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段時光里的新疆

萬物都是相互作用著，比如沙漠、草地、賽里木湖、那拉提草原，都是以季候、水和陽光構成自己生命的本體。這是一個夢想，當夢想成真時，我看那青色鋪陳遠去，我找不到大地和天空，我感覺到了我語言的生澀和銹鈍，我無力用更加準確的贊美來完成對她的解釋；但我努力做到了讓自己明白，我此時此刻站立在新疆。

一切都寫滿了生命的印痕。我的歡實，如青草地上出欄的牛羊撒蹄而去。

紅山下的烏魯木齊

烏魯木齊，古準噶爾蒙古語，意為“優美的牧場”。

我上飛機前問過魯院新疆同學椏楠，烏市什么天氣？他說，和北京一樣。揣想冥思著北京的氣候，什么樣的氣候？剛下飛機熱浪撲來。不過烏魯木齊的氣候還是和北京有區別的，午后近黃昏，可以安靜端坐街口，涼風習習中，注目維吾爾族美麗的少女。

“繁華富庶，甲于關外。”她不僅僅是“富庶”，更是古絲綢之路上的四大文化交匯之地：漢文化體系、印度文化體系、伊斯蘭文化體系、希臘和羅馬文化體系。當烏魯木齊失去她最初關于“牧場”的所有含義時，不可復制的烏魯木齊已經成為輻射全新疆地區的現代化大都市。

到烏魯木齊，不能不到紅山。紅山是烏魯木齊標志性景點。站立高處，可以看到烏魯木齊城市的全景。新疆作家董立勃指著南面說，再往南十公里，就是烏拉泊古城遺址。他告訴我們，它與八十公里外更古老的達坂城一樣，是戍守邊關的堡壘。王洛賓的《達坂城的姑娘》被傳唱得熱鬧不已，卻很少有人知道它曾經是一個鹽稅關口，抽取由六十公里外的鹽湖販往天山以北各地鹽商的鹽稅。

微風拂面，歷史煙云盡過眼前。舉目遠眺，鱗次櫛比的樓房下，對于我，有著生活在別處的另一次意義。

大巴扎，民間的富麗與輝煌

大巴扎的小玩意兒給了我刺激。我是一個十分貪小的人，人都這樣，我亦是。

小玩意兒很多，尤以樂器見長。新疆是一個聞樂起舞的地方，音樂覆蓋并照耀了他們的日常。我想象不出來還有哪種幸福可以把他們攔腰奪走。如此，我走進大巴扎的時候，我發現了，是他們的樂器：卡龍琴和熱瓦普。只要拿起一樣樂器，我從他們的眼睛中覓到了一種到老也用不完的熱情和愛。

我孤獨的靈魂以貪小的姿態朝他們靠近。我發現新疆人的交易不像內地人砍價，要到一半多。他們僅給出他們認為合理的價位，你可以走開，但是，他們絕不讓步到拉你回來。

我買了銅碗、銅壺、冬不拉和熱瓦普。看到一個銅盤，很入心，不想放棄。同行的新疆作協的朋友講，等我們到了喀什，那里是最好的購物場地。我一路走到喀什，再沒有見到它。

大巴扎，風情萬種，盡管時間緊迫，我看到了我熱愛的。

穿著艾德萊斯綢的維吾爾族姑娘，她們美麗的容顏，是大巴扎盛開的玫瑰。

放下俗世，你就能聽見花開的聲音

我越過天山，青色的皺褶，雪山閃爍著道道銀白。天山占滿了我的眼睛，我看到了山的呼吸和粗糲的咆哮與洶涌。

進入那拉提，正是青草沒馬蹄的季節，青色無邊。我們經歷了兩種風情的那拉提，一種是雨后的那拉提，一種是陽光下的那拉提。云臥在山腰上，羊群迎面走來，孩子們舉著雨傘當做降落傘一樣奔跑。迷人的鄉村，雨后脆薄的陽光照耀在它的頭頂，光亮的地方有著女性額頭一樣飽滿的光澤。

