他的主意已定,就說給媳婦聽,媳婦的臉破天荒地舒展開來,馬云暢快多了。
接下來就是馬云跟父母說這事。馬云了解父母,他知道這不難,果然他父母聽到電視上煤礦的事后,就驚慌起來。父親只點了點頭,母親說,這事你做主吧,只是別虧了自己,話沒說完就先抹起眼淚來。
煤礦很快就處理了這事,給了馬云一張銀行卡。馬云媳婦、丈人、父母和煤礦辦事員到銀行查了余額,十二萬不多不少。大家又陪著馬云回了家,喜悅沖淡了連日來的陰霾。
加上原來的那三萬就是整整十五萬,馬云覺得還在夢中,馬云拼上十幾年也掙不回來的十五萬就放在了家里。一陣喜悅過后,馬云又覺得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擔憂,他和媳婦把銀行卡藏在家里最隱秘的地方。
丈人到馬云家的次數多了,一來就給馬云說什么生意最好做。不久馬云媳婦的想法也活泛起來,她也在打聽什么最掙錢,還說,這一疙瘩錢就這么放著也不是個事,坐吃山空,人掙錢難上難,錢掙錢水上船,油往油缸里淌哩,放在家里不生錢,又不安全,還是和阿大搭上了做生意。
丈人先是一個人來的,后來就帶了個人。這人一來就給馬云帶來一盒藥,說是什么深海保健藥,純綠色的,能治很多病,最明顯的效果是能使人睡得好,全身有力氣,而且對脊髓的再生有特效。丈人在旁邊也說,就是就是,我吃了后睡得香了,有效果,有效果。
一打聽,這瓶藥八百塊,馬云吐出了舌頭。但那人神色淡定,說是第一次見面也算個禮行。馬云不好意思,丈人在旁邊說,拿上,拿上,這是送給你的。
想到能使脊髓再生,馬云動心了,他多么想站起來呀,就試試吧,反正這藥也是白送的。吃了幾天,馬云覺得睡得好了,早晨起來很有精神,似乎大腿也有了點感覺。丈人又和那人來了,問了他的情況,都很高興。
接著丈人開始介紹起這個人來,說他是投資公司的,專門吸收民間資本,目前生意已做得很大。說著丈人甚至還拿出了自己投資的賬單,馬云一看,吐出了舌頭,有好幾萬哩。丈人又說,這才是本錢,還有利息,是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說你投一萬,連本帶利返還一萬五。如果你存在銀行里,你能掙這么多的錢嗎?
馬云看看自己的腿,過去健壯的大腿如今已萎縮成麻稈兒了,他再也不能像別人一樣出去打工掙錢了,而家里還有兩個孩子尚未成年,得給他們準備結婚、蓋房的錢。這得多少呀,按照現在的條件,一個孩子蓋房娶媳婦沒有個五六萬是不行的,更何況他們長大后又會變成什么條件呢。
那個人就給馬云算了好多賬,馬云還有個疑惑,就是想不通這利息從哪里來。那人就詳細地介紹起來,說他的投資面很廣,有房地產,有各種生意,說白了就是把錢投給需要的人,然后再連本帶利地要回來。
說了半天,丈人急了,丈人拿出了一千塊錢,對馬云說,這錢算我借你的,你今天就投進去,過一個月,就是一千五了,一千你還我,五百你拿上,如果是騙的話,這一千就算是我賠了,不跟你要。馬云見丈人都這樣了,只好點了點頭,馬云也知道丈人其實也不壞,他也想著馬云兩口子能過上好日子,走到人前頭去。
那個人手腳麻利地開好了單據,上面寫明了一千五,又說,這錢如能成功投出去,快速收回來,就立刻還你。
過了一個半月的時間,丈人和那人又來了,丈人一臉喜氣,那人又給馬云帶來了一盒藥,馬云過意不去。那人說,沒事,都是見了困難的人,不必要客套。這一句“見了困難的人”勾出了馬云的眼淚。
那人拿出了一千五百塊錢,讓馬云拿出寫的單據,當場撕了,然后把錢推到馬云面前。丈人數了一千,把五百推給了馬云,馬云連忙把錢推給丈人,這是你的錢,我不能拿。丈人說就算是我給孫子的。馬云的眼淚又出來了。
馬云立刻叫來媳婦,倆人商量了一會兒,決定先投進去六千塊。那人當場就寫了票據,連本帶利九千塊。
過了一個月,還沒消息,過了兩個月,又沒有消息。
馬云著急了,又托媳婦去問問情況,媳婦得了消息說是別急,錢已經投出去了,就等著收回來。馬云心驚肉跳地又等了一星期。那人果然又拿來了九千塊。馬云高興地讓媳婦好好地擺了一桌,又叫來父親陪他們。過后父親就說,做買賣就講個實打實,錢對錢,貨對貨。什么投資,你這是放高利貸吃利息,賺哈拉目(非法)的錢,這是胡日鬼。馬云說,這是哈拉目,但誰又給我的兩兒子娶媳婦呢?父親低下了頭。
