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寫實小說代表作家劉恒,留心日常生活的種種跡象,從獨特的視角去觀照他所熟悉的鄉土的生命形態和生存境遇,通過他對人,對人性的認識,揭示出人作為一種生命存在其背后所隱含的悲劇性。他的代表作《狗日的糧食》選材獨特,把“吃”這一人的自然本能作為切入點,圍繞著一個癭袋女人與“糧食”之間的搏斗,來揭示人的生存悲劇和人性悲劇兩層意蘊,最終達到對文化及人性的批判與思索的高度。
關鍵詞:劉恒;生存;人性;悲劇
作者簡介:郝文智(1991-),延安大學文學院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4-0-02
劉恒是新時期作家中風格極其獨特的一位,他的作品從多種色彩、多種層次、多種角度,給人一種波瀾起伏的立體感,并滲透著沉重的悲劇意識,不斷為讀者展現著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生存境遇下所流露出對生存意義的探尋,并通過這些探索來引起大家對人性這個客觀存在的重視,思考它的終極意義。 小說《狗日的糧食》以“糧食”為表層敘述的中心,圍繞“吃”這一人的生存本能,此進行客觀細致真實的描寫,為我們唱響了人之生存的史詩,他以生命存在的痛苦蒼涼為底色,用尖利的筆觸,勾勒出一幅幅人類的生存畫稿,揭示了生命本能的悲劇,流露出對人類生命悲劇的悲哀。
一、生存的悲劇
(一)以悲劇為基調
生存之重是劉恒的作品永遠關注的。在他筆下,生活是陰郁的,沉重的,有時甚至是了無生趣的。他作品中的人物,活著便不得不面對一個永遠也不可能與自身合拍的和諧的外在世界,要不斷地與自然本能、生存本能、與人自身固有的弱點、缺點相抗衡。 生存的悲哀,就是人存在的無意義。糧食欲望帶來的悲劇,是立足于特定社會環境背景下的人下所表現出來的人生的荒謬和生命的荒謬。作品里所展現的生命底蘊里,充滿了沉重的蒼涼,無限放大人的動物本能,而忽視其生存追求背后的社會價值,透過對這些生存悲劇的締造者和受害者,飽含著作者對人類生命的悲憫。
劉恒的《狗日的糧食》向我們講述了女主人公曹杏花與糧食之爭。讓我們清楚地看到,不論社會經歷怎樣滄海桑田的變遷,人都無法逃離生物生存法則的制約。人無論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對生存的欲望的渴求始終都是他心底最強烈的呼喊。對多少人來說,饑餓早已成為一種考驗他們精神的殘酷方式。作為母親的癭袋,同村中的所有人一樣,并沒有懷著做什么大事的野心,她一生的精力與智慧都用在糧食的謀取上。吃飯是她及一家人活著的基本前提,她必須把能保證生存的“食”的謀取放在生命里最重要的位置。為了全家人的生存,癭袋承擔著沉重的責任和無盡的痛苦,只要能有一口糧食,她就不惜采取任何手段。這一切仿佛成為了她活著的使命,沒有什么道理可言。一旦滿足了她一家人極低的生存需求,她就覺得身處佳境了。
(二)以“吃”為主線
“明兒個吃啥?”是占據著這個癭袋女人的全部思想,仿似她是為“糧食”而生。這“臟嘴兇心”的女人極是能干,從走進楊家大門的那一刻,她便毅然的承擔起為人妻,為人母的重任,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她不斷努力,與糧食“斗智斗勇”,她不想再掉到饑餓的深淵中,希望能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的家人,對于癭袋來說,吃,不再僅僅是生存的基本條件和保證,這早已演變成了她生存活動的全部意義和內涵。但是,美好的想法與殘酷的現實之間的確又存在著極其遙遠的距離。在大呼人丁興旺的同時,現實問題又再次擺在了她的眼前,人越來越多,家里的日子越過越艱難,生存的考驗越來越重。饑餓刺激著這個女人的對糧食的渴求及敏感,她勒緊褲腰帶,調動起尋糧的本能和智慧:半夜偷天德的南瓜;在集體勞動時偷奸?;?;偷摘鄰院伸過來的葫蘆;惦記著公家糧倉旁的老鼠窩;甚至連“馱山炮的騾子的糞便”也成了他們一家的口糧,她獨特的謀食方法,真是讓人瞠目結舌,你簡直無法相信,這些人對糧食的需求就能簡單到與動物求食的本能一般無二。
(三)糧食與生命等價
人是為了活著而吃飯,卻不該為了吃飯而活著。吃飯不應該成為活著的全部內容,然而我們從劉恒的《狗日的糧食》中看到吃飯變成了癭袋女人生命中唯一的目的。我們不禁發現,從這個關于吃飯與生存關系的故事中流露出人內心的悲哀:人,活著,僅僅是為了吃飯。在這樣一個悖論中,人生最終的價值被擱置一邊,人任何的努力都在吃食面前不值一提,任何選擇都成了人生的悲哀。