河流的最后，我想象不出那些聚集在地幔中的能量，是如何操縱著板塊在軟流圈之上激烈搏殺，大地經過漫長的痛苦孕育，誕生了最美麗的風景——草原。暗綠色的青草峰巒一樣層層疊上去，蒸升上去的雨后的云氣，像戲劇舞臺上的水袖一般拂去，陽光下，流韻一樣。

我們以自己歡喜的方式擁進草原。花兒四濺，放下世俗，你能聽到花開的聲音。

那拉提是世界上四大河谷草原之一，是鞏乃斯草原重要的夏牧場。它三面環山，只有西部敞口，迎接西來濕潤的氣流，成為新疆的濕島。2005年4月，那拉提草原被上海吉尼斯總部命名為“哈薩克人口最多的草原”。一個愛馬的民族。我看到一匹泊在氈房旁邊的馬的馬脊上放著一個搖床，我不知道它曾經睡過多少孩子，有多少孩子長大后像鷹一樣飛向遠方。我知道有一顆母親的心跟著他們，思念，遙遠而頑強。

陽光開放，遼闊而呈現跳躍的牧場不可避免地鍍上了一層蜜色的光彩，追憶似水年華的嫻靜。這種追憶不是孤獨傷感，它處子般的溫柔寧靜，讓所有的人動心。

那拉提，草原的福地，哈薩克人的福地，天地之間的福地！

那達慕過后的賽里木湖

陽光總是純正、熱烈。

最重的風景——羊糞蛋滿地。

所有的笑臉朝向賽里木湖，那湖平靜如一面照見乾坤的鏡子，我躺下來，羊糞蛋在身下托舉我接近天空。

羊糞蛋告訴人們，這里的那達慕大會剛過。對于賽里木湖來說，真正的快樂是屬于湖畔的牧民。7月份，羊肥馬壯，博爾塔拉草原上所有歡樂集中在這湖畔。那時“車輛載著豐收，駿馬馱著力量，雄鷹銜著膽識，牧歌趕著愛情向湖濱聚會”。當著名的賽馬、摔跤、射箭三藝比賽開始的時候，草原就傾斜了，大山就搖晃了，湖水就沸騰了。歡歌和馬廝混在一起，笑臉和紅霞映在一起，浪花和鮮花開在一起，整個草原都沉醉在歡樂里。

安臥湖畔，旅塵頓消的清爽，走進生命里的一個時節，我突然發現我是一個多么喜歡漂泊的人啊。漂泊一生，我的思想似乎更富麗，為天空，為太陽，為時間，為草原，為愛情，為悲憫，所有的漂泊顯示出一種生命的豐富與從容。

賽里木湖水的光芒，以蓋過人間的熱鬧注滿了我的身心。我在賽里木湖水青色的籠罩中躺下去，自遙遠處的羊群中傳來的羊叫聲，繞著人們的歡叫入我心來，在眼眸中，無邊無際的草原和湖水都在我的視線里了。

伊犁河水淡泊無痕

仰在黃昏下的伊犁河水，像一瓣幽邃的百合。一葉小舟劃過，金波閃閃拖拽，流溢一片璀璨。我們在伊犁河畔行走，路邊閃過的哈薩克族姑娘在微茫的黃昏下浮著不易察覺的紅暈，爍爍的長睫毛披覆的眼睛里，閃著透亮的光澤。在寂靜中，我突然覺得美麗是一種聲音。那聲音是人間生活的劃痕。

一輛平板車從對面過來，馬頭上的銅鈴叮當，平板車上的哈密瓜高高堆起來，一個哈薩克族男子揚著長頸走在平板車旁，他的前額貼著的紅絨小帽上撲滿了塵土，馬蹄踩在黃泥小路上穿越我們而過，那男子回轉頭，長眉濃烈似墨，峻深的眼窩，掠過一股彪悍的自信。哦，哈薩克男人，朦朧的煙霞里，讓誰心動了？馬頭的銅鈴揺響，微風里從遙遠處揺來清涼的脆裂。

