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稼軒長短句》,就似有一股強勁的狂風襲來,又似站到了洶涌東去的大江之畔,親臨蕭蕭易水的送別場面,又如遠觀火山爆發的驚心動魄,又象進入練兵的教場、鏖戰的沙場。
這種逼人之勢、動人之力首先表現在他的詞很有力度。“嶺頭一片青山,可能埋沒凌云氣?”用“凌云氣”來說明辛詞的特異和特長之處是極恰當的。這種豪壯之氣很有力度,就象伏流千里遇隙激射的清泉,又象密云不雨時的電光。
辛棄疾詞中的豪壯之氣,還在于他的詞很有韌勁。前人所說的“稼軒風”,就是他野鶴閑云般的蕭灑風神和壯心不改的英雄本色相融合形成超乎作品情理之上,又流貫于其中的內外在結合的力度,使讀者感發激動的沖力。辛詞的逼人之勢,動人之力在于韌勁,不是驟起驟去的山洪,不是忽開忽謝的嬌花弱瓣,而是歲寒不凋的常綠松柏,每一首詞都象醉酒一樣有持久不衰的后勁。
然而辛詞的“凌云氣”從何而來?為何而來?下面想從社會環境、創作主體、前人影響及地域文化等幾方面進行初步探討。
一、社會與心靈撞擊的火花
辛棄疾所處的南宋時代是一個劍與火、血與淚的時代。“靖康之變”后,女真人入主中原,進行大規模擄掠,汴京被焚燒。農村的慘象也是空前的:“兩河之民,更百戰之后,田野三時之務,所至一空,祖宗七世之遺,厥存無幾。”在這亡國滅種的危急關頭收復失地,救亡圖存,統一中原,成為當時社會生活的主旋律,時代精神的最強音,震撼著每一個大宋子民的心靈。作為一個家鄉淪陷,決策南歸,以身許國的抗金志士,辛棄疾更是深深地感受到這國破家亡的切膚之痛,堅定不移地以統一大業為己任。南北紛爭的混亂局面,匡扶王室,廓清中原的斗爭需要,為人們施展才華大展宏圖創造了一個廣闊的天地。辛棄疾作為有志之士,在這風云變幻的時代就選定了“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這一理想目標。
辛棄疾詞中諸多情緒的根源與他的家庭教養也是密切相關的。辛棄疾的祖父辛贊雖屈仕于金朝,卻常懷國仇家恨,對辛進行形勢教育,并帶他赴燕山視察,培養他的軍事識略。“每退食,輒引臣輩登高望遠,指畫江山,思投筆而起,以紓君父不共戴天之憤。”他的幼小心靈已深深打上驅逐敵人、洗恥去辱的烙印,決心為收復祖國山河的鯤鵬之志而獻身。
起義南渡,托身南方,可他萬萬沒想到,被認為是“歸正人”,始終不被朝廷信任。何況,“剩水殘山無態度”的朝廷也根本沒有恢復之心。他痛感國破家亡之苦,深抱“忠而見疑”之怨,盼望恢復的心就自然更加強烈了。“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有志報國,無路請纓,性本剛毅,心求奮進可總受阻,抑制與反抑制相沖突,熾烈的心腸遇到了重閘大網般的沉悶現實。本有桀驁不馴之氣的辛棄疾當然滿肚子的怨憤之氣,噴射出來,化為詞間的浩然之氣。看他的《摸魚兒淳熙已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這首千古名作,下闕借陳皇后與漢武帝故事以抒發壯志難酬的感慨。辛棄疾以甫逾弱冠之年,即舉兵抗金殺敵歸朝,陳述恢復大計,本想獨當一面,施展才華。哪知南歸二十年,才做了一個管錢谷之事的轉運副使。此次遷官,仍是副使,怎不使他大失所望呢?