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前年的段子
那幢老房早已不在,那個男孩也不知搬到何方。小萍的記憶里,一直是男孩赤裸上身的剪影。
十五年前的小萍十五歲。小萍悄悄抬起眼睛,偷望窗外。那里什么也沒有了。黃昏的窗戶里很模糊,幾乎是黑洞洞的。隱隱約約的,只看到床和蚊帳,似乎還有一盞老式的落地臺燈。
小萍失落地呆在自家樓上,不時瞟一眼彼岸的河窗、斑駁的粉墻,還有黛色瓦楞里幾棵長穗的茅草。
男孩沒有再出現。一直到暗夜來臨。一直到暗夜吞沒了窗口。
但是,在小萍不停張望下,窗口終于透出暗黃色的燈光。偶爾變換的燈影里,似乎有人影出沒。只是小萍不能判斷,是那個男孩嗎?
那個還沒有相見就消失的男孩,在那個盛夏的下午及至深夜,悄然撥動小萍的心。
一彎如鉤的月牙,像極了一棵瘦弱的豆芽菜,照耀著清冷的河面。
小萍再一次把目光聚焦到對面的窗口。
燈不知何時滅了。那兒依然是黑洞洞的黑。
小萍記得那一年,記得那一年暑假,更記得那一天。不僅因為那個男孩,還因為她考上鹽城師專,所以記憶特別清晰。明天,她就要到那個并不遙遠的鄰市讀書了。即將離開父母的小萍,既期待又緊張。那個陌生的環境,會有許多新奇的誘惑。但是,眼面前的景象,讓她一直沉靜的心全亂了套。
第二天,母親為小萍收拾好行裝。小萍忍不住再次望向河對面。那個窗口還是什么也沒有。小萍失望極了。
然而,仿佛冥冥之中有意的安排,就在小萍欲轉頭離開時,窗欞被推開了,那個男孩又出現在窗口。他在刷牙。男孩的臉不再模糊,他把頭伸出窗外很遠,刷牙的動作很夸張。小萍禁不住怦怦心跳。小萍也伸出臉來,假假地看一會兒流動的河水。還把鏡子放在窗臺上,對著鏡子梳頭——其實,母親已經催她幾次了。
讓小萍沒有想到的是,幾個月后,寒假回家,對岸臨河邊低矮而破敗的民居,變成了高大的廠房。當她推開窗戶,望向對面時,完全是另一副模樣了,工廠潔白的外墻死板而冷漠,毫無人情味。小萍趴在窗臺上,兩手托腮,禁不住流下傷感的淚。她知道,她第一次劇烈的心跳,第一次有目標的蠢蠢欲動,隨著窗下的流水和歲月一起流走了。
十五年后的今天,三十歲的小萍兒子已經六歲了。
電話突然響了。現在是下午四點半,小萍知道是誰打來的,除了遠在內蒙的丈夫,沒有人在這時候打電話。小萍看一眼號碼,果然是。
“干嗎呢老婆?”丈夫的聲音不像在兩千多里外,比實際距離切近多了,仿佛就在枕頭邊上。
“還能干嗎,發呆。”小萍的聲音里有很多情緒。
對方立即謹慎了:“怎么啦老婆?想我啦?”
