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按律,中唐左降官詔下之日須即刻上路,“日馳十驛”赴任。他們真能日行三百里嗎?本文通過分析赴貶所詩文,認為左降官出京城時在郵夫防吏的疾驅下確系即刻上路,而途中卻并未達到“日馳十驛”的要求。但即刻馳驛赴任仍然是對左降官身心極大的折磨。
關鍵詞:中唐;左降官;日馳十驛
作者簡介:崔媞,女,陜西西安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2010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中圖分類號]:H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02
《唐大詔令集》卷五七、五八《貶降上》《貶降下》記左降詔書頗多,文末常見“仍即馳驛赴任”“宜即赴任”“仍即馳驛發遣”1等字樣。我們從中可以得到兩條信息:一、左降官須即刻赴任。二.、左降官赴任須馳驛。
一、“中使臨門遣,頃刻不得留”
長安襄陽驛道赴貶所詩作之悲切首先源于左降官身份轉變之迅速,自詔下之時,他們的生活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中使臨門遣,頃刻不得留。病妹臥牀褥,分知隔明幽。悲啼乞就別,百請不頷頭。弱妻抱稚子,出拜忘慙羞。僶俛不廻顧,行行詣連州。
——韓愈《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三學士》
黃門詔下促收捕,京兆尹系御史府。出門無復部曲隨,親戚相逢不容語。辭成謫尉南海州,受命不得須臾留。身著青衫騎惡馬,東門之外無送者。郵夫防吏急喧嘩,往往驚墮馬蹄下。
——張籍《傷歌行》
此二詩述詔書初下事甚詳,前者為韓愈量移江陵時憶貞元十九年貶連州與家人分別場景,后者記元和四年楊憑貶臨賀尉出長安城之事。門下省下詔后即刻令中使至其家宣旨遣逐,“頃刻不得留”,韓愈甚至沒有與病妹言別的時間。元和十四年韓愈貶潮州,女兒病重,“昔汝疾革,值吾南逐。蒼黃分散,使汝驚憂。”2父女二人心知死別,卻也只能忍痛訣別。
左降官出城之時日,連至親好友都不知曉,可見其被遣之倉促。即使路遇友人,也不得下馬言別。白居易先后作為送行者和被送者對此感觸良深,集中兩次詳述送別之事:
詔下日,會予下內直歸,而微之已即路,邂逅相遇于街衢中。自永壽寺南,抵新昌里北,得馬上話別,語不過相勉保方寸、外形骸而已,因不暇及他。
——《白氏長慶集》卷二《和答詩十首》序
及仆左降詔下,明日而東。足下從城西來,抵昭國坊已不及矣。走馬至浐水才及一執手,憫然而訣,言不及他。
——《白氏長慶集》卷四四《與楊虞卿書》
元稹貶江陵,白居易若非在街衢中與其“邂逅相遇”,連送別的可能性都沒有。即使不能連床夜語、置酒相送,二人得以一路“馬上話別”亦是難得。元和十年白居易貶江州司馬,楊虞卿“抵昭國坊北已不及矣”,又追至浐水“才及一執手”。更嚴厲的時候,楊憑之貶“親戚相逢不容語”。
二、“日馳十驛”之原因及其執行情況
左降官赴貶所為何如此急迫?玄宗天寶五載敕:
應流貶之人,皆負譴罪。如聞在路多作逗留,郡縣阿容,許其停滯,自今以后,左降官量情罪稍重者,日馳十驛已上赴任。
