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博南古道是滇西一條最古老的古道,是茶馬古道經過云南永平縣的一段古道。這條紅土高原上的彎彎古道,是無數個回族趕馬人,用無數雙浸染著歲月滄桑的草鞋走出來的;是無數匹馬,馱著一個民族的歷史重負,來回踏出來的。因而,在這條歷史悠久的古道上,留下了說不完的凄美而動人的故事。我對這里古老而又神奇美麗的故事,充滿著無限的好奇。有一天,我懷著多年積淀的好奇,騎著摩托車,從縣城出發,去曲硐回族村采訪博南古道上的趕馬人。他叫楊彩誠,今年已九十六歲高齡,曲硐回族村北門人,身體還硬朗,走路還穩當,不需人扶,說話也清清楚楚的。雖然耳朵不靈,但我說話大聲一點,他老人家還是能夠聽到。
坐定后,楊彩誠老人開始將自己的趕馬生涯娓娓道來。
解放前,楊彩誠家是貧農,無土地,住的是一間破舊的茅草房,一下雨房子就漏,一會兒滿屋都是雨水,煮飯煮不成,睡覺睡不著,日子難熬。他家有六個孩子,楊彩誠是老三。沒錢上學,八歲時楊彩誠到曲硐清真寺念了幾個月的《古蘭經》就輟學了。因為,父親雙眼幾乎什么也看不見,卻要趕兩個馬討生活。楊彩誠年紀雖小,也只好回家幫忙,當父親趕馬的眼睛,當父親趕馬的引路人。于是,他和父親一樣穿著草鞋,為生計而奔波。草鞋是父親做的,用稻草編的。每天天一亮,楊彩誠就穿起小草鞋,跟著父親離開家趕馬;日落時,又趕著馬回家。那時,趕馬的內容就是砍柴、馱柴、曬柴、賣柴。其實,不是賣,而是把柴馱到三公里外的蘇屯村,與村民換米。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楊彩誠二十歲時,父親歸真,過了四天,母親也歸真了。此時,家里一窮二白,只好把兩匹馬賣掉,所賣的錢,按照曲硐的回族風俗辦喪事。楊彩誠六個兄妹大哭了幾天,哭得天昏地暗。面對苦難,面對窮困,面對災難,只好擦干眼淚,該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楊彩誠跟父親趕馬已經十二年,學得了一些趕馬經驗,膽子也大起來了,人也長高了。父親雖然歸真了,但楊彩誠也能夠獨當一面,一個人趕馬了。于是,楊彩誠跟本村的馬鍋頭賒了一匹馬,馱鹽做生意。馬馱十二筒鹽,還要馱上菜、米、油、鍋碗、菜刀、砧板等。因為,長長的路途沒有清真飯店,所以必須帶上這些東西。楊彩誠自己還要挑四筒鹽,與本村趕馬人一起去保山地區昌寧縣趕街做生意。天亮前從曲硐出發,經過坎坎坷坷的山路,那種路多數是山路十八彎,太陽落時到廠街鄉的雙河橋。雙河橋是去廠街鄉與水泄鄉的交叉路口,叫站口,是高山峽谷地帶,四面八方的馬幫經過這里必需住一晚上。
回民馬幫一到此站口,馬鍋頭就大叫“燒鍋了,燒鍋了”。這叫聲在斜陽中,在大峽谷里回蕩。楊彩誠他們兩人一伙,把很重很大的馱子抬下來,就趕緊分工,有的拾柴,有的釘馬掌。柴很容易拾到,干柴遍山都是。釘馬掌,是一門技術活兒,得需要兩個人配合,一個人把馬蹄子抬起,抵在膝蓋上,另外一個人釘掌。先用母錘把舊釘子起掉,把爛的馬掌拿掉,用修掌的小彎刀把馬蹄修平,然后放上新掌,在掌上釘五顆釘子。釘時一定要小心,不能把釘子釘在馬蹄的肉里,而是釘在馬蹄的硬殼里,而且尖銳的釘子要稍稍向外,如果露在殼外,用母錘把它折斷。
