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禮無以立

摘要：禮是中國文化中極為重要的一個人倫概念。儒家思想還將其表述為“中和”。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又曰 “克己復禮為仁”，把禮上升為仁的一個內在因素。“仁者，愛人”。那么，“禮”該作何理解呢？

關鍵詞：“禮”；語用學

[中圖分類號]： H0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02

狹義地講，“禮”可以理解為“禮貌”，而“禮貌”是對他人“面子”需求的認可。中國人十分看重“面子”； 面子是指每個人都擁有的、希望得到他人認可的情感需求和社會需求。“面子”還有“正面面子”和“負面面子”之分。前者指的是個人對被他人接受、喜歡的需求，而后者指的是個人對獨立、行動自由和不受他人控制的需求。中國人“愛面子”，“死要面子”，不喜歡“丟面子”，這個面子都是指的“正面面子”。這里，面子理論是由布朗和列文森（Brown Levinson）在Politeness: Some Universals of Language Usage 一書中系統地提出來的。但他們的面子理論主要是將面子視為一種自我形象，即以自我為中心。所以，他們對負面面子的重視，不僅是指為對方著想，不強求或打擾對方，更是指自己的這種心理需要。而中國文化中的“負面面子”則沒有這么明顯。冉永平在其“禮貌的語用研究”一文中認為漢語中的面子往往表示為公共形象，而不是個人愿望的滿足，所以認為漢語中不存在負面面子。1對此，筆者看法有所不同：在越來越開放和強調個性化的當今中國社會，負面面子越來越得到重視，而不再像過去那么隱性。

“禮貌”是現代社會的一個通俗概念。但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精髓之一的“禮”文化，顯然有更深更豐富的含義。在曹雪芹著《紅樓夢》的時代，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滿清正處于鼎盛時期， 兩千年來占中國文化主導的儒家文化形態處處體現在其作品中。下面引書中的一個情節作具體分析。

正說著，只見賴大家的來了……鳳姐兒笑道：“媳婦來接婆婆來了。”賴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倒是打聽打聽奶奶姑娘們賞臉不賞臉？”賴嬤嬤聽了，笑道：“可是我糊涂了，正經說的話且不說，且說陳谷子爛芝麻的混搗熟。因為我們小子選了出來，眾親友要給他賀喜，少不得家里擺個酒。我想，擺一日酒，請這個也不是，請那個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洪福，想不到的這樣榮耀，就傾了家，我也是愿意的。因此吩咐他老子連擺三日酒：頭一日，在我們破花園子里擺幾席酒，一臺戲，請老太太、太太們、奶奶姑娘們去散一日悶；外頭大廳上一臺戲，擺幾席酒，請老爺們、爺們去增增光；第二日再請親友；第三日再把我們兩府里的伴兒請一請。熱鬧三天，也是托著主子的洪福一場，光輝光輝。”（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P341）2

這整個一段話是個放大了的“邀請”行為，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含蓄、精致，或者說是復雜。首先來看賴大家的和賴嬤嬤如何發出邀請。她們不直接說家里頂梁柱當上了州縣官，所以打算擺幾桌酒請兩府的主子們一起慶祝慶祝，而是先試探性的：“……打聽打聽奶奶姑娘們賞不賞臉？”這話說得極為客氣、謙卑、符合身份。因為兩者不是處在同等地位上，是下對上的關系。可以想象，賴大家的去請親朋好友及“兩府里的伴兒”時，就會用隨意得多的語氣，直接發出邀請，對方也可以直接表明態度。當然，賴大家在賈府中居于一等奴仆地位，言行舉止、處世態度也受到主人家極大熏陶，自然不會跟普通市井人家一個模樣。

這邀請的第一步既是為自己贏得面子——以免遭到拒絕（拒絕即是“不賞臉”），又給對方留有余地，不強人所難（因為畢竟人為主己為仆，對方真“不賞臉”也是沒辦法的事）。但這樣說有點似是而非。因為“給對方留有余地”即為“照顧對方的負面面子”，是一種禮貌行為。根據語言學家托馬斯（Thomas）的觀點，敬重和禮貌屬于不同的范疇，前者屬于社會語言學，后者則屬于語用學。當兩人之間的社會距離較遠時，禮貌表現為敬重。而禮貌則是指對他人所表示的關照和體貼。所以到此，賴大家的邀請行為更多表現的是敬重而非禮貌。

但語用學的特點在于：它總是跟具體的語境結合在一起的。語言形式、言語行為和它們的禮貌程度之間不存在必然聯系。（冉永平）這就是說，語言在具體應用時，一個人說了什么話及聽話人做出如何反應是客觀的，而爭論“怎樣才算更加/絕對的有禮貌？”是無益的。（冉永平）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又可以說賴大家的這種邀請行為是一種禮貌行為，因為她一定程度上照顧了對方的負面面子：對于王熙鳳、李紈他們來說，即使是處于主子地位，真要拒絕邀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詩書禮儀”之家的女掌門人和長孫媳婦言語行為都會自覺地體現出教養和尊貴的高標準。賴大家的來之前，她們已耳聞了人家的喜事，聽如此說，心下就明白了邀請所為何來。賴大家的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問得較為含蓄，給人準備時間思考一個答復。