癭袋的一生被生存的無奈和社會道德所折磨,她的生存之道,讓我們倍感生存的鄙陋和沉重。當人僅僅生活在“吃”這樣一個層面時,生命也太過卑微了。劉恒正是從“食”這個層面展現農民生存的狀態,揭露生存本相的極致,揭露生存的窘況和窘況的生存,這是一副女人與糧食的肉搏圖,是由于糧食匱乏所導致的生命弱化的大悲哀。癭袋已不是小說中的主體,不再是自己的主宰者,而成了被糧食物化了的癭袋。世界已經不再是人與物的世界,而是異化了的物與物的荒誕的世界。
從這些掙扎與痛苦中我們可以看到生命的頑強。雖然他們的掙扎是不自覺的或被逼無奈的,但他們身上所散發出的對生命的無限眷戀和悸動是讓人感動的。就像看到曹杏花罵出“狗日的糧食!”時,我們便會感嘆窮困的生活把人折磨到了這般境地,看出她對“糧食”矛盾的愛與恨,以及家人難以溫飽的擔憂……看到這個半世里逞能扒食的女人對這個世界最終的控訴。
二、人性的悲劇
“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1] ,當生命存在的基本條件出現問題時,人生意義的因果鏈條便會發生逆轉,人就表現出可悲的無限退化。為了生存,人們無法對生命與糧食做出清醒的判斷,于是墜入價值混亂的窘境。《狗日的糧食》中人性的悲劇就表現在,因基本的生存條件極度匱乏,人們受物質因素等外在力量的奴役而導致的人性的異化、扭曲、泯滅,劉恒對生命被逐漸摧殘的無奈表現出了濃重的悲憫,對生存困境中掙扎的生命表現出同情和崇敬。
(一)、癭袋女人的悲哀
首先,癭袋女人就以等價于“二百斤谷子”的身份出場,她的命運好似就是由糧食來決定,抑或是應該說作為一場交易的“犧牲品”,她僅僅成為了一個應對“物質”的機器,而她充滿荒誕、戲劇化的命運也才剛剛拉開了序幕……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于有而廢與無”[2],在人生第一需要發出警報的時刻,禮義廉恥、倫理道德統統讓路。為了填飽肚子,他們掏鼠窩,接騾糞,已經淪落到不如動物的地步,為了一家人的“口糧,癭袋全然失去了羞恥之心。她像所有斤斤計較,愛占小便宜的農村婦女那樣,舍棄人應有的寬厚溫良,舍棄別人對一個女人的尊重,牢牢圈住自己所有應得的利益,兩眼緊盯四周的動向,一有機會,她便下手偷,假若有人敢于追查,她自有利口惡罵來對付。在她的認知里,吃飯才是頭等頭的大事,只要有糧食,一切都可以被置之不理,她的尊嚴和價值已被艱難的生存所遮蔽,只要能活著就是最大的幸福。
然而購糧證的丟失,讓她的命運就此發生了徹底的改變。面對丈夫的暴怒,她試圖用挨打來減輕自己內心的愧疚。這個強命的女人不敢咽氣,她一輩子操勞,放心不下一家人沒糧的日子。侄兒一句“天爺還你糧證”讓她重重的放下了懸著的心,在悲喜交加中,為自己的生命拉上了帷幕。她死前最后的話是“狗日的……糧食”。把糧食冠以“狗日的”,可謂大不敬,而這大不敬的說法卻出自于一輩子逞能扒食的女人“癭袋”之口,也正是由于愛之深恨之切的緣故。她與糧食爭斗了一生,最終還是敗在了糧食的手上,糧食是她生命追求的原動力,也是她生命的掘墓人。
這樣的結局讓人們看到了糧食背后的辛酸與痛切,看到了人在強悍的現實生存中的孱弱與無力。人性中的惡,人情的冷漠更具有殺傷力。人在后天被賦予的任何尊嚴、偉大都必須以能滿足其溫飽為前提,否則這些本能的追求將變成他們生存道路上最大的攔路虎。因此,曹杏花的死亡才讓人感覺更加震撼,糧食不僅從精神方面摧毀了她作為人的道德觀念、尊嚴意識,還從物質層面抽走了她用以證明自我價值的糧食,最后還無情的剝奪了她那早已嚴重空洞的生命。
(二)、其他人的悲哀
1、天寬的悲哀
作者筆下的天寬,平時軟弱,可當糧證丟了以后,他就對妻子大打出手,這不僅讓我們感到“可笑”還讓人感到心酸?!皝G了糧,吃你!老子吃了你!”這個扒食能手曾經深得他的器重,即使這個女人嘴壞、心傷人,還不斷打壓他的男子氣概,他也忍了,可是現在,這個丑陋的女人掐滅了一家人活著的希望,他不須再同過去一樣俯首做低。當初那個看在“糧食”面上甘做軟弱羔羊的楊天寬搖身一變化作了食人的狼,現在他要挺直自己的腰桿子。而今他打的不是妻子,而是擋他活路的敵人,沒有丈夫應有的寬慰,沒有自己本應承擔的家庭責任,只有滿溢的憤怒。糧食是死物,卻傷害著活人。
2、鄉民們的悲哀