我們去果園里吃夜宵，青澀的果子在成熟中。主人盛情款待，因酒精作用，我們的眼睛散亂而縹緲起來。夜里十點，夕陽落盡后的火燒云點燃了天邊成漸次模糊的霞色。

伊犁河畔，可有一雙眼睛印在我的記憶深處？

將軍府，兩頭越過歷史活著的生靈

惠遠（今新疆霍城縣南）將軍府，一個承載著無數曲折和強悍故事的遺跡。

乾隆二十四年（公元1759年），清政府平定了準噶爾大小和卓的叛亂，統一了西域。 隨即設立的“總統伊犁等處將軍”（簡稱伊犁將軍）是清朝在新疆地區的最高軍政長官，統轄額爾齊斯河上游、天山南北兩路，直至帕米爾等地的軍政事務。1764年至1777年，清政府在伊犁河谷修建了惠遠、綏定、寧遠、拱宸、塔勒奇、廣仁、瞻德、熙春、惠寧等城，歷史上稱為“伊犁九城”。

1871年，沙俄大舉進犯伊犁，占領并徹底破壞了惠遠等九城。伊犁人對沙俄的仇恨可以從門前的一對獅子上尋找。它有白人的血統，玉色深睛，略遜于一般北方石獅的兇猛威戾，顯得淳樸、笨拙。

當地人說，因為對沙俄的難制服，將軍府里管事的便要匠人依照沙俄人的模樣雕琢了這兩個生靈，看門。獅子沒有尾巴，喻為“兔子尾巴長不了”。雕琢兩頭憨態畢露的生靈守門，真可謂揚眉氣不吐。不管將軍府外發生了什么，將軍府內一腳踹過去，陡減困悶煩心也算意外快樂。

它的淳樸、笨拙，消減了內里的精神含量，精神可以借石頭涅槃。將軍已去，它的悠閑里藏著懷才或者懷春不遇。

一只鳥兒飛落將軍府大堂，停頓，被世人驚擾，飛走，融進太陽耀眼的白光中。我看著那一對不可小覷的“東西”，它們不能用外觀來彰顯威力。我端詳一陣之后，突然產生無限聯想，它們的存在不是愉目，而是一段歷史的側面，超心的想象，其實帶有換一種安慰的希望。

天高地厚，一對兒石頭，人生百年。

把一生的時光

都換成了零敲碎打的聲音

新疆的銅器敲擊者，在一條街道上如一道夢里響起的祈望。

低下頭，敲擊者才能進入歲月。漫長的日子讓他們習慣一種動作。零敲碎打，想以穿透歲月的聲音換取一塊磚茶，想以心底里敲擊的愛，為他的姑娘換一條烏孜別克頭巾或俄羅斯套娃。甜蜜的敲擊聲，燦爛的陽光下，奔馳而去，我看到敲擊出的一個一個銅窩窩，密匝地布滿銅面，我感受著時光，并相信了生活有它的延續性和關聯性。生活只是一種儀式，敲擊者立意要把它當做一種幸福的儀式來敲擊。生活肯定是一種儀式，只有虔誠面對，生活才能滿足你擁有幸福的愿望。

青色的月亮，升起在沙漠之上

高遠的天空與無垠的黃沙讓時間喪失了它亙古的威力。準噶爾盆地上，風起來了，它們從無形到有形，從稀疏到密集，一顆顆，一粒粒，在風中顯得生硬，且棱角分明，戈壁灘上肆虐出刀割的聲音。芨芨草和紅柳，結痂的戈壁灘上居然長著成片的沙棗樹，一頭逆風而行的駱駝，越過戈壁灘走向起著連綿波濤的黃沙深處。陜西作家紅柯貼在車窗喊：“快看駱駝刺，快看綠洲。”

地域和種族的神圣的美，當你走過大片無垠的戈壁灘，看到綠洲，決不僅僅是一種外在的喜悅，從內心里會感到生活在內地的優越。沙漠，不是詩意的。它決不雷同于我們的期待和想象。史前甚至不遠的十六世紀，這里的草場茂密，可怕的是綠洲千百年來的頑強堅守和無奈潰退，讓我感到了時間的傲慢和強悍，嗅到了自然與自然對抗的彌天血腥。

