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公出生在錢塘江口那個觀潮小鎮,他幼年喪母,父親精神有點問題。日本人打來的時候,父親鬼使神差地帶著一隊憲兵進村,結果,父親被憤怒的村民當做漢奸亂棍打死。。外公頓時成了孤兒,而且還被戴上“漢奸兒子”的帽子。幾個族人只得湊了些盤纏,送年僅12歲的外公去上海學生意。
像千百萬少年一樣,外公走上了艱苦的學徒之路。他成了一家鴨絨店的一員。除了立志要出人頭地以外,他還給自己加了條標準:清清白白做人。外公天分非常高,加上不怕吃苦, 他很快在一眾學徒中脫穎而出。一摸一掂便都能識別出羽毛來自哪種禽類的哪個部位。老板因此非常器重,額外開恩地讓他工余讀書進修。
不知不覺中,他半工半讀到了大專程度,在上海也漸漸立穩了腳跟。此時他動用了微薄的積蓄,并利用專業知識為自己定做了條鴨絨被。那是用鴨子翅膀底下最細白保暖的頂級絨做成的被子,要知道,如此的絨每只鴨子只產幾錢。這條鴨絨被成了年輕的他最大最驕傲的財產。
有一次外公回鄉看望老同學,對同學的妹妹一見鐘情。老同學很實在,說家中就這么個寶貝小妹,嬌養慣了,怎么可能把她嫁給你呢?外公氣定神閑,轉頭對小妹道:我的確沒錢,可我學有所長,還有條鴨絨被,無論外面刮風落雨,我會讓你溫暖一輩子。聞言,小妹出人意料害羞地答應了,于是一門親事轉眼即成。
結婚那年外公22歲,外婆17歲。雖然外婆終身未能生育,脾氣也不好,但外公真的沒有食言,從頭到尾都將她當寶一樣地養著,沒讓她出去工作過一天,更沒有因為不孕而令她受半分委屈。兩人中年時膝下尤虛, 他們權衡了許久, 最后決定回鄉認外婆的侄子做過房兒子。
也是那次回鄉, 他們見到戰亂帶來的逃荒者在當街賣兒賣女。外公走過一對帶了好多小孩的夫婦跟前,內心的悲憤與無奈已經超出他所能承受的,他感覺此刻雙腿沉重得再也不能跨出一步。跟外婆商量之后,外公牽了最年幼那個女孩干瘦的小手,揣著一張寫有她生辰八字的紅紙,和外婆一起坐火車回到上海。那個女孩就是我母親,當時她3歲,這次坐火車成了她人生最大的轉折點,也開啟了今生最早的記憶。
怯生生的母親跟著他們來到一條石庫門弄堂,外公抱著她上了前樓, 小小的房間見證了外公用他男人的使命感和那條鴨絨被為妻女撐起了一個無比溫暖的空間, 令她們安然度過舊時代無數個陰冷多變的冬夜。
二
在接下去幾十年的漫漫光陰里, 這條鴨絨被前后共有三次差一點離開我家。
母親小時候腿上生了怪病, 怎么也看不好。 外公始終滿懷希望地帶她四處求醫,一看就是好幾年,花掉的錢足夠買一套紅木家具了。有一次經濟實在困難,外婆說,有個朋友看中鴨絨被好久了,不如轉讓了給人家吧。外公神情凝重低頭不語,晚上翻來覆去徹夜未眠。外婆明白他的心思, 嘴上啥都沒說。第二天趁外公上班之際, 從來連大門也不邁的她一個人坐車跑到南京路,悄悄變賣了幾樣心愛的陪嫁首飾, 以解燃眉之急。外公下班后看到桌上的錢還有外婆空了一半的首飾盒,明白了一切。此事讓他愧疚了一輩子。
而母親的腿疾卻奇跡般地好轉起來, 她終于可以像其他小孩一般上學去了。
解放后外公被吸納為禽類進出口公司的技術員,白天工作忙得不亦樂乎,晚上還義務開班授課。別人說他傻, 他卻說: 這叫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別看我今天只教30個學生, 或許明天他們可以教900個學生,這樣一波波傳下去很有希望咧!