當時國勢危殆,使他擔憂;有志之士不能進用,使他憤慨,但作為“歸正人”許多情況不能直言,就用迂回曲折,含蓄地抒發自己的“不平之鳴”。所以下闕遂抒發怨憤之情“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朝廷腐敗無能,小人當道誤國,鴻鵠之志難以施展,壯志難酬。“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情意沉痛,剛柔相濟,豪壯之氣紙上奔騰。總之,辛棄疾處在危難時代,加上良好的家庭教養,幼時就有“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湖沙”、“他年要補天西北”的遠大志向。他志在報國卻偏又遇到的是腐敗的朝廷,無能的統治者。壯志難酬,“負管樂之才,不能盡展其用”理想與現實的反差,一腔忠憤,無處發泄。“故其慷慨悲歌,抑郁無聊之氣,一寄于其詞。”
二、創作主體靈魂的升華
辛棄疾是以武人的形象出現在詞壇上的,他目睹國家的危機、民族的災難,親自體驗了國破家亡的切膚之痛,立志“整頓乾坤”“少年橫槊,氣憑陵,酒圣詩豪余章”。他既不熱衷功名,也不追求富貴,而是尋找起事的時機。1162年,年僅22歲的辛棄疾熱血沸騰,懷著殺敵報國的強烈愿望,起義并智斬叛徒張安國南歸。“壯歲旌旗擁萬夫”的英雄壯舉,在以后的記憶中常常閃現。他的豪杰之詞也正是這種壯舉英概的真實掠影。
單憑一腔熱血是不能鑄就千古文字的。更重要的是“平生塞北江南”的豐富閱歷,再經過富厚才學的烹煉,故言來理直氣壯,自然雄健,而英氣內斂,縈紆辭際,吐屬又復沉郁。況且學識廣博,總結反思歷史,對現實問題的認識要深刻,更有卓見。[漢宮春]寫:“誰念我,新涼燈火一編太史公書。”透露了他帶著現實問題讀史思考的信息,難怪他的詞寫得理得詞順,情摯氣充。再者書讀得飽,可以馳騁于神話傳說,經史百官,隨著擷取典故,慨嘆歷史滄桑。他早年的壯闊生活、驅逐敵人的理想在他南渡之后就化作了永遠的泡影了。“辛稼軒當弱宋未造,負管樂之才,不能盡展其用,一腔忠憤無處發泄……,故其悲歌慷慨,抑郁無聊之氣,一寄于其詞。”他的詞中情感發自肺腑,是“集義所生”,正氣所凝,是他靈魂的顫音,是他生命的歌唱。
看他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這首慷慨沉郁的悲歌,唱出了詞人赤心報國的雄心壯志和沸騰的激情,表達了詞人懷才不遇,請纓無路的憤懣怨恨和無限痛苦。1174年,登上建康城西的賞心亭,眺望祖國的壯麗河山,浩浩蕩蕩的長江隨著詞人的目光流向遙遠的天際,無邊的秋色,空寂蒼涼,一片渺茫。那江水無限的壯景怎不使人熱血沸騰?那廖落蒼涼的秋色又怎能不讓詞人悲慨高歌,潸然淚下?家鄉淪陷,國家殘破,而一個獨自徘徊于賞心亭上已夠悲傷了。何況又是落日樓頭,斷鴻聲里。他多想手持銳利的吳鉤,馳騁疆場,可他不被重用,英雄無用武之地。“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表現他懷才不遇、壯志難酬、年華虛度的憤慨和苦痛,吳鉤看了,欄桿拍遍,胸懷報國大志,恥于歸隱謀私,可謂豪矣!但愁恨郁積,落日漸鴻,又不為人知,惜年華如水,灑英雄之淚,又何其沉痛悲壯矣!這種主體人格的勢能,一片青山怎能埋沒!
