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90年代初,我因為做報紙副刊編輯,常常去老北大紅樓邊的人民教育出版社看望張中行先生。一來是聽他聊天,二是順便取稿子。時間過了多年,很是懷念那些時光。
在“五四”那代人里,他最推崇周氏兄弟,尤看重知堂(周作人)。一般喜歡知堂者是疏遠魯迅的,有的甚至將兩人對立起來。他不這樣。這一點上他表現得很寬厚,是個懂得世道的人。魯迅對他的影響在知性的層面,他覺得那是個超人。不過由于思想上趨于“信”,便不及知堂“疑”的力量。張先生是欣賞懷疑論的人,這既受益于知堂的思路,也得益于羅素的哲學。魯迅的用世,常人學不來,學不好會成為匪氣之人,他繞過了。于是偏于知堂的獨思,保留讀書人的園地,甚或一點象牙塔的情趣。這也為他后來與楊沫的分手作了注解,不愿卷入“信”的狂歡,在亂世里求一個心靈的寧靜,甘愿本乎于心,順平于道,如此而已。他晚年被人關注,便是因為殘留著幾近消失的“五四”的另一傳統,將懷疑主義和個性化的獨思展現出來,以知堂那樣歷史的看客姿態,談陰陽之旅,述春秋之變,敲開了一個個歷史的盲點,將人的本色和生命的欲求詩化地點染出來,又不高蹈于眾人之上,以平民之軀行世,這在百年間無數自認為掌握了真理的那些豪邁者身上,何曾看見過呢?
紅樓的生活給他的影響是巨大的,有意思的是他后來就一直工作在這個舊址邊。1950年以后,文化格局大變,舊的一套遭廢,他心儀的那些東西慢慢地消亡了。他苦于無人對話,于是只能沉浸在記憶里,久久地咀嚼著老北大時代的那些詩文。我覺得他像紅樓的遺民,只有“五四”讀書人的氛圍才喚起了他的快意。后來寫《負暄瑣話》時,已將多年的心緒披露出來。知堂說北大有兩個傳統;一是讀書不忘救國,二是為學術而學術。前者要改造社會,走向街頭,后者則在精神的靜觀里提供思想的資源。張中行以為在當下中國,缺少的是后者,它可以矯正主流思潮的錯誤,不斷提供精神的各種可能性。而當代教育的實用主義和文化的功利主義,已重創了這一傳統。我在他的回憶北大的文章里,感到了他的憂慮。當沉浸在歷史的往事里時,他勾勒了那么多我們不曾知曉的故事。文字老到精妙,內心靜得沒有雜音,仿佛是從博物館里傳來的鐘聲,傳遞著失去的足音。他那么感懷新文化的前驅,文字毫無迂腐氣,在古樸里還透著現代哲學的凌厲之氣。有一點康德的不可知論的雄辯,一點知堂式的從容,外加上曹雪芹般的感時傷懷。許多文章的問世,構成了一個個舊夢,他給我們帶來的氣息,在別人那里是感受不到的。
他描繪的紅樓,一是學術上的自由空氣濃,二是知識群落個性的強烈。新與舊、古與今都薈萃于此,真是郁郁乎文哉。但文字中并不都是譽詞,有時對自己的老師亦有微詞,并不以前人的是非為是非。他喜歡胡適的為人,卻不茍同其為官之道;禮贊知堂的隨筆,然而批評老師的失足之過。寫歷史能以平常心為之,且妙語四出,那是兼得史家與批評家之長的。所以啟功先生說他有大學者的風范,不是夸大之詞。歷史在張中行的筆下,被有意味的情思包圍著了。
我有時讀他的書,感到他文字里最愿寫的是夢,許多書的名字與夢有關,《留夢集》《說夢草》《說夢樓談屑》等,彌散著幽玄之氣。我們在那文字里看到了尋夢而不可得的苦楚,而又偏偏纏繞著舊夢。他多次說人生乃大苦,也許唯夢才讓人欣慰吧。天底下一切清爽的東西讓他喜,一切智慧的存在使其愛。然而生命的無奈在于,所有的都在逝去,逝去,人是多么渺小的存在!他在自己的園地里,書寫了人間的悲苦以及不甘于悲苦的眷戀和夢想。有夢者也是幸福的,較之于我們這些無夢和少夢的人,他活得充實,豐沛。
(選自《說夢樓里張中行》,有刪改)
閱讀上文,回答下列各題。
1.真實是人物傳記的生命。本文從哪些方面體現了這一特點?
答:
2.張中行雖然對周氏兩兄弟都非常推崇,但他自己與周作人卻有更多的相通之處。從文中看,他與周作人的相通之處表現在哪些方面?
答:
3.作者說“我覺得他像紅樓的遺民”,是說張中行是怎樣的人?
答:
4.文章寫了張中行的“人”和“文”。請問張中行的文章有什么特點?
答:
【焦文林/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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