忙一陣兒,飯熟了,煮飯人就大聲地吼、大聲地叫“掖鍋了,掖鍋了”,也就是吃飯了。趕馬人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吃飯時,不準從銅鑼鍋或鐵鍋上方跳過,也就是闖鍋。闖鍋就意味著闖禍、不順、不安全,這是出門在外的趕馬人非常忌諱的事情。任何趕馬人都希望一路平安、一帆風順、招財進寶,生意紅紅火火。懲罰闖鍋趕馬人的辦法是這樣的:一個人提雙手,另外一個人提雙腳,左一下,右一下,前一下,后一下,這樣輪回,仿佛小孩玩游戲,目的在于讓闖鍋的趕馬人記住教訓。當闖鍋的人在懲罰中受不了時,就叫:“不敢了,下次不敢再闖鍋了。”于是,“執法人”就放下被懲罰的人,大家高高興興地吃飯。
吃飯非常簡單,大家以地為席,圍著一鍋飯蹲著吃。飯是玉米飯,菜是白菜或青菜或洋芋。蝦酥,也就是牛肉或羊肉,一人一小坨。筷子,是路邊砍來的小樹枝用刀削成的,就像現在的一次性筷子,吃完飯就丟。趕馬人吃飯用大洋碗。這樣的碗輕,容易攜帶;牢,不易打爛,且容量大,菜飯混在一起,一頓一碗就夠吃了。趕馬人吃飯的速度很快,猶如打機關槍,這是他們吃飯的風格,這風格叫脆。趕馬人一干活兒就說“要脆”,意思是要快。飯后,趕馬人圍著火塘吹牛,一邊吹牛,一邊吃茶。
趕馬人用一只鐵壺把水燒開,放一把茶葉,泡幾分鐘,把茶水茶葉倒入大洋碗。趕馬人端起大碗茶,牛飲一般,咕咚咕咚喝下苦澀的茶水,并用手拿起軟綿綿的茶葉放入嘴里,吃、嚼、咽。這一過程,看起來很不文雅,但很舒服,很來勁兒。因為,那時趕馬人的生活很艱苦,所以喝茶時,一葉茶都舍不得丟。這位老趕馬人,我去采訪他時,我倆各端起茶杯,我叫喝茶,他叫吃茶。他吃茶葉的習慣至今不改,真的是吃茶。趕馬人吃茶后幾分鐘,喉嚨感覺回甜,太舒服了。在舒服中,白天的辛苦慢慢釋然,像雙河橋的水,靜靜地流走了;在舒服中,白天的疲勞漸漸地消失在夜色里,像火塘里的一縷淡藍色的煙,在分分秒秒的時光中不知不覺地淡去……在舒服中,睡意慢慢占了上風,趕馬人打一個長長的呵欠,伸一下懶腰,準備睡覺。
睡覺,不是所有趕馬人都睡覺,要輪流守夜。守夜的趕馬人要有兩個,主要責任是站崗放哨,在火塘上添柴加火,不能讓土匪來搶貨物,不能讓豹子、老虎襲擊趕馬人。那時,土匪多,豹子、老虎也多。趕馬人睡覺是睡鞍杖心,把幾個馬鞍并立,像四個“U”,這就是趕馬人所謂的床。床的上方砍幾根樹枝搭在鞍腳上,用繩索綁好,鋪上一塊氈子。床上,第一層鋪上樹葉,第二層鋪上席子,第三層鋪上羊皮褂,和衣而睡,睡在馬鞍心上,蓋一個毛毯。這就是趕馬人睡鞍心,一睡就安心。如果是深冬,兩個人睡在一起,睡兩頭,緊緊地抱在一起,互相抱腳,相互取暖,半睡半醒地熬過一夜;如果下雨,也無所謂,因為雨水從鞍底流走了。
趕馬人這一獨特的創造,這一別樣的智慧,讓我驚奇、感動、贊嘆!我問:“如果兩個人一同趕馬,趕兩匹馬,只有兩個鞍杖,那又怎么睡呢?”楊彩誠說:“兩個人兩頭睡,頭枕鞍心,蓋一個棉毯。東方發白就起來,洗一把臉,穿上草鞋,系好大短褲(當時沒有皮帶)。這褲叫大襠褲,而且短到膝蓋,又叫別折褲。這褲子有它的好處,抬馱子、卸馱子,蹲、站、彎腰、伸腰都非常自如。如果使勁兒抬馱子,屁股一翹,也絕不會把褲子撕爛。這是趕馬人的服飾文化,雖簡單,卻耐穿、方便、得體。吃過早飯,給領頭馬掛上響鈴就準備出發了。”
一切準備就緒,在清新的山風中,從雙河橋出發,向水泄鄉行進。鈴聲在山谷中回響,在回響中艱難地行走一天。晚上到達水泄的站口,在這里住一夜。第二天過大河,過瀾滄江大橋,晚上到小關山馬店再住一夜。如果住店,要交給店主幾毫錢;如果不住,就在店外睡馬鞍心。到這里,趕馬人已經走了三天的山路,腳都走疼了,有的十分疼痛,走路都是踮著腳走。說到這里,楊彩誠打了一個比較貼切的比喻,“這種走路,就像裹小腳的老奶奶走路。”他又說:“腳疼主要是腳底開裂,在晚上休息時趕緊治療。