——《唐會要》卷四一《左降官及流人》“天寳五載七月六日勅”
左降官在路上逗留并非始自天寶年間,此前已有詔書對途中逗留之事反復叮嚀。玄宗開元十九年,王毛仲貶為襄州別駕:“可襄州別駕員外置長任,差使馳驛領送至任,勿許東西及判事。”3 自天寶五載頒布左降官“日馳十驛以上赴任”詔書后,仍有官吏“逗留不赴”。天寶十四載:
張博濟往托回邪,跡惟憑恃,嘗自抵犯,又坐親姻,前后貶官,嵗月頗久。逗遛不赴,情狀難容。及命按舉,仍更潛匿,亡命逭刑,莫斯為甚。
——《舊唐書·羅希奭傳》
從“差使馳驛領送至任,勿許東西”可以看出即使有官吏全程領送,仍有左降官“逗遛不赴”、“仍更潛匿”。因此天寶五載朝廷強行規定馳驛之數,正是爲了避免謫官赴任淹緩。
唐代“凡三十里一驛”,十驛即三百里。韓愈長慶二年為兵部侍郎宣撫鎮州時曾云“銜命山東撫亂師,日馳三百自嫌遲”,正是日行三百里。那么中唐左降官是否遵循“日馳十驛以上”的標準赴任呢?元和十四年正月十四日韓愈由長安貶潮州行至襄州宜城縣時作《記宜城驛》,文末云“元和十四年二月二日題”,故韓愈由長安至宜城共用十八日。襄州宜城縣至長安一千三百四十五里,韓愈此次貶潮州長安至襄陽路日行約七十五里。
為何韓愈宣撫鎮州與貶謫潮州速度相差如此之大?既然日行三百里是完全有可能的,又有唐律規定左降官“日馳十驛”,貶潮州時怎會走得如此之慢?究其原因,有主觀客觀兩方面。主觀原因乃赴鎮州時韓愈將生死置之度外,此時戰爭一觸即發,作為使者韓愈有君命在身,故快馬加鞭欲奮勇報國。而長安襄陽路乃貶謫之路,左降官將赴蠻荒,若非王程所迫絕不會心向往之。客觀原因乃韓愈由長安赴鎮州,鎮州在河北道,韓愈所走為長安太原驛道。此路沿渭北及汾河大道,平緩易行,與商山道之崎嶇艱難迥別。
如果說以上只是精確計算了韓愈長安至襄陽的行役速度,或許只是特例,我們再看韓愈貶謫全程及其他左降官赴任速度。由于諸人由長安至貶所出發及抵任時間史未詳載,今只能從詩文中粗略估計一番。貞元十九年韓愈貶連州陽山令,被貶之日據閻琦考證為十二月九日,到達連州在貞元二十年二月中旬,途中約用六十余日。長安至連州陽山縣共計三千八百一十二里,韓愈約日行六十余里。元和十四年正月十四日韓愈上《論佛骨表》,四月二十五日至潮州,途中約用七十日。嶺南道潮州“西北至上都取虔州路五千六百二十五里”,韓愈貶潮州平均日行約八十里。元和十年劉禹錫貶連州,《謝上連州刺史表》“伏奉去三月七日制:授臣使持節連州刺史”,五月已到達連州,途中用去六十日左右。長安至連州三千六百六十五里,劉禹錫日行約六十里。
此數據雖不準確,然大體不差。韓愈、劉禹錫二人貶謫速度為每日六十至八十里。若排除韓愈兩次南貶均遇大雪,劉禹錫攜母趨緩等因素,即使能夠日行一百里也與“十驛”之三百里相去甚遠。韓愈元和十四年貶潮州,乃上書諫佛骨表因而被黜,龍顏大怒幾欲處死,屬于敕文所言“情罪稍重者”而應“日馳十驛以上”赴任,卻日行僅八十里。因此“日馳十驛以上赴任”并未真正嚴格執行。
三、“郵夫”“防吏”
若依前所述“受命不得須臾留”的速度一路行來,不會每天只行六十里。白居易“商州館里停三日,待得妻孥相逐行”與楊虞卿相送時“走馬至浐水才及一執手,憫然而訣,言不及他”同為元和十年貶江州司馬時事,為何出京城之時連下馬言別尚為難得,商州館里卻可一停三日?何以前者迫切,后者悠游?