“不想。想有什么用。有你沒你一個樣。”
“討厭死了,單位要在中秋節組織邊境三日游。”
“你說過了。”
“對。對不起啦老婆,我12月30日準時回家。”
“你愛回不回。”小萍的聲音比第一句更煩躁了,12月30日,那是多久以后啊,還有4個多月呢。小萍鼻子一酸,怒斥道,“你以后別再發那些段子了,沒勁死了,我不愛看。”
小萍沒等對方說話,就把電話掐了。小萍對于自己突然而至的壞情緒感到吃驚。也許并不是厭煩丈夫,他不知從哪里轉發來的段子,對于小萍來說,應該是很好的調味劑。她的壞情緒,多半是因為之前發生的事……
十分鐘前發生的事
小萍家住河邊,兩層小樓。臨河的后門有幾級石階通到水邊。小萍拎著紅色塑料桶,到河水里涮拖把。她從樓上下來,穿過過廳,推開后門。河水的腥氣混合了許多不明就里的味道。河水也不像她記憶里的河水那樣碧清透明,而是呈渾黃色。如果再這樣下去,連拖把也不能涮了。小萍思量著,聽到院子里響起爭吵聲。突然的,爭吵聲就像夏至的知了,鼓噪起來。小萍知道是那對小夫妻。男的矮小瘦弱,姓杜,女的叫他小杜。女的肥胖高大,姓什么不知道,男的叫她花胖子。男的在附近工廠里上班。女的在街上賣菜。現在正是出晚攤時間,女的就要去菜場了。他們為什么吵架呢?小萍是房東。如果房客發生什么爭執,她理應調解一下。小萍側耳傾聽。女的是外鄉人,平時說話就快,不分段,吵起架來,更比連珠炮還密集。小萍只聽到她連哭帶喊的嘶叫。男的呢,半天才解釋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女的新一輪的喊叫淹沒了。不知為什么,小萍總擔心男的會吃虧。男的確實也吃過虧。那還是幾天前,小萍從表妹家回來,聽到院子里有雜亂的響動,進來一看,她看到女的騎在男的身上,正抽男的耳光。男的腿亂甩,頭亂搖,在胖女人胯下,小得就像一條邋遢的小狗。小萍支好車,跑上去拉開女的。女的身體龐大,又有力氣,在小萍費力拉她時,還扇了男的兩記耳光。男的跳起來,嘴上硬梆梆地說:“看我不打死你!”說罷,一頭鉆進屋里。小萍剛要勸女的兩句。女的回身跟小萍一笑,說:“沒事。”也一頭鉆進屋里。反手關上門。小萍以為戰爭還會繼續,可等一會兒,屋里沒一點動靜。是不是又打了呢?小萍拿不準,心里說,這兩口子,有意思。
可這回的爭吵似乎激烈異常,有爆發更大戰爭的可能。小萍便把拖把放回桶里,穿過過廳,來到院子。仿佛他們知道小萍要來勸架似的。小萍剛進院子,爭吵聲便戛然而止。他們兩口子喜歡打悶架。這是小萍對他們的印象。果然,爭吵聲停了不到一分鐘,緊閉的屋里,傳出噼噼啪啪聲,還有桌椅倒地聲。又打了。這回不知是男的打女的,還是女的打男的。多半是女的打男的。小萍早就發現,女的很強勢,不僅體積大,面相也兇,真打起來,男的還真不是對手。小萍也沒多想,就推門進屋了。展現在小萍面前的,是一幅奇異的景象。小萍意識到犯大忌了。小萍忘了涮拖把,直接上樓,走進房間。
小萍坐在床上。小萍的心散了。小萍想聚攏一下心思,試圖回歸到自然狀態,試圖回到自己的生活里。一切都是征兆?一切都是反差?難道這對貧賤的小夫妻,故意來映襯她淡而無味的生活?小萍望向窗外。河對面工廠高大而冷寂的墻壁擋住她的視線,把她的目光彈回河里。河水無語,靜靜地流。小萍的心也漸漸開始回想。一些往事,一些記憶,一些半生不熟的面孔,次第出現。又沒有哪一件具體而清晰。突然的,仿佛一道耀眼的閃光或一聲震耳的吶喊打開面前的墻壁,那兒仿佛洞開一扇窗口,留下種種難解的符號……
河邊的錯誤
小萍走進院子,準備直接進廚房。小萍家廚房在樓底過廳的一側,廚房不小,和飯廳連在一起。小萍看一眼那對小夫妻租住的小屋。門依舊是關上的,門窗的玻璃后,拉一塊白底紅花的門簾。小萍噗哧一笑,想起和賣魚男調笑的花胖子,想起這扇緊閉的門里,常常響起歡快的呻吟。小萍的笑,旋即被一種怪異的情緒取代了,心里反而悲傷起來。那是一種完全不同于一般人的悲傷,好像是把很久以來攢下的哀痛全部釋放出來,從心底或靈魂深處涌動,又找不到出口傾瀉,憋在身體里循環著,變成無法抑制的悲傷。小萍仿佛聽到體內的悲傷,那種悲傷令她毛骨悚然,是她聽到的有生以來最可怕的聲音,它使整個世界變得空寂無聊悲慘絕望。
突然的,悲傷的聲音切換成流水聲,像從天而降砸在河里,嘩嘩的,很響亮。小萍以為是十五年前的幻聽。或者是十五年前那個臨河的男孩穿越了時光。小萍移動一步。對,她只須走一步,目光就可以穿過過廳,看到河對面冷冷的白墻——原先的河窗。小萍驚訝地看到一個骨瘦如柴的后背——不用說,正是她的房客,那個叫瘦狗的小個子男人。小萍是頭一回聽人叫他瘦狗,真是貼切啊。在瘦狗的腿邊,是一只臉盆,還有一只紅色塑料桶。瘦狗巍然不動。瘦狗站在河邊的石階上,腳面被漫上來的河水覆蓋。瘦狗穿一條大花褲頭,耷拉在屁股上。那么,他在看什么?河對面是一堵常年不變的粉墻,也是他上班的建立皮鞋廠。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呢?
