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義視角下凱蒂的悲劇命運解讀

摘要：威廉·福克納是20世紀美國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他不僅是美國南方文學的代言人，也是一位有著獨特哲學視角的作家。本文從存在主義視角對福克納《喧嘩與騷動》所塑造的核心人物凱蒂進行分析，探討存在主義哲學的重要概念如荒誕、與他人的關系和自由選擇等在其人生經歷中的具體體現，并進一步探究其人生悲劇的成因。

關鍵詞：存在主義 荒謬 他人 自由 南方婦道觀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威廉·福克納是美國20世紀最有影響力、最具創造性的作家之一，是公認的南方文學的代表。他的作品蘊含著豐富的存在主義哲理。《喧嘩與騷動》是福克納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是第一部為他贏得盛譽的作品，也是作者本人最鐘愛的作品。該作品主要通過康普生三兄弟的所見所聞和所思所想展現了這個南方沒落貴族家庭的衰敗過程以及家庭成員的生活遭遇和精神狀態。主人公凱蒂雖然沒有以敘事者出現在各敘述章節，卻是貫穿全書的核心人物，因為書中每部分的內容均以敘述凱蒂的故事為中心，小說中所有人物的喜怒哀樂均與她有關。自該作品發表以來，很多評論家對小說的主題思想、藝術表現手法以及人物形象等進行了深入而全面的探討。本文從薩特存在主義角度分析凱蒂的悲劇命運，探究存在主義哲學的重要概念在其悲慘的人生經歷中的體現。

一 世界的荒謬性

以薩特為代表的存在主義認為世界是荒謬而不可理喻的，生活在其中的人總是處于逆境，要面臨各種約束和限制，要經受痛苦與死亡的威脅。因此，個人在主觀上感到孤立無援，在內心深處會產生孤獨感和恐懼感。

《喧嘩與騷動》中的美國南方社會，是一個復雜、荒誕的世界。南北戰爭摧毀了南方的黑奴種植園經濟，南方傳統的生產方式受到北方資本主義勢力的沖擊，現實中落魄的南方人只能沉湎于戰前南方的巨大榮耀，靠懷舊來對抗冷酷的現實。同時，南方社會又充斥著狂熱的清教思想和南方婦道觀，認為女性不應有任何個人需求，女性的價值只在于其貞操，其重要性遠高于女性的生命。一旦女性有任何“出軌”的行為，都會使整個家族蒙受恥辱，會被視作大逆不道受到社會的唾棄與譴責。在極其看重家族地位與榮譽的沒落貴族康普生家，凱蒂的貞操被看作是家族榮譽的標志，成為整個家族賴以生存的支柱。為確保凱蒂的純潔并將她培養成淑女，凱蒂的母親和兄弟們對她成長過程中所產生的正常需求進行粗暴的干涉。生活在這樣一個荒誕、異己的社會和家庭中，凱蒂身心的健康發展受到嚴重束縛。

作為一家之主，凱蒂的父親康普生先生悲觀厭世，不思進取，是個消極頹廢的宿命論者。面對祖業的日益衰退，他感到無力回天，整日沉迷于酗酒。雖是律師，但他從不接洽業務，只是發表一些憤世嫉俗的空論。他那悲觀無望的情緒和思想嚴重影響了子女們身心的健康成長。毋容置疑，康普生先生是疼愛凱蒂的，但他卻忽視了要引導她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思想觀的職責，任其隨意發展而不予管教，致使其發展偏離正軌，走向墮落。康普生夫人自身是南方婦道觀的受害者，同時又是婦道觀的維護者。她愛慕虛榮，自私狹隘，看重的是她那大家閨秀的身份，卻忽視了她作為母親的責任和義務。她常年臥病在床，整日怨天尤人，對家人漠不關心。這樣的家庭使得兒女們缺乏應有的父母的關愛，無法得到心靈的慰藉，身心受到嚴重的壓抑和煎熬。長子昆丁孤傲、敏感，耽于幻想，缺乏適應社會變化的能力。二兒子杰生自私冷酷，心理陰暗，只關心個人利益得失，是個徹頭徹尾的實利主義者。小兒子班吉是個白癡，他不會說話，只能“可憐巴巴地干嚎著”，發出“世界上所有無言的痛苦中最最嚴肅，最最絕望的聲音”。

