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舉的瞬間

盛夏，寧夏涇源縣米崗山下的拜家村青山蒼翠，紅瓦白墻的村舍在樹蔭里時隱時現，房前屋后的地里長滿了翠綠茂盛的云松、落葉松。在這風景宜人的季節(jié)里，青年們外出打工去了，把美麗安詳的小村留給了年長者和婦女、娃娃們。老人們隨著邦子聲出進于清真寺，履行著拜功；婦女們則被苗木種植大戶叫去鋤草育苗，在家門口賺起了錢，拜家村一派夏季的青翠、寧靜、祥和。

這天下午7時，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破了小村的寧靜。拜義思剛從清真寺出來走進家門，就接到了與兒子一同到新疆打工的同伴的電話，拜金倉出事了，是下水救人時被水淹了，正在打撈。他甚至在電話里聽到了風吹水漲的“嘩嘩”聲。在村里以硬漢著稱的拜義思癱倒在臺沿兒上。他怎么也接受不了這個現實，剛到新疆打工四十天的兒子被水淹了。拜金倉的母親早已哭得沒有了聲音。聞訊趕來的親友、鄰居們，見此也不由悲痛地哭了起來。一時，悲傷的氣氛彌漫全村。人們都為失去金倉這樣的好娃而悲傷不已。

在拜家村幾代人的意識里，被稱為茫茫口外的新疆遠在數千里之外。老一代人走口外，要身背幾雙麻鞋和足以能吃半年的炒面子，經過數月的長途跋涉、風餐露宿才能到達。老一代村人走口外的艱辛，隨著公路、鐵路的暢通，已成為遙遠的話題。時下小村的年輕一代，把新疆作為外出打工賺錢的首選地。拜金倉與村里的兩個伙伴通過親友牽線，于2012年4月初懷著美好的憧憬踏上了走新疆的火車。

拜義思強忍著巨大的悲痛，作著趕赴新疆的準備。拜義思事后回憶當天的情景時說：“娃是下午4點下水救人被水所淹的，7點鐘了，娃打撈不上來，一塊兒去的伙伴才給我打電話。我接到電話，傷心得很，也亂得很，不知道怎么辦好。幸好有人問到了銀川河東機場的號碼，一聯系說有走烏魯木齊的航班，但在第二天下午。只好又聯系蘭州方面，得知次日早晨有飛烏魯木齊市的航班，讓縣城的熟人在網上訂了機票，我與長子，金倉的姨夫、姐夫一行四人坐車連夜趕到蘭州，終于趕上了那趟航班。”

拜義思怎么也想不到，讓老輩人要行走大半年的茫茫口外路，從蘭州坐飛機兩個多小時就到了。下了飛機，拜義思接到烏蘇打來的電話，兒子在下午3時終于打撈上來了，但早已身亡。拜義思一行從烏魯木齊坐車行駛四個小時，趕到了兒子打工的新疆烏蘇市古爾圖鎮(zhèn)古海磚場。

在磚場臨時清真寺的簡易房里，拜義思見到了兒子拜金倉，那個他養(yǎng)育了二十多年，已長成英俊小伙子的乖娃。在水中泡了二十三個小時的兒子仍是出門時的模樣，平靜安詳地躺在木板上，只是臉部有些發(fā)青。從來不會游泳，不識水性的兒子，在幾米深的湖水中，為了把那個女孩托出水面，在水中下意識用嘴閉氣，致使臉部發(fā)青。這是兒子在深水中的努力。