邀請的第二步是賴嬤嬤說的一大段話，用語也極為委婉講究，如用了“散悶”，“去增增光”，“托著主子的洪福一場，光輝光輝”等詞。這里體現了禮貌原則之“貶己尊人”原則（顧曰國）。3 把自己家花大筆錢擺酒只說成是請對方去散散悶，又把對方赴席說成是給自己增光，把自己能辦下酒席說成是“托主子洪福”。這其中雖說并非不無真情實意，因為要是沒有賈家這樣的靠山，賴大家的確實也很難有這樣的好前途，但這一連串的謙卑語詞不能僅作表面理解。這涉及到語用學對具體語境中的說話人的只可意會的意思的研究。其實，賴大家的已經揣摩到了鳳姐她們是愿意接受邀請的。這個時候，“從對方的角度考慮，給人選擇的余地” 不再是指給人選擇不做某事即拒絕邀請的自由，而是給人選擇做某事即接受邀請的自由。這是給上級一個臺階下，因為不能期望位高權重者拉下面子表示滿足你的心理需求（這里也不是絕對的，也得結合具體語境和具體對象。如果賴嬤嬤分別去請鳳姐和李紈，所說的話應當是不大一樣的——在鳳姐跟前要顯得更為謙卑些）。而賴嬤嬤話說到了這么謙卑的份上，鳳姐她們接受邀請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所以可以說，這段話主要表現了賴嬤嬤如何照顧對方的負面面子。

下面來看鳳姐她們如何接受邀請（在書中緊接著上一段話）：

李紈鳳姐兒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們必去，只怕老太太高興要去也定不得。”賴大家的忙道：“擇了十四的日子，只看我們奶奶的老臉罷了。”鳳姐笑道：“別人不知道，我是一定要去的。先說下，我是沒有賀禮的，也不知道放賞，吃完了一走，可別笑話。”賴大家的笑道：“奶奶說哪里話？奶奶要賞，賞我們三二萬銀子就有了。”賴嬤嬤笑道：“我們才去請老太太，老太太也說去，可算我這老臉還好。”

賴大家的和賴嬤嬤心里都知道：只要請動了鳳姐，事情就差不多辦成了。鳳姐也知道，只要她答應了，就代表了賈府里的所有主子。只是，要怎樣才能順利又顏面完好地接受邀請呢？鳳姐的策略是“自降身價”，當然是有限度的降，再降還是要讓旁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上級，去下級家里吃酒就是給對方“增光”。在這一點上邀請一方配合得相當好。

鳳姐是這樣答的：“……我們必去，只怕老奶奶要去也定不得。”（這話是和李紈一起說的，但重點在鳳姐）言下之意是，老太太最尊貴，我們只是區區小輩，你來請自然就去了。我們不擺什么架子。下面賴大家的忙道：“…… 只看我們奶奶的老臉罷了。” 把鳳姐抬到至高地位。意思是：別人都還好，能把您請來可是我們莫大的榮幸啊！鳳姐繼續“降身價”：“別人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這話說得自然調皮，頗有幾分“反正大家都知道我是老太太言下的‘潑皮破落戶兒’（‘風辣子’），是最擺不起架子的”的意味。賴大家的繼續唱和。最后以賴嬤嬤告知老太太已答應去了，又說“可算我這老臉還好”圓滿收場。

鳳姐“自降身價”是種什么行為呢？表面上是照顧對方的“正面面子”，對對方的邀請表示接受、喜歡，不擺高姿態拒人于千里之外。但這樣表面理解有失偏頗。因為我們要看說話人（鳳姐）的意思，她顯然一開始就沒打算拒絕（也不排除她最初確實還沒打定主意，但看到對方那么熱情的誠心誠意的邀請——賴大家的口才了得，很容易就在心里接受了）。所以，在“給面子”的外衣下還有給自己方便的一層用意。賴大家的和賴嬤嬤自始至終都是極謙卑的態度語氣，正是配合給鳳姐這個方便，給她臺階下。這里， 按筆者的理解，還是可以用邀請方照顧對方的“負面面子”來做理論解釋，同樣，這里照顧的不是對方不做某事的自由，而是做某事的自由。

《紅樓夢》這段邀請行為寫得十分細膩精彩，對封建大家庭里的禮教習俗刻畫得入木三分。但身處其中的人未必會感到痛快，難耐其繁文縟節。鳳姐、賴嬤嬤她們身在那個厚重的禮教環境里，自是不覺得。但如果讓習慣了直來直去的現當代中國人再回到那段歷史，簡直難以在禮教的濃密空氣里呼吸。不過，無論是說過去還是現在，都不可一概而論。《紅樓夢》有的是真性情、直脾氣的人，如“霽月光風”的湘云，“爽朗能干”的探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晴雯，以及“無故尋仇覓很，有時似傻如狂”的寶玉。黛玉更是個藏不住真性情，并因此受到攻擊、排擠、不容于禮教的令人又贊又嘆的人物。她初進賈府時還能記著些爹娘的教誨：“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17）這是環境（從語言學的角度說是“語境”）決定的，只有這樣做才能與彼時彼地的人事合拍。但黛玉豈能真的受其束縛？結果是網沒破，想要破網的魚卻悲劇地死去了。

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中批判的“吃人的禮教”，也就是以這樣的邀請行為為海面上一角的整個龐大的冰山吧？“禮”在孔子那里是個上好的詞，是一切人倫秩序的根本；二十世紀初中國人看到了兩千年來“禮”后面那個“教”字的惡魔本質，于是反“教”并連“禮”也一并打倒。現在，禮是一個中性詞，“禮儀之邦”是個美名，我們卻似乎沒有足夠的底氣去承應這個美名了。經過上個世紀的大波動、大轉折，中國人又到了反思自己的傳統文化并肯定其精髓的時候。讓我們重新認識儒家文化，拾起致和致仁的禮，而不是儒教中的“禮”。我們都明白：無禮無以立。

參考文獻：

1、冉永平：“禮貌的語用研究”。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研究中心。

2、（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岳麓書社，2000。

3、藍純：“從語用角度看《紅樓夢》中的禮貌現象”，《2006北外英語學刊》，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