馬云又學到一個名詞,利潤。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太誘惑人了,投進去六萬就能干賺三萬,如果投進去更多,就能賺更多的錢。一種前所未有的美好景象在前方召喚著,讓馬云夫婦一刻不停地奔向幸福。馬云夫婦又投進了六萬,放好了票據。
馬云決定把家里那點錢全部投進去,這樣他的錢不會再是毛毛雨了,而會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到那時,他給自己蓋一座大樓房,給父母蓋一座。他似乎看到他家的房子宮殿樣一層一層地蓋起來了,天堂一樣的生活向他走來。
這天,那個人又來了,他是來取馬云的錢的。馬云父母一聽就跑到了馬云家。父親勸起馬云來,說他應該為自己的腿子想想,為子女著想,不能頭腦發熱,做蠢事。馬云就給父母說起投資的新理念,父親一聽就說,你這買賣是口袋里賣毛,看不見揣不著,吃利息就能發大財?如果那樣人世上就沒有窮人了。
馬云不聽,說,你們都是老腦筋,給你們說,你們也不懂。邊說邊讓媳婦拿出了銀行卡。
一看到卡,母親就站出來了,說,你還是我的兒子吧?馬云不吱聲了。母親說,當年我們從一堆女兒伙里盼來了你,給你吃好的,喝好的,卻虧了你的姐姐妹子們。你娶媳婦,我們拉了一尻子賬;你要分家,要松木大房,我們又拉了一尻子賬。長這么大沒見你給我們一分錢,我們老兩口到現在還背著你的賬。今天也該算算了。我拉大了你,我又給你娶了媳婦,蓋了房,這些賬你的那張卡上的錢都頂不過的。今天我就要那張卡,不給我就死給你看。說著拿出了一瓶農藥,揭開了蓋子,一股刺鼻的農藥味兒彌漫在空氣中。
父親一驚便想去搶,但母親退了一步,對馬云說,不信你試試,我管不了你,但我管得了我這條老命,我也活夠了!便拿起了農藥瓶,馬云急了,快快快,把卡給阿媽!
那人不知什么時候溜走了。從此馬云和父母不來往了。
一天,警車包圍了鄰村的一戶人家,公安局抓了好多人,都是賭博的,聽說賭的錢很大,有些人甚至輸了好幾萬。這事查了很久,一個推二八杠的地下賭窩露出水面,放水的(放高利貸)、打手、做飯的、放哨的、打掃的一應俱全。那個人竟然就是放水公司的頭兒,也被抓了起來。
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天馬云和媳婦狠狠地吵了一架,馬云出了院子,大門邊站著嚇呆了的小兒子。馬云眼睛紅紅的,他摸了摸兒子的頭說,兒子你好好活著。
輪椅搖出了門,拐過兩個巷道,再直直往前走,就踏上出大山的公路了。他記得第一次踏上這條路出去時是坐著蹦蹦車出去的,馬云回頭看了看青煙籠罩的村莊,一種前所未有的失敗感把馬云擊打得鮮血淋漓。他把輪椅停在公路邊,嗚咽著,只聽轟的一聲,一群麻雀從他身旁的麥地里飛起來,飛了不遠,又落到另一塊麥地里。馬云就想起醫院窗臺上的那只麻雀來,都過了這么長時間,或許那只麻雀的翅膀好了吧,正在天空里自由地飛來飛去;也說不定那只麻雀也混在這群麻雀里享受著麥田里的美味,只是馬云認不出來罷了。
麻雀飛走了,而他將要去哪里,他不知道,他只想迷路,迷到一個讓人找不到他的地方去。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兒時迷路的感覺了,他太熟悉這村里的每條路,每條路都熟悉得那么震驚。
馬云看著身邊飛馳而過的汽車,這條路在他眼中變成了一條河,一條能淹掉許多人的河。他等在路邊,等著下一輛車過來。一輛天龍車過來了,馬云便想靠上去,看看牌照,他知道這輛車是莊子上趙家的,趙家的車是貸款買的,最近車又出了事,也掉在賬里了。馬云想了想沒動。
遠遠地又看到一輛轎車過來了,漸漸地能看清它前面的四個圓圈了,馬云計算著它到跟前的時間,等待著。近了,近了,他心里默念著,聽到了轎車的風聲,馬云便閉上眼睛,用力把輪椅朝轎車撞去,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和輪椅在空中高高飛起,又遠遠地落在公路上。
但一切都沒發生,也沒有聽到轎車尖尖的剎車聲。一雙手從后面牢牢抓住了他的輪椅,轎車呼嘯著從他身邊一晃而過。
馬云轉過頭,一陣心酸,眼淚噗嚕嚕地流了下來。 (題字、題圖:李蘭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