不久又有朋友說他傻:有真本事還不如去外國發財。那時一些東南亞國家和香港都缺少此類人才,不少人牽線搭橋邀請外公移民,都被他回絕了。 他的理由堂而皇之卻又令人瞠目結舌: 那些地方都太熱了,搬過去以后我的鴨絨被就再也派不著用場了, 所以命中注定我只能留在上海。
其實留在上海他的日子一點也不好過,除了養家糊口外,外公還不時接濟鄉下的族人, 更是一路悉心培養過房兒子讀大學當上了建筑設計師。剛開始外公很以過房兒子為榮,直到有次從別處聽說他經常利用職務之便收受賄賂。這完全有悖于外公的做人原則,盛怒之下與他斷絕關系,甚至在病重彌留之際也不愿見最后一面。
到底是女人心軟,外婆還是通知了過房兒子來奔喪,想不計前嫌接納他。殊不知過房兒子一進門就提出要分財產。外婆完全驚呆了,她望了一眼外公的遺像,然后顫巍巍地爬上閣樓,從樟木箱中小心地捧出那條鴨絨被。過房兒子的眼睛只一瞥, 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從此杳無音信。外婆抹干眼淚喃喃道:老頭子啊,原來你早已看透了。接著轉過身去把鴨絨被遞給了我母親, 說:這是爹爹留給你的寶, 你要替他看牢。
我雖年幼,但那一幕卻看得明明白白,外婆的傷心絕望和舅舅虛偽的嘴臉, 還有這條第一次出現在我記憶中的的鴨絨被,都永遠定格在腦海中。后來母親每每跟我說起這兩次”鴨絨被遇險記” 時,我們仍心有余悸。
三
我從小跟著外公外婆過,但對于那條鴨絨被的記憶卻非常淡薄。現在回想起來因為它是件寶貝。平時好像從來都不舍得蓋,只有快到三九嚴寒的冬日,才偶爾拿出來曬曬太陽, 等到下午日落前,外婆定會拿起拍子把灰塵碰碰地拍走,見到有掉線破洞的地方再仔細補補, 最后心滿意足地聞聞上面太陽的香味, 再輕輕收進樟木箱中去。
那時的我還不懂這條鴨絨被的分量。
長大后我去了加拿大, 母親怕我受不了那里寒冷的氣候,這才又從箱底翻出被子,特地跑去南京路重新填充變成2條被子。她說當時店里懂行的人都圍攏來看,交口稱贊這些有錢也覓不到的頂級貨, 仿佛眼前是一堆閃閃發光的黃金。 改頭換面之后,這2條鴨絨被被壓縮抽了氣, 硬邦邦地躺在行李箱里, 隨母親探親之際飛到了大洋彼岸。加拿大冬天雖然苦寒,但室內永遠溫暖如春。厚被子在我家全無用武之地,我只蓋了一次就熱得大汗淋漓。于是它們的棲息地從上海家里的樟木箱搬到了加拿大家里的地下室。
人生充滿了變數。當巨變突然來臨之際,你甚至無權選擇接受與否。年前我不得不舍棄生活了十多年的異國家園回上海。擺在我面前的是個龐大的清理工程, 我要把十多年來辛辛苦苦親手營建起來一個完整的家庭清干凈,將里面所有物品能舍的都舍去。 那兩個月的時間里, 每天我都機械麻木地重復做著同一個動作:清理。我們那個獨立屋一共三層樓中的所有物品,我捐掉了幾乎全部衣物,送掉了日常用品, 賣掉送掉了家具。
在失去一個家之后,當目光最后落在2條鴨絨被上,我第一次感覺到什么叫做難以割舍。 我對著它們發呆, 幾天幾夜徘徊在留與舍的想法之間。我將它們往行李箱中了塞了又拿,拿了又塞, 這樣無數次之后, 罷罷,最終決定將原本放皮衣的位置空出來, 把被子抽氣壓縮才塞進箱子。 而皮衣我一咬牙捐給慈善機構讓他們拍賣籌錢去了。
我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推著行李車回到上海。不說你也知道,2個箱子里頭裝的是外公的鴨絨被, 一路上它們很沉很沉。 母親見到我, 第一句話就是:被子帶回來了嗎?
上海的冬夜陰冷潮濕,我跟兒子一下子很不適應。于是我從床底的儲物箱中拿出一條鴨絨被,曬得香噴噴地給兒子蓋上。,這是他第一次蓋這么厚卻又輕柔的被子,頓時美得他笑不攏口,把自己裹得緊緊地。兒子連連用英語問,被子哪里來的,是什么做的,為什么這么cozy(溫暖舒適)?我答:這是太公傳給你外婆,外婆給媽媽,媽媽再給你的。媽媽希望將來你也能一樣pass on(傳遞)給你的孩子。
兒子朝天花板望了望,仿佛在想象太公的模樣,然后點點頭,似乎懂了。
責編/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