小萍在他發呆時,走進過廳,打開廚房門時,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瘦狗如夢初醒。瘦狗端起盆,又在河里挖一桶水,也走回過廳。小萍側臉看他。小萍看到瘦狗微笑的臉。瘦狗說:“回來啦?”小萍點點頭。瘦狗猶豫一下,似乎有話說。但他還是走過去了。
小萍把菜放到案板上。拿出手機看一眼時間,5點40分,要做晚飯了。手機也正好這時候響起來。小萍習慣地看看號碼。母親打來的。小萍接了電話。母親說晚飯不回家吃了。姨媽一定要留母親和遠遠吃晚飯。小萍松一口氣,踱出廚房,走到河邊,看向院子。通過過廳,看到院子里空蕩蕩的。小萍沿著石階,走到水邊。剛才,瘦狗就是站在這里……驀然的,小萍心頭一抖。完全下意識的,覺得瘦狗的背影似曾相識。小萍懸著的心好一會兒才穩下來,覺得世間決沒有這樣的巧事……但是,為什么不可以有呢?小萍這樣希望著,迷離地望向河對面。那堵長長的墻壁上,突然洞開一扇窗口,出現男孩模糊的身影……
“老房東。”小萍嚇一跳,回身看時,瘦狗穿戴整齊,站在她身后。瘦狗走下兩三級石階,把手里的錢遞過來,說:“房租。”
小萍不經意嘆口氣。租房時,談好一月一交的。交一個月住一個月。瘦狗一家是7月28日租的房子,今天是8月28日。那么他現在交的,應該是九月的房費了。瘦狗第一次交房費時,說好7月住的3天留在這個月補上。當時只是這么一說,小萍不想算那3天賬了。可瘦狗還是遞過來400塊錢。房費是每月300。對方遞400,明顯是兌現7月那3天的。小萍還在剛才的情緒里沒有出來,一時沒想好怎么找錢。小萍在學校是教數學的,可她一時算不上賬來了,也就遲疑著沒有接錢。
“你找我70好了。”瘦狗看出小萍的心思,“一天10塊,10天100,30天300。”
“可是……”小萍盯著瘦狗看,沒再說下去。小萍臉紅了,結巴著說,“可是,可是,7月是……是31天……”
說話時,小萍手里的手機嘀嘀叫起來,短信。有了短信的打岔和掩飾,小萍慌亂的心跳才稍稍安穩一些。
小萍看短信。老公發來的。老公告訴小萍,單位中秋節的活動取消了,他可以在兩周后回家。短信后,還有一個伸舌擠眼的圖案。
本來是一條好消息。可不知為什么,小萍突然煩了。是真煩。誰稀罕啊。下午剛打過電話,說好回家是在12月30日,才幾個小時啊,又變卦了。不稀罕,不稀罕不稀罕!
小萍要給老公回短信。毫無預兆的,小萍手一松,噗嗵,手機掉落進了河里。
小萍呀一聲,彎腰去摸手機。瘦狗也跳進水里,幫小萍摸手機。小萍摸到手機了。可手機像鰱魚一樣滑,翻個水花溜走了。小萍追蹤手機的手,慌亂中,和瘦狗的手摸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