兒子勇救落水少女的過程是兒子的同伴們告訴他的。

6月9日下午4時許，這個時間正是新疆午休的時段。拉了一上午磚坯的拜金倉與同伴拜小強、寇江偉在磚廠附近的克孜加爾湖畔散步乘涼。克孜加爾湖一千多畝水域是天山積雪融化會聚而形成的，用于灌溉農田的人工壩湖，最深處五米，靠壩邊最淺處三米。夏天的克孜加爾湖碧波蕩漾，不時有涼風吹來，在悶熱的酷暑里使人頗感愜意與舒適。三個小伙子正在湖畔享受著打工間隙難得的舒適與休閑，一聲“救命呀”的呼喊聲由遠而近傳來。他們尋聲跑去，見一個小女孩在湖水中掙扎、呼喊著。拜金倉第一個沖下護坡，站立在了離水面最近的地方。三個小伙子手拉手努力著試圖把小女孩拉上岸。剛挽住小女孩的手往上拉時，斜度較大的護坡極為濕滑，拜金倉和寇江偉滑進了湖水。急忙趕到現場的楊志福見狀，很快找來一個四五米長的木頭梯子，先將距岸邊五六米的寇江偉拉上岸。當楊志福再去拉水里的拜金倉和小女孩時，小女孩已被水沖到了距岸邊七八米遠的地方。楊志福喊著讓小女孩抓住木梯。在小女孩旁邊的拜金倉不停努力著、掙扎著，托舉著小女孩艱難地往岸邊靠。聽見同伴的喊聲，拜金倉猛推小女孩一把，終于使小女孩抓住了木梯子。楊志福哽咽著對拜義思說：“我在拉小女孩時，還看到金倉在水里掙扎著、撲騰著，當把小女孩救上來，再去拉他時，就看不見人了……”

拜金倉完全可以自己先抓住木頭梯子靠岸，然而，他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將機會留給了小女孩。這個過程簡單而突然。拜義思聽完兒子同伴的敘說，悲傷之余，不由對兒子肅然起敬。

然而，打撈拜金倉的過程卻充滿艱辛，拜義思也是事后才得知詳情的。

事發(fā)后，當地村民快速自發(fā)地進行搜救，并報告給了古爾圖鎮(zhèn)鎮(zhèn)政府。鎮(zhèn)上與派出所快速組織七十余名干部群眾搜救，并在下午7時找來兩艘漁船搜救。晚10時，天氣突變，狂風大作，湖面起浪，危及船只和人員安全，搜救工作異常艱難，只好在無奈中暫停。磚廠老板馬洪峰和會計卻在岸邊整整守候了一夜，希望奇跡出現。

次日上午，烏蘇市派出了以消防官兵為骨干的應急救援大隊，增加了搜救船只。專業(yè)救援隊員與村民自發(fā)組織的救援人員配合，一次次潛入湖底搜尋，擴大搜救水面，增加搜救密度。中午3點18分，終于在水底一卡槽處將拜金倉的遺體打撈上岸。人們告訴拜義思，拜金倉的遺體被打撈上來時，嘴緊閉著，雙臂在胸前向上彎曲，仍保持著托舉小女孩時的姿勢。

被兒子拜金倉救出的小女孩名叫李瓊娣，四川人，父親死于車禍。母親邱孝菊與繼父在古爾圖鎮(zhèn)坎斯瓦提村靠承包土地種棉花為生，家庭困難。見到救命恩人拜金倉的父親拜義思時，邱孝菊聲音哽咽了，十一歲的李瓊娣更是以淚洗面。她悲痛地回憶著當時的情景，“那天，我與幾個小伙伴到水庫邊玩，我拎著塑料袋撈魚，不小心踩到青苔上，就滑進湖水里了……我在水里掙扎著，岸上的小伙伴驚慌地大喊救命。”拜義思認真聽著女孩兒回憶兒子救她的過程，“一個不認識的大哥哥在水里托著我往岸邊靠，后來不知道為什么，那個哥哥一直往下沉，然后我們倆就脫手了，我就一直往上蹬，最后沒有力氣了，那個哥哥在水中使勁兒推了我一把，我抓到了木梯子，順著梯子爬上了岸。回頭，只看到他頭頂的頭發(fā)。”說到這里，李瓊娣泣不成聲，拜義思也早已淚流滿面。

邱孝菊悲痛地說：“要不是你兒子，我的女兒瓊娣就沒命了，是他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我女兒的命。我只有好好教育孩子，讓她好好學習，以報答社會，報答好人的救命之恩。”邱孝菊拿出了村干部和親友們籌措給她的兩千元錢，懇求拜義思收下。她哽咽著說：“再多的錢，都抵不上你兒子的救命大恩，我只能用這點錢表示我的一點心意。”

拜義思在無比悲痛中想起了孩子母親及村上老人們臨走時的叮嚀：一定要把金倉的遺體送回養(yǎng)育了他的故鄉(xiāng)拜家村安葬，讓金倉長眠在老家的黃土地上，長眠在親人的身旁。然而，擺在眼前的現實不得不使他改變主意。兒子在水中浸泡了二十三個小時，要拉回老家，雇車最快也得三天；正值盛夏酷暑，超過三天，遺體會腐爛。這時他想起了回民們常說的一句話：“哪里的黃土都埋人呢。”于是，他與親友們商議，決定把兒子埋在天山腳下。幸好兒子的大伯前些年移民新疆精河縣托里鄉(xiāng)永集湖村，兒子雖不能回老家，長眠在大伯所在的村里，也算得上最好的歸宿了。