綠洲似乎比人更懂得這個道理，再大的綠洲也是一棵樹一棵樹組合起來的，每一棵樹的生長就是樹林的生長，每一棵樹的死亡就是生命的死亡。綠洲是沙漠活著的今生，前世它們是河流，來世它們還能舒展著人的生命，也舒展著樹木、花草和鳥兒的生命嗎？

駱駝草搖曳著綠色，它帶刺的身體似乎是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的身體內那些來之不易的水分，它們聚集在一起生長，比人更懂得珍守自己。

一個沙棗花香的女人

在喀什，我看到艾提尕爾清真寺和香妃墓。

據說艾提尕爾清真寺可以容納一萬人禮拜，虔誠的禱告能讓活者的罪孽減輕。

和清真寺緊鄰的香妃墓，在熱鬧的空氣下寂靜得紋絲不動。一個身體散發出沙棗花香的喀什噶爾姑娘，蝴蝶圍繞著她，花兒跟隨著她，恩寵和贊嘆善待著她，她活著謎一樣，死后依舊謎一樣。

北京右安門下洼，陶然亭北的土坡下荒煙蔓草中“一縷香魂無斷絕”。但是，在喀什，我又看到了她。這個先是“回部”首領的妻子，后到皇帝的妃子，活著有多么榮耀就有多么孤寂，有多么傾城就有多么招人嫉恨。身體的香味和心底的惆悵全部加起來只一行字：我不能決定我身體的去向，請把我的軀體帶回我愛的家鄉。

據說，也只是一個衣冠冢，阿帕克霍加麻扎一角上，曾經染了體香的衣冠冢里縹緲的香魂，絕艷又志高行潔的女子啊，鐵騎過后，流氓遍野，你總歸沒有身名俱亡，愛你的人，三千年后依舊愛你堅貞不屈的——絕世魂靈。

此時，我不是在新疆，

只是在天津開發新區

與我結伴同行的人有一個蓄山羊胡的叫葦岸，還有另一位白得要我命的女生叫戴來，三個人走在寂無人煙的馬路上，沒有多余的意思，只是想去找一家小酒館。黃昏是蚊子的世界，它們很喜歡在這個時分飛飛落落，當有人的體香飄過，它們開始奔走相告，開始在裸露皮肉的地方吸血。那一時間的感覺很調節我們的情緒，一巴掌拍下去一個或兩個蚊子。美食讓它們快樂，也使我懂得相見不如懷念。那一家小酒館，煙火一閃一閃，此時此地此景，人生不可能重復，每一次我們都心甘情愿酒杯滿滿。喝到靜夜，人被騰空了，踩著芭蕾的步子往回走。一條來時的路，回時鋪墊了一些情緒。有些詞兒是含在嘴里的，有些時間咀嚼久了最后下咽的那一口才知道：沒了。

回到夜晚，我開始想念新疆的人和事。記得紅柯一路上臉始終貼著窗戶，窗外是戈壁灘，是生長著的紅柳、芨芨草。他很興奮，年輕時有一段時光他生活在新疆，路把他帶走了，又把他拽回來。成長的細節誰都有，在你要走過的路上埋下了許多小秘密。路是有嘴唇的，當你再一次走過，路的嘴唇漾起詭然的笑意，笑看你再一次走遠。

誰能把這輩子走過的路再走一遍？我在新疆喝醉過，我的同學椏楠走時托人帶給我兩瓶上好的紅酒，我的另一個同學秦安江見到我時張著合不攏的嘴說：“新疆好啊！”

好啊！

這世界上有很多路，很多人，很多停留，走過去后多年回頭再看，有一股陳香。不知道為什么，腦海里想的依然是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天空下的小曖昧，我像購物一樣把他們撿拾在我的籃子里，不想丟失。

夜幕四合時，我愿再一次回到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