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沒下一滴雨,田里的秧苗像百生剛出世就死了娘,饑渴得奄奄一息。
村里挨家集資,在干涸的圍河邊打一口深水井,日夜抽水抗旱。百生伸長脖子等了十來天,才輪上他的田澆水。
百生的田在最下游。
當初抽簽分田時,百生抽的是最上游的田,村長抽的是最下游的田,村長與百生商量調田,說他每天公務忙,下游的田太遠,照顧不過來。百生竟然同意了。大伙都說他妥協于村長的威嚴,把最好的田白白換成最差的田,太窩囊。從此,太窩囊成了百生的綽號。
其實,百生并不是逆來順受的人,吐唾沫也砸窩,說一不二。只是百生幼時吃過全村哺乳期女人的奶,一出娘胎就欠鄉親們一份情。百生從懂事起,一直在還這份情,所以,百生對人很寬厚。百生同意與村長調田,就是因為第一口吃的是村長娘的奶。大伙卻誤認為百生太窩囊。
百生才給田里澆了一半水,水渠里的水就斷流了。百生沿著水渠向上游找,看是不是水渠決口了。百生一直找到最上游,不是水渠決口,是村長小舅子將水改道,流進了村長家的田里。
百生說,村長家的田不是澆過了嗎。
村長小舅子說,你上午吃過飯,下午干嗎還吃?村長小舅子是村里電工,很橫。
百生心急如焚地說,起碼村長的田已澆過一遍,我的田還一遍沒澆呢,秧苗都快渴死了,你不能等我澆完了再澆嗎?
村長小舅子說,我很忙,就這會兒有時間。
村長小舅子不僅是村里電工,還在村頭開商店和飯店,生意很紅火,確實挺忙。百生說,你繼續忙去吧,我把田澆齊后,幫你澆。
村長小舅子說,你太窩囊,我走后如果其他人來插隊怎么辦,我不放心你。
村長小舅子的擔心,倒是提醒了百生,是啊,要是有人學村長小舅子插隊怎么辦?要不讓誰都不讓。百生就挺了挺胸脯說,現在就該我澆水,你不放心也不行!
百生的言行顯然冒犯了村長小舅子的尊嚴,村長小舅子很生氣,說,太窩囊行啊,何時敢尿一丈二尺高尿了?竟然跟我叫板,也不看看我是誰。說,不行你能咋地?
村長小舅子邊說邊捋胳膊逼向百生。百生只想說理,不想動手,就不停地向后退,一不小心,跌坐在水渠里,像只落湯雞。村長小舅子說,瞧你那窩囊樣,像條夾尾巴狗似的!
百生被人搶了水,又被人罵,上火了,大聲抗議說,有理說理,你不要隨口罵人!
看來不給百生點厲害嘗嘗,這水肯定澆不順。村長小舅子就粗暴地說,你個不識相的東西,我不僅罵你,我還揍你呢。
村長小舅子話落手起,叭叭兩聲,就給百生正反兩個大嘴巴子,村長小舅子手上戴著金戒指,百生的嘴巴就被打破了。
百生一抹嘴巴,見流了血,也紅了眼,舉起手中的鐵鍬,就想狠狠地給村長小舅子一鐵鍬。可是鐵鍬舉到半空,又無力地放下了,他突然想起也吃過村長小舅子娘的奶。
村長小舅子卻被百生的舉動徹底激怒了,奪過百生手中的鐵鍬,結結實實地給了百生幾鐵鍬。百生被打倒在地,半天沒能動彈,有一只胳膊劇痛不已,估計被打折了。
百生被打這功夫,村長的田已澆齊。村長小舅子接了個電話后,沒來得及給自家田澆水,就啐百生一口,揚長而去。
百生痛苦地從地上爬起來,要去找村長說理,給他治傷。有不少人打抱不平說,村長小舅子打了你,你找村長說理,能公斷嗎,干脆報警處理。百生想了想說,都是鄉里鄉親的,暫不驚官動府,先看村長怎么調解處理。
打抱不平的人都搖頭說,百生,你真是太窩囊了。
村長在鄉里開會剛回到家,百生把前后被打的事說了一遍。村長顯得很生氣,把他小舅子叫到家中,好一通訓,逼著他小舅子向百生道了歉,并帶百生去鄉衛生院拍了片子,給折了的胳膊打了石膏。
雖然村長沒提誤工費、營養費什么的,但是百生對村長的處理還是很滿意,從鄉衛生院回到家,就吊著一只胳膊,摸黑去田里繼續給秧苗澆水了。
百生給自家田澆完水,已是下半夜,沒人來接著澆水。水渠里的水越聚越多,很快溢出了水渠,流向排澇溝。百生見曾經苦苦渴盼的水白白流失了,十分心疼,就想替人澆水。先替誰家澆呢,百生想了一下,覺得還是再從頭開始澆合理。
可按這個順序,應該給村長小舅子的田澆水(村長小舅子的田緊挨著村長的田),自己雖剛被他打了,盡管道了歉,治了傷,但是心里一直還窩著一口怨氣沒出,百生就不甘心給他澆水,扛鍬就走。
可百生沒走幾步,見水渠里的水流失得越來越多,就遲疑了,轉念一想,我與村長小舅子有怨,跟田沒怨,跟田里干渴的秧苗更沒怨,而此時每一滴水對于秧苗來說,都是一滴乳汁啊。一想到乳汁,百生就記起父親在世時常講自己曾經與同齡的孩子爭奶吃的情形,心就軟了,還是幫他澆了吧。百生就用一只手,吃力地鏟開堵著水口的泥巴,水就歡快地流進村長小舅子的田里。
百生望著月光下乳汁樣銀亮的流水,卻不覺淌下兩行委屈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