拜金倉英勇獻身的第三天，拜義思和兒子的大伯、磚廠工友以及親友們在距烏蘇市古爾圖鎮(zhèn)四小時車程的精河縣托里鄉(xiāng)永集湖村送埋安葬了拜金倉。

回族的葬禮向來簡樸肅穆而不失隆重，不過拜金倉的葬禮卻讓所有參加者感到了悲壯，感到了惋惜，感到了敬重。磚廠打工鄉(xiāng)黨們坐了滿滿一車來了，附近涇源、平涼的老鄉(xiāng)們聞訊來了，永集湖村上的坊民來了，認識不認識的人來了，周圍三十四坊的阿訇、滿拉來了。最讓拜義思感動的是，數百人跟在抬埋體者后面，趕到墳地，跪坐在草地上，白花花一片，聆聽阿訇誦念《古蘭經》，共同為兒子做都哇，那場面太令人難忘了。

拜義思為兒子過罷“七日”，又一次來到兒子打工所在地古爾圖鎮(zhèn)古海磚場，清理兒子簡單的遺物。在兒子生前住過的那排簡易平房里，與拜金倉一同到新疆打工的拜小強和寇江偉坐在木板床鋪上回憶著拜金倉生前的時光：“金倉就睡在這張床上，我們一起搭幫出門，一起在磚場打工，每天開著電動三輪車把磚坯送往磚窯。一車裝兩百多塊磚，拉進窯里卸下來，一趟掙五塊錢，一天能拉二十多趟，金倉在我們幾個人中最能吃苦，每天干八個多小時，比我們多拉幾趟。”

在拜小強眼里，拜金倉平時節(jié)儉，舍不得花錢，除每月交一百二十元伙食費和買一些生活必需品外，從來不亂花錢，說要賺夠兩萬元回家結婚用。寇江偉告訴拜義思：“剛上來那段時間，磚廠活兒重，金倉勞累過度，腰痛得不行，我們勸他去看病，他只買了兩盒藥，扎了兩針，又繼續(xù)干活兒。我們勸他休息幾天再干，他說家里弟弟還在上學，急用錢呢，他不想讓父母再操心。”聽著寇江偉的講述，拜義思再一次泣不成聲，多么懂事的兒子呀，就這么走了。

兒子的床鋪下壓著一個白皮筆記本，是兒子在磚場的打工記錄。拜義思一頁頁翻著，一行一行看著兒子熟悉的筆跡：從5月1日一直記到6月8日，每天做什么活兒，干幾個小時，工錢多少，記得清楚明白。5月15日以前，兒子在磚場干一些清窯灰、鋪路、瓦房的活兒。以后直到出事，兒子每天開電動車為窯里送磚坯，次數最多的6月5日，一天送了二十五趟。6月9日，兒子只寫上了日期，還沒來得及記錄內容，就永遠走了。這是兒子生前留下的最后文字，記錄著他艱辛的打工經歷，是兒子留給他的最后念想。拜義思小心鄭重地把筆記本裝進包里，他要拿回老家永遠保存，想兒子時翻出來看看。

拜義思拿著兒子簡單的遺物，心情格外沉重地回到老家。親友、村人們得知他從新疆回來，紛紛來到他家里慰問。拜義思對親友、村人們詳細講述了兒子救人、送埋的全過程。他的講述不時被親友們的哭聲所打斷。固原市、涇源縣委、政府及有關部門，香永鎮(zhèn)鎮(zhèn)政府，米崗村等各級領導也前來家中表示慰問。