辛棄疾一生壯志不展,更有一腔怨憤之氣,但他始終高懸“補天裂”的理想,對自己不降志、不卑身;對敵人和投降派不寬恕、不妥協,到處碰壁,氣越積越厚,越積越深,發瀉為詞。鴻鵠之志和他的不幸遭遇的極大反差,歷史的興亡之感和眼前的家國之恨,現實與理想的矛盾和英雄末路的悲慨,進退兩難的處境,象電位的高低差異造成高壓電流,象水位懸殊形成的瀑布傾瀉。
總之,辛棄疾是用全部的生命在創作,那豪壯之氣是他全部人格釋放的勢能,是創作主體靈魂的升華。
三、屈子靈魂的閃光
辛棄疾詞中的“龍騰虎擲”之氣,除社會及個人因素之外,還有屈原對他的巨大影響。
看他的《蝶戀花》:“九蜿芳菲蘭佩好。空谷無人,自怨蛾眉巧。寶琴冷冷千古調,朱絲弦斷知音少。冉冉年華吾自老。水滿汀洲,何處尋芳草?喚起湘累歌未了,石龍舞罷松風曉。”
他那堅韌執著往而不返的愛國主義精神與屈子“亦余心之行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那么相似。辛棄疾雖有過人才干,卻備受朝廷當權的主和派的排擠和嫉妒,長期投置閑處,無用武之地,而且知音難覓,無人理解自己。不如意的處境使他想到了“蕭條異代不同時”的千古知音屈原。所以開頭就化用屈原《離騷》詩意表達與自己相類的幽怨之懷。《離騷》云:“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又云:“紉秋蘭以為佩”。作者也滿懷深情地來擷蘭花為佩以示自己“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潔操守。《離騷》云:“眾女嫉余之娥眉兮,滛涿余以善淫。”作者也自怨“娥眉巧”而招嫉。屈原、辛棄疾同樣生活在一種國家不幸,小人當道的黑暗時代。在那種環境中,“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不向惡勢力屈服必遭打擊和非難。本片末句化用岳飛《小重山》“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表達怨抑之情。
看下去,詞人大醉之中喚起屈子來一起唱歌,人正無同調,只得求之子冥冥之中的千古冤魂。這憤溢著幾多悲壯。他在《水調歌頭》中:“余既滋蘭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秋菊更餐英。”前二句徑用屈原句,后一句化用“朝飲木蘭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引用屈原詩,意以屈原的高尚潔操自況,決不肯隨波逐流與投降派同流合污,沆瀣一氣。即而化用一典就更明顯。《楚辭·漁父》中說,屈子放逐“游于江潭”,“形容枯槁”,漁人問他為何到這種田地,屈原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可以看出他對屈原的人格是極為推崇的。
辛棄疾英雄無用武之地,壯志難酬的憤恨,志報難伸的怨抑,又不能直言。但由于有了屈原,辛棄疾的眼光高遠,氣吞環瀛。辛與屈一樣有搏擊長空的鴻鵠之志,而對統治者“剩水殘山無態度”胸中的郁悶之氣,欲退不忍的心情無處外瀉。浪漫的想象成了唯一理想境界。“左手把青霓,右手挾明月”;“十里張春波,一棹歸來,只做個五湖范蠡,是則是,一般異扁舟,爭知道他家有個西子。”“鵬北海,鳳朝陽,又攜書劍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上,卻笑人間舉子忙。”“看垂天云翼,九萬里風下,與造物同游。”古到今,今到古,現實與想象之間,為自己開辟了一個隨意驅遣,自由馳騁的心靈空間,使人感到,氣貫天地,囊括古今,并吞八荒的氣魄。真是:“其詞之體,如張樂洞庭之野,無首無尾,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滅,隨所變態,無非可觀,無他,意不在作詞,而其氣之所充,蓄之所發,詞自不能不爾也。”