“鄉人們蹲在地里聽,明白癭袋的男人又變成了男人,把女人的威風煞了,半世里逞能扒食,活生生丟了口糧,這是西水女人的造化?!彼厝绽镆虬峭导Z食讓不少人吃了虧,今次她捅了這樣一個天大的窟窿,大家終于逮到了一個解恨的絕佳機會, “天寬往死里揍她”, 他們一個個都成了她的生死判官。好像她真的罪孽深重,不能饒恕。他們對癭袋女人的悲慘遭遇沒有同情,他們看不到癭袋女人的今天或許就是自己的明天,只一味的看好戲,真是悲哀。沒有文化不可怕,可怕的是這群人在現實面前化作了獸,早已扭曲了人性,淡薄了人情。
3、孩子們的悲哀
對天寬家的孩子來說“最正經的事”就是把碗舔干凈。母親的逝世只讓他們看到了用糧證換來的糧食,能犒勞幫喪的鄉親和自己飽飽的吃一頓。只要想象一下曾經癭袋一家吃騾糞中淘出的糧食,就覺得非常不可思議,而他們卻“吃的愜意”。這就是中國式的在扭曲的生存環境下塑造的扭曲的人格、人性,他們維持著這種變態的知足常樂,而這種極為簡單的甚至畸形的歡樂,千百年來作為一種原有的心理圖式影響著世俗中的人們。劉恒就是用這種直白的、諷刺的筆法給我們展現出這樣一副不可思議的圖景,一副觸目驚心的圍繞糧食與生存的變態的歡樂圖,讓我們看到一幅帶血的盛宴。
4、千萬個“癭袋”的悲哀
曹杏花的一生與糧食可謂結下了不解之緣,然而與糧食結下不解之緣的又何止她一人,物質的長期得不到滿足使得農民的精神生活更加滯后,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匱乏導致很多悲劇在農民身上不斷的上演。千千萬萬個像她一樣的貧苦農民哪一個不是為了吃飽肚子而絞盡腦汁的活著?老子曾經指出“人之大患在我有身”,真是深刻之至。在這里,劉恒把“食”欲望突出到一個極致的位置,糧食成了主宰人喜怒哀樂的“神”,有它人就幸??鞓?,沒它就痛苦悲哀。對糧食的需求已經上升到人的最高欲望,在這個欲望之下,一切都是無足輕重的,哪里還存在什么精神追求。 作者極深入的表現了人類基于其生物性本能對糧食的需要,以及人類由于物質資料的匱乏所產生的退化,體現了他對人性的深刻理解。作品講述的這個農村女人與糧食的悲歡離合的故事,將人性與動物性并置,表現人在精神層面的虛無,從而呼吁整個時代、整個人類的覺醒。
三、“食”的苦澀
作者通過《狗日的糧食中》表現出濃重的生存悲劇的色彩,為了生存,人不擇手段。以此為基礎,作者走到了另外一個思想高度,他為我們揭露了人性悲劇的深層內涵,以癭袋女人的生死為主線,把楊天寬一家與村里其他人對糧食、對生命的態度作為副線,兩線交織,為我們譜出了一首生命的哀樂,這一層面所具有的批判意味更加濃厚,這不僅僅是個人的悲哀,是整個社會的悲哀,讓我們看到,人被食物所奴役,在“吃”的背后,人性扭曲,人與人之間沒有愛,沒有溫暖,沒有人情味。從糧食這個點牽扯出的是對人類的思考,一個家庭折射出的是整個社會的悲哀,我們種植糧食,依靠糧食,最終受糧食制約。
作家寫盡了“食”欲望對人的折磨,在小說中我們看不到任何精神方面的追求。劉恒殘忍而冷靜地指出人生存的無奈與荒謬:人始終擺脫不了生理欲求對人的左右,除非死亡。曹杏花的死是可笑的、偶然的,但這偶然性中流露出的必然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像曹杏花這樣生命力極其頑強的人一般的饑餓、災難是壓不垮她的,只有當她最珍視的東西——糧食失去的時候才能將她徹底擊垮。從中我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作家對于人和糧食之間生死相依的感情的洞見。
注釋:
[1]、《馬克思在恩格斯墓前的講話》
[2]、《史記·貨殖列傳》
參考文獻:
1、劉恒.狗日的糧食[A]當代中國作家選集叢書?劉恒[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2、李清霞:《生存意志與生命原欲的沖突——劉恒對“食色”的客觀敘述》.《蘭州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26卷第2期,2007年.
3、生存本相的還原與悲劇性透視——讀劉恒的《狗日的糧食》[EB/OL].
4、朱麗萍 生存本相的盡情呈現——劉恒\"新寫實小說\"中的生存意識 -中國市場2009(1).
5、牛玉秋:《劉恒:對人的存在與發展的思考》,《當代作家評論》,198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