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著粗布織的大褲衩,光著腳從田埂旁的濕軟的黃泥上一路飛奔,左手右手都抓滿了剛摘的野花,渾身是泥。“小心點,丫頭!”玲姐濺了一身的泥巴點子在后面邊追邊喊。
這個叫我丫頭的女孩子就是玲姐,我們都叫她姐。
姐比我大五歲。大人們都夸她能干,夸她像個“小大人”,夸她懂事。每到這個時候,我們都噘著嘴撒著丫子溜了,留下姐一個人不好意思地靠著墻根子,紅著臉低著頭盯著鞋尖。
不過姐更喜歡別人夸她俊。姐的確長得中看,白凈,頎長,水靈靈的,和我們這群曬得像炭黑的家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大人們夸她俊的時候,姐總是低著頭,微瞇著眼,滿是笑意。我們鬧不懂這有啥高興的,推著姐問,姐也不解釋,笑著揮揮手直打發我們走。我們也哄笑著散了。
一天,我們和姐正蹲在村頭玩跳筋兒,擱村外走來幾個穿校服的大孩子。男孩子體面挺括,像大人一樣。女孩子穿著顏色鮮亮的紅格子衣服——像天邊絢爛的紅云,看上去那么洋氣,那么驕傲。我們幾個仰著頭,視線就沒有移開過那片紅格子。而姐,忽然好像那片紅云一起翻卷而來,使她仿佛身處云端般地恍惚。她定了定神,一邊紅著臉給他們指路,一邊偷偷地死死地瞄著那幾個漂亮女孩子的衣服。
后來我們才知道那是從城里來寫生的高中生。當天晚上,村上叫上他們在家吃飯,姐非拉著我們幾個趴在窗頭一直一直朝里瞧。
第二天,姐沒來和我們玩。
第三天,姐沒來,第四天,第五天……
我們揪著指頭算,第六天,姐來了。穿著跟城里姐姐看上去差不多的紅格子衣裳,大紅色的底,細細的黑格子線。質地好像是皮革的,只不過面上有些皺,而光滑的地方又反射著有些刺眼的賊亮。不過,在我們眼里已經是非常非常時髦的東西了,穿在姐身上,特中看。
姐眼里全是笑意,站在我們一群灰頭土臉的家伙中間,神氣地享受著我們驚訝和羨慕的表情。我伸手想摸摸那賊亮賊亮的皮子,結果姐猛地一拍,我縮了縮拍紅的手,驚得一下子撇嘴,急哭了。姐也不理我,馬上用手小心地拍掉留在衣服上面我給蹭上的泥巴印子,嘟噥了句,小心點,別把好生的衣服弄臟了。
穿了亮皮紅格子衣服的姐越來越像大人了。姐穿著它,在村里頭走,村里人都夸她是個俏姑娘。那之后,姐也不在田里瘋了,也不跳皮筋了,她說臟,會濺泥巴。
姐天天穿著這件亮皮紅格子。冬天,田里的嫩芽芽好多都給凍在土里,姐下身穿著笨重的大棉褲,上面肥大的灰棉祅里露出一小截鮮紅的亮皮;夏天,田上頭火辣的太陽烤著,汗出得厲害,姐晚上洗完臉后小心地把紅格子衣拿出來穿,只一下又悶出一身汗,姐脫下來把衣服洗了晾著。皮子在正午的陽光下,反的光刺得我直流淚。
后來,姐開始抹口紅了,是村口的副食店買的,大紅色。姐抹得也不勻,有時嘴唇外都有一抹鮮紅。我們都不喜歡那個血色口紅,但姐說好看,姐說真正的女人就應該涂大紅色口紅。我們不明白,啥是女人?但姐說好看,就是好看。白天的時候,姐就會涂著大紅色的口紅,穿著會反太陽光的紅格子衣服在村子里頭轉來轉去,大人們看了夸贊她更像大姑娘家了。姐也不害羞了,因為她自己覺得她已經像“女人”了。
漸漸地,姐和我們玩得少了,沒事的時候就拿出小鏡子照啊照。我們都覺得姐變了。
再后來……再后來,爸媽要我去城里上學了。消息傳開的那一天,一群孩子圍著我急切地問,你真的要走了么?你真的要走了么?但是姐沒來。
我走的那一天,最愛和我打架的虎子趴在我家窗臺上依依不舍地不停問我啥時回來。我登上長途汽車,跟伙伴們說再見的時候,姐還是沒來。車緩緩地顛簸著發動了,車屁股后面騰起一大團灰,或許還有沙子。
遠遠的,我看見前面有一團大紅色,近了,那是姐,涂著大紅色口紅,還有那件亮皮子紅格子衣服。我趴在車窗上想跟姐說再見,卻見姐眼里,是那種不甘,不服氣,又或許是嫉妒。我還沒開口,姐轉身,朝回村的方向走了。
姐走了幾步,停下來,在車后揚起的塵沙中,望著車越開越遠。我使勁地向姐揮著手,她還是轉身跑了,這一次她真的跑遠了,沒有停。
或者是我跑遠了,她,還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