四、南北文化交融的結晶
金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間,民族性格粗曠豪爽。女真人立國專尚武功,金主完顏亮的《鵲橋仙》詞可見一斑:“停朽不舉,停歌不發。等候銀蟾出海。不知何處片云來,做許大通天障礙。蚌髯燃斷,星眸睜裂,惟銀劍鋒不快。一揮揮斷紫云腰。仔細看嫦娥儀態。”讀他的詞那兇狠殘酷的猙獰面目就活脫脫地呈現在我們面前,也難怪史官修《實錄》:誣其淫毒狠鷙,遺臭無窮。
再看海陵王已述懷詩:“蛟龍潛匿隱滄波,且與蝦蟆作混合。等待一朝頭角就,撼搖霹靂震山河?”可說是不夠雅馴,不合于意象傳統,但又確乎抒懷佳作,有撼人心魄的藝術力量。這是漢文化對女真文化的融化。同時,他們也給漢人以巨大影響。金源立國即久,狂放野逸的審美態度,為更多的文人所有,又逢時代風云振蕩,社會轉折時期,容易激發更為自覺的文化態度。辛棄疾生活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國度,女真人對他的心靈撼振是很大的。他的一些篇章,就突出地帶有“深裘大馬”的北方“霸蠻”之氣,別人望月而胡思,對月而徬徨,他卻說:“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況且,金代詞人多為漢人,吳激、蔡松年、蔡珪等大宋遺民流落中原,或哀微欽二帝之北獵,或感傷山河之殘破,或悲嘆久留金國不得歸。吳激的《人月園》:“南朝千古傷心地,猶唱后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還有蔡松年的《鷓鴣天》、蔡珪的《江城子》等這種凄涼婉轉、渴望祖國統一、盼望宋朝廷早日北代中原,恢復家園的大宋子民們的哀泣狂吟。每每都猛烈地敲擊著辛棄疾幼小的心靈。正如他的詞那樣強烈地搖撼著后世危難時代的人們一樣。他的心中也就涌起一種洗恥去辱、報效國家的強烈欲望。他的“壯歲旌旗擁萬夫“也就不足為怪了。
可以看出南北文化的融合鑄就了一位有豪雄之氣不太雅馴的人物。決策南歸之后的他本想以“了卻君王天下事”為己任。可他被置閑處英雄無用武之地。“池水凝新碧,欗花駐老江。有人獨奇畫橋東。手把一支楊柳系東風。鵲伴游絲隨。蜂黏蕊空。秋千庭院小簾櫳。多少閑情閑緒雨聲中。”這是南宋人吳潛的《南歌子》,報國無門空自怨,有“經天緯地之才,安邦定國之志”可向誰說呢?由于朝廷腐敗,小人當道,有志之士不能進用,壯志難酬,志報難伸之怨憤一寄于詞。辛棄疾到南宋不久就深深地為這種詞所撼動,并把詞作為自己發泄郁悶之氣的載體。看他的《摸魚兒》、《菩薩蠻》等,他的悲壯之氣在詞中噴涌,這也是南北文化在他身上的第二次結晶。當然,他的悲壯是豪雄的悲壯,很有力度和韌勁。總之,南北文化的交融使辛棄疾的詞有了獨特的豪壯之氣。
總之,辛棄疾對人不理解自己的怨憤之情,對人主體精神崇揚的陽剛之氣,遺世獨立追求理想的急切焦灼之心,反思人生而有的凄楚悲壯之感,相互糾纏,此消彼長,形成一種多指向的獨大的感情沖擊波,上下回蕩于“詞人制造的那個藝術空間,確有充塞宇宙,包舉天下之勢。今天我們不能不嘆息于辛棄疾是用全部的生命在創作。那種豪雄悲壯之氣是他全部人格釋放的勢能,是主體靈魂發出的光輝,就如屈原之于《離騷》。也正是這樣,從辛棄疾詞中,我們看到了一個不屈的靈魂,因而也是不朽的靈魂。他把自己的人格和理想精神的閃光化為不朽的詞章,贏得了“千秋萬歲名”。同時,這種氣是中華民族尊嚴,特別是危難時代不屈不撓的民族尊嚴的升華,它體現了民族脊梁,在國家危難時,“寧可玉碎,不甘瓦全”,誓死為國家民族利益而不顧個人安危的桀驁之氣。這是民族精神的閃光。
作者單位:河南淮濱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