回族打工青年拜金倉舍己救漢族女孩的英雄事跡經媒體報道后，在天山南北、六盤山下引起了強烈反響。新疆烏蘇市委書記梁浩對寧夏主流媒體采訪組的記者深情地說：“拜金倉是寧夏回族人民的好兒子，也是我們?yōu)跆K人民的好兒子。市上拿出十六萬元重獎拜金倉、拜小強、寇江偉、楊志福，目的是要大力宣傳他們見義勇為的英雄事跡，弘揚社會正氣，決不能讓英雄流血又流淚。讓全疆人民乃至全國人民都要記住寧夏涇源縣出了一個舍己救人的好青年。他和工友們勇救落水兒童的事跡給烏蘇市增添了光彩，烏蘇人民為他們感到驕傲和自豪！”事發(fā)后的第十五天，烏蘇市古爾圖鎮(zhèn)黨委召開表彰大會，追授拜金倉為“舍己救人的好青年”榮譽稱號。7月20日，英雄獻身的烏蘇市和老家涇源縣在同一天分別隆重召開表彰大會，烏蘇市追授拜金倉為“烏蘇市見義勇為好青年”光榮稱號；授予拜金倉、拜小強、寇江偉、楊志福為“烏蘇市見義勇為先進集體”榮譽稱號，獎勵拜金倉十萬元，拜小強等三人各兩萬元。涇源縣追授拜金倉為“涇源縣道德模范”榮譽稱號。

隨后，還不斷有外地記者慕名來到拜金倉家，對英雄的父母及家人進行采訪。正如記者所言：“紅色六盤，英雄兒女代代有；天山腳下，寧夏英雄留美名。”拜金倉雖長眠在了天山腳下的離鄉(xiāng)路上，但他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跡卻在天山南北、寧夏山川被人們傳播著，感動著不同民族的人們。

1989年4月20日出生的拜金倉，有一個家人常叫的經名“什斯”。同農村同齡孩子一樣，小學畢業(yè)后，金倉回到家里開始務農，外出打工，過早地嘗到了生活的艱辛。最初幾年，他在縣城為建筑工地裝電路、做水暖、吊屋頂，逐漸學到了一些技術，練就了打工本領。以后開始外出到銀川打工，每年為家里掙回六七千元，除供弟弟上學外，家里積攢著準備給他娶媳婦。

拜金倉兄弟姊妹四人，他排行老二。在父母親的眼里，拜金倉在四個孩子中，性格較為內向、綿善，不大說話；沒有抽煙、賭博的瞎毛病，與村里的孩子、鄰居們關系融洽，從不打架罵仗；孝順大人，不亂花錢，舍不得吃穿，家中的日常開支和弟弟的學費靠拜金倉打工賺錢支持。拜金倉的母親異常悲傷地說：“金倉這娃這些年四處打工，一張相片都沒有照，給人連個念想都沒留下，想起來心爛得很，也后悔得很。”

拜金倉的弟弟寶峰說：“沒想到今年4月份與哥哥吃的一頓飯，成了我們的離別飯。”4月份，拜金倉赴新疆打工，臨上火車前與在銀川上大學的弟弟吃了一頓飯。拜金倉邊吃邊囑托弟弟要好好學習，為家人爭光，還給弟弟留下了生活費。拜寶峰哽咽著說：“哥哥到新疆后，我們常通電話。一次，哥哥在電話里說新疆天氣悶熱，他中暑了，還特別叮囑要我注意身體。我失去了一個好哥哥，他的離去對我們全家是一個損失，父母、親人不好受；但他又救了一個人，對社會是有價值的。”在姐姐拜秋霞眼里，拜金倉是一個吃苦能干，知道體貼人的好弟弟。她說：“金倉每次來家串門，總要給幾個外甥買吃的穿的。以前，家里生活困難，金倉小學畢業(yè)就回家?guī)透改父赊r活兒，年紀稍大就出外打工。我出嫁前穿的衣服，幾乎全是他用血汗錢給我買的。”說到這里，拜秋霞失聲痛哭。

在村干部和村民的眼里，拜金倉是一個孝順、忠厚、重義氣的好青年。村支書馬福俊、村主任鄢學春評價說：“金倉這娃是個孝順、忠厚的青年，是個有禮貌的小伙子，尊重年長者，常給老人們說‘賽倆目’。”與拜金倉一起打工多年的寇龍龍說：“大伙一起吃飯，拜金倉總搶著付錢，多好的一個連手啊，就這么走了。”

新疆衛(wèi)視“今日聚焦”欄目報道說，在拜金倉等打工青年英勇救出落水女孩的當日，全國有十六名兒童因溺水身亡，唯獨烏蘇市落水兒童被成功救出，這真是一個令人尋味的消息。拜金倉走了，走得英勇，走得悲壯。天山南北，六盤山下，涇河兩岸傳頌著他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跡。人們在惋惜一個年輕生命消失過早的同時，無不對他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