身著青衫騎惡馬,東門之外無送者。郵夫防吏急喧嘩,往往驚墮馬蹄下。
——張籍《傷歌行》
歲弊寒兇,雪虐風饕。顚于馬下,我泗君咷。夜息南山,同臥一席,守隸防夫,觝項交跖。
——韓愈《祭河南張署員外文》
由長安“馳驛領送”左降官至任者乃“郵夫防吏”,馳驛發遣故有驛卒隨行,防吏則掌護衛。元和四年京兆尹楊憑貶臨賀尉,離京之時即“身著青衫騎惡馬”,在郵夫防吏呵斥中穿過看熱鬧的百姓,變更朝服,此舉無疑是對貶謫者極大的打擊。
唐代左降官出東門后經都亭驛東南行由長安襄陽道赴貶所。《南山詩》敘述韓愈貞元十九年貶連州陽山令:“前年遭譴謫,探歴得邂逅。初從藍田入,顧盼勞頸脰”,與藍田“邂逅”之時,美景目不暇接,“顧盼勞頸脰”。此時竟有左顧右盼之閑情,可見其行趨緩,心情亦稍舒。至商山時已與守隸防夫同行數日,又值大雪,夜間便相與枕藉乎席上。從臨門遣時的“百請不頷頭”到途中的“觝項交跖”,在雪深路滑的商山道中左降官與郵夫防吏互相扶持,關系日漸密切。想白居易貶江陵時亦如此,故可停驂待妻。蓋左降官出長安城時在眾目睽睽之下,國法森嚴故其勢皆峻切,自入藍田行人漸少距京師漸遠,步履也就放慢了。
四、“流貶者多不全矣”
“即刻馳驛發遣”的唐令使得左降官由朝堂之上的大臣瞬間變為遠徙之流人,由敢與實權宦官爭驛站上廳的監察御史貶為宿于驛站下廳的江州司馬,坐騎由高頭大馬變為惡馬,朝服由紫衣變為青衫。雖然仍舊保有官職,但所受待遇猶如囚犯,正如韓愈所言“朝為青云士,暮作白首囚”。左降官對于朝廷的信仰瞬間崩坍,身份陡然轉變,與親人即刻分別,當他們踏上前途茫茫的貶謫之路時,清明之治亦猶亂世。朝夕之間詩人由山巔跌落谷底,長安襄陽道詩歌正是在極具張力地對比中真實地表現了他們由長安赴貶所道上的心理落差。
如果說即刻上路對左降官的打擊主要是心理方面的,“馳驛”則是對身體更大的折磨。中唐左降官貶所多在山南道、劍南道、江南西道、嶺南道,皆需經商山由長安襄陽道赴任,此山路之崎嶇難行自不待多言,更有大雪封山無法前行之苦。再加上洞庭風濤、瘴氣襲人,經由長安襄陽道之左降官既有家人夭亡途中、又有馬匹卒于貶所者,此皆途中艱難之明證。雖說路上行駛速度并不及日行三百里,但對于養尊處優的京官來說無疑已是苦不堪言,正是“十生九死到官所”。
綜上所述,左降官赴貶所既經歷了“朝為青云士,暮作白首囚”的心理落差,又遍嘗“六百商于路,崎嶇古共聞”的艱難險阻,因此司馬光《資治通鑒》在“日馳十驛”的敕文后感嘆道“是后,流貶者多不全矣。”4
參考文獻:
1、《李揆袁州長史制》《王縉括州刺史制》《楊炎崖州司馬制》,均見《唐大詔令集》卷五七,《適園叢書》第四集,商務印書館,1959
2、《韓愈文集匯校箋注》,中華書局,2010,頁1505
3、《舊唐書·王毛仲傳》,中華書局,1975,頁3254
4、《資治通鑒》卷二一五,唐玄宗天寶五載七月丙辰,中華書局,1976,頁6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