治療有兩種土辦法:一種是用山中的黏山藥治療,用刀子先把黏山藥的皮刮掉,然后一層一層地刮山藥肉,把刮好的山藥敷在開裂處,然后用破布包好,用細線把腳綁好;另外一種治療方法是,把羊油煉出來,及時滴在開裂處,當油與開裂處的肉相碰、相融時,疼得要命,仿佛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做大手術……”我都不忍聽下去,趕馬人討生活實在不容易啊!第二天,天還沒亮,又出發了。過滿水,到千年茶香——保山地區昌寧縣城。卸馱子,把馬拴好,給馬喂水、套料。套料,就是把馬料倒入用麻布做的馬料背(即馬料袋),把馬料背套在馬脖子上。馬料有兩種,一種是蠶豆或豌豆,每次一盤兩斤;另外一種是草,一寸長的干草。這種標準的草,馬吃起來不費力,也容易消化。但趕馬人鍘起來非常費力。鍘草要兩個人配合,一個人用鍘刀鍘,另外一個人添草,一定要把握好尺寸。料套好,趕街,賣鹽。賣完,買茶葉、豌豆,需要兩天時間。
楊彩誠說:“返程又是人挑馬馱。馱運的茶葉等商品用篾籃裝,人挑的用口袋裝,人挑八十斤,馬馱一百斤。想想原路返回一百多公里路,又是山路,非常難走,非常疲勞,但是為了生活,為了家里的人,只能走這難走的路,只能挑起沉重的擔子。經過四天的跋涉,終于回到曲硐,回到家。回到家就得吃花花飯了。”我問:“什么叫花花飯?”他說:“先把米在鍋里煮,但不能熟,米處于既生又熟的狀態,把米撈在筲箕里。過一會兒,把米飯與玉米面相拌,拌均勻,放入蒸子里蒸。蒸到上汽,再蒸十分鐘,就熟了。一揭開蒸蓋,花花飯,香,好看,吃著好吃,有營養。你看我今年九十六歲,身體很好。我想,與那時吃花花飯有一定的關系。”我靜靜地傾聽這位趕馬人有滋有味地敘述花花飯,我特別想吃,已經流口水了。
經過這樣的來往,楊彩誠掙了一點錢,還了買馬的錢。楊彩誠趕的那匹馬很瘦,馱不了多少東西,就賣了。后來,經人介紹,他去巍山縣回輝登回族村地主胡燈龍家當幫工,趕馬。趕了一年的馬,掙了一些錢。回家后,他又用這些錢買了一匹馬。于是,楊彩誠又繼續趕馬,跑杉陽鄉、廠街鄉、龍街鄉,還是馱鹽去賣,又買回豆子、南瓜、玉米等。我問:“你們的鹽是從哪里馱來的?”他說:“我們曲硐回族村本身不產鹽,但有一個鹽巴交易市場。交易市場的鹽巴是從大理州洱源縣喬后地區買來的。喬后有很多鹽井,人工開采,勞工從很深的井里把鹽背運出來。當時的那種鹽巴,不像現在我們吃的白色的鹽巴,干凈,而是黑鹽、臟鹽。即使臟,大家也得吃,因為沒有干凈的白色鹽巴。我去馱了幾回,路很遠,又難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如果得病,那只好看你的命大不大了。有一次,我從喬后出發幾公里后,就刮起風下起雨來,雨越下越大。我冒雨行走在爛泥路中,吃力地趕馬,還挑著鹽巴。我突然感覺全身又燒又冷,堅持不住了,站不穩,眼冒金星,倒在泥潭里,處于半昏迷狀態。此時,來了幾個趕馬人,他們人背馬馱地把我背馱到大理六十醫院即軍醫院搶救,終于把我救活了。”我問:“如果有的趕馬人在路途遙遠的地方歸真了,怎么辦?”他說:“就地埋,我們每一個人都帶著三丈六的白布,而且每一個趕馬人都會念《古蘭經》。”他接著說:“這一段路來回要五天時間,鹽巴是一筒一筒的,像圓草墩,也就是用草做的凳子。我們趕馬人吃的鹽巴就是用刀子從筒筒鹽上削下來的。”
后來,楊彩誠去長街鄉漂涼河回族村地主麻嬢家趕馬,當幫工。他趕五匹馬,雞叫頭遍,帶著一個飯團就出發了。馬馱著大米,人也挑上幾十斤,走彎彎曲曲的山路。馬在前,人在后,翻山越嶺,走幾十公里的山路才到杉陽街上。卸馱子,賣米。如果保山來買米的人多,爭相購買,就會幫著卸馱子,楊彩誠就不需要自己卸馱子,就省點力氣。賣完了米,吃了冷飯團,喝了冷水,拿著錢,就趕緊趕馬返回。