凱蒂是康普生家族中唯一懂得愛并且能給予他人愛和關懷的人，她美麗善良、富有同情心，從小就生性好強，富有反抗意識，而她喜歡表現個性的精神與強烈的參與意識同南方傳統婦道觀要求女性所扮演的被動、順從、和溫柔的淑女角色根本不相容，這種沖突隨著她年齡的增長表現得愈來愈明顯，她的痛苦和不幸因此也越來越沉重。

二 與他人的關系

在薩特看來，生活在社會中的每個人都在與他人的關系中試圖保持自己的主體地位，都想將別人當作自己的支配對象。這樣一來，人與他人之間的關系就變成“奴役與被奴役的關系”。人為了保持自己的自由，就要否定或限制他人的自由。因此，個人自由與他人自由總是處于彼此對立和沖突之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充滿矛盾和沖突。

在凱蒂的記憶中，母親從未與她進行過思想上或情感上的溝通和交流，只是刻板地按照傳統的清教思想約束和限制她。兒時的凱蒂同男孩一起玩耍，被母親指責為“犯賤”，十五歲時的凱蒂情竇初開，出于好奇吻了一個男孩，康普生夫人認定女兒已墮落，并為此穿上喪服，說她的女兒死了。康普生夫人沒有用正確的方式去引導處于青春期的女兒對異性的好奇心，卻以粗暴的方式指責她，甚至派二兒子杰生去監視她的行動，使得凱蒂越來越叛逆，結果未婚先孕。為遮人耳目，她匆忙為凱蒂找了個有錢無德的丈夫，事情敗露后，凱蒂被丈夫拋棄。康普生夫人覺得凱蒂的所作所為有辱門第，于是將她拒之門外，根本不考慮毫無生活技能的女兒如何生存，甚至不讓任何人在家中提到凱蒂的名字。走投無路的凱蒂從此日益沉淪下去。

凱蒂的哥哥昆丁“幾乎是病態般地沉迷于康普生家族的榮譽和南方的清教貞節觀”。對于昆丁來說，凱蒂既是可愛的妹妹，更是難得的知己。作為長子的責任感使他把家庭的榮譽看得高于一切。在他看來，只有保住凱蒂的貞操，就可以保住康普生家族的榮譽，所以他將自己看成妹妹在道德方面的監護人，根本不為凱蒂的幸福著想，也不愿去理解她，只是以極端的方式阻止凱蒂與其他男性交往，企圖將她永遠禁錮在“純潔”和“童貞”中，忽視了她在成長過程中正常的生理和心理需求。另一方面，昆丁對妹妹產生了超出兄妹關系的畸形戀情，潛意識中希望能阻止凱蒂的身心成長，希望能永遠擁有她，占有她。凱蒂的失貞讓他感到痛心疾首，他跳河自盡，做了捍衛傳統道德觀念的殉道者。

在缺少父母關愛的家里，凱蒂從小就義無反顧地承擔起照顧白癡弟弟的職責，給予了弟弟母親般的呵護。她無微不至的關心使班吉對她產生了深深地依戀之情，他本能地害怕和排斥姐姐成長過程中的變化。班吉似乎能通過凱蒂身上的氣味感知到她的種種變化，并總是以嚎啕大哭的方式加以抗議。為了弟弟，凱蒂將心愛的香水送人，并答應他再也不會和其他男孩子來往。可她無法抗拒身體的發育成熟和內心的騷動，看到弟弟因為自己的行為而傷心，凱蒂內心充滿愧疚感，把自己內心的正常需要看成惡魔，甚至承認自己是壞女人。