解放后,永平縣進行土改。當時土地改革的原則是,在曲硐村、蘇屯村、七屯村,全部土地和牲口都集中起來分配,一人一份田或一匹牲口,任你選土地或牲口。曲硐回族村的群眾因為世代趕馬做生意,已經與馬有緣了,所以多數人選馬。楊彩誠想了幾天幾夜,最后決定要了兩頭牲口。后來,他積極響應號召加入農業社,并加入永平縣馬幫運輸公司。那個時候,正是解放西藏時期,運輸隊接受了上級給的任務,去支援西藏。于是,成立一個馬幫大隊。大隊又分成幾個中隊,中隊又分成幾個小隊。馬馱大米、大頭菜,人挑四十斤大米,還要背一支槍。每人穿一件對襟衣服,穿一條短褲,帶一條長褲,帶上銅鑼鍋、鐵鍋、大洋碗。在大隊長的帶領下,一百多人有秩序地從縣城馬幫運輸公司出發。過鐵屎窩,過漾濞大橋,過下關,過大理,過麗江,過中甸,走客拉,走溫水,爬雪山,每天要走六十公里。一路上,不僅路難走,還非常危險,因為路上土匪太多。土匪躲在樹林里,有的土匪埋伏在草中、樹下,有的站在樹上,很難被發現。馬幫對待土匪的態度是不打死,只繳他們的槍。當他們到了西藏地區,就用錢跟西藏人買羊,買蘿卜。蘿卜煮羊肉,很好吃。羊肉一人一坨,大小基本均勻,肉多的要小些,骨頭多的要大些,砍肉的師傅刀工很熟練。最后,楊彩誠所在的這一支支援西藏和平解放的馬幫隊伍沒有傷一人,沒有死一人,安全地到達西藏的相城,勝利完成支援西藏的光榮任務。楊彩誠說,回族是一個熱愛祖國的民族,一旦祖國需要,就勇往直前。
楊彩誠回憶說:“我們返回到金沙江附近的一個地方參加慶功表彰會,我獲得一等獎,獎了一個毛主席像章、一些衣服和一些洗臉洗衣的東西,這些東西都是軍用物品。我手捧著這些獎品太高興了,高興得無法形容。慶功會結束后,返回永平。這一去一回,用了十個月的時間。”
后來,就進行了分工,楊彩誠被分配到水泄供銷社趕馬。因為,當時公路不通,只有一條起伏彎曲的山路,群眾需要的商品要用馬到六十一公里外的縣城供銷社馱,并且要兩天時間;從水泄到雙河橋,雖然只有二十八公里路程,但需要一天時間;又從雙河橋到縣城供銷社,有三十三公里路程,也要一天時間。馱來馱去,踏出了一條毛路,供銷社便配了一輛馬車,叫楊彩誠趕馬車。但馬車也不好趕,因為路難走。每一次趕馬車,車上都要放一把鐵锨、一把鋤頭,遇到有深坑的地方要填,遇到高坎處要挖。這樣,從水泄到縣城,從縣城到水泄,楊彩誠不知趕了多少趟馬車,運了多少貨。1958年路通了,但只通一段路,即縣城到雙河橋。無奈,楊彩誠只好繼續趕馬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這條山路上奔波。又過了八年, 1966年雙河橋到牛街河一段公路終于通車了。從此,汽車代替了馬車,楊彩誠趕馬的生涯結束了。楊彩誠感嘆道:“雖然結束了趕馬的生活,現在兒孫滿堂,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但是,我也時時想起趕馬一生的苦日子。想想過去趕馬人的苦,才會珍惜今天生活的甜。”
甜甜的生活,讓九十六歲高齡的回族趕馬人楊彩誠心滿意足,他在甜蜜中回首,在回首中詮釋。他用他趕馬的一生詮釋了自己艱辛而驕傲的人生經歷,也詮釋了一個民族勤勞而奮進的歷程。這一歷程已經被雕塑成奔騰的駿馬,昂首矗立在曲硐經濟開發區的十字路口,讓東南西北過往的回族銘記駿馬的光輝形象,傳承和發揚駿馬精神,抒寫燦爛的民族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