凱蒂的另一個弟弟杰生性情冷漠，自私自利，報復心強。凱蒂的婚姻本可以使他獲得銀行的一個職位，然而凱蒂未婚先孕的事情敗露，被丈夫拋棄，杰生也失去即將到手的工作，因此杰生認定是凱蒂毀掉了他的美好前程，對凱蒂充滿怨恨，并抓住一切機會進行報復和敲詐，特別是利用凱蒂將私生女寄養在娘家的機會對她進行要挾和勒索。為了女兒的幸福，為了滿足杰生對金錢的欲望，無依無靠又毫無生存技能的凱蒂只能依靠出賣肉體為生，淪落為妓女。

縱觀《喧嘩與騷動》中凱蒂與他人的關系，她基本總是處于為家人付出的狀態中。為了家人，她處處犧牲自己。在家人看來，凱蒂的種種犧牲和奉獻是理所當然的，一旦她終止了犧牲和奉獻，家人就會感到極不正常。家人只知道將淑女的角色強加給她，卻沒有人真正關心她的需求，沒有人同情她、理解她和幫助她。在她的人生出現問題時，她曾經為之付出無限的愛和關心的家人將她拒之門外，徹底地拋棄了她，使她失去對生活的希望，逐漸走向沉淪。

三 自由選擇

“存在先于本質”是以薩特為代表的存在主義哲學所提出的第一原則，認為人最初來到世界上時是一種單純的主觀存在，沒有什么本質。人的存在意味著人的自由、人的行動和人的選擇。通過自由選擇，人才能使自己獲得本質、價值和意義。同時，人是社會的一份子，人的自由選擇會受到現實處境的限制。而且，人必須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必須承擔自由選擇帶來的后果。

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凱蒂是“自然之女”，她本能地選擇完全按照自己的自然本性生活。她從小就愛憎分明，爭強好勝，具有強烈的參與意識。還不到入學年齡就鬧著要跟哥哥一起上學；祖母去世那天，她勇敢地爬上大樹窺探屋里的秘密，而她的兄弟們都只是在樹下看著。在缺少母愛的家里，富有愛心和犧牲精神的凱蒂很小就承擔起照顧家人的職責。她給予弟弟班吉母親般的溫暖與呵護，保護他免受康普生夫人的指責和杰生的欺負。同時，她還是生性敏感、感情脆弱的哥哥昆丁的精神支柱，她比昆丁本人更能理解他的憂慮與痛苦。凱蒂也從不掩飾對自私自利的杰生的厭惡。所有這些都是她純真個性的自然流露。凱蒂這種頑強表現個性的精神與南方婦道觀對女性的要求格格不入，隨著她年齡的增長，這種沖突愈來愈明顯。

薩特指出：“人必須始終在自身之外尋求一個解放（自己）的或者體現某種特殊（理想）的目標，人才能體現自己真正是人。”生活在只看重地位、榮譽而缺乏親情、愛心的家庭，凱蒂正常的心理及生理欲望都無法得到滿足，身心受到嚴重扭曲。出于對愛的渴望，青春期的凱蒂迫切地想要掙脫家庭對她的束縛并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她選擇通過愛情實現真正的自我。她不顧一切地投入她的第一次愛情中，瘋狂地愛上了達爾頓·艾密斯，并踏入她本應慎之又慎的禁區。涉世未深的凱蒂對愛情真心付出，結果只得到愛的贗品，她的戀人并非真心愛她，他只是將她當成泄欲的工具。失去愛情后的凱蒂開始自暴自棄，肆意放縱自己，隨便與男人發生關系，企圖通過宣泄性欲來彌補精神上的空虛感。事實上，每次性欲的滿足都是以精神的死亡為代價。她對自由的錯誤選擇使她成為眾人眼中的“淫婦”，受到家人和社會的譴責和排斥，她的精神也更加孤獨和空虛。

“盡管凱蒂曾經宣稱貞節不過是指頭上的倒刺，但在內心深處，傳統的婦道觀還是對她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她把自己內心的欲望看成惡魔，對沒能壓抑自己內心的欲望感到愧疚和自責。為了掩蓋懷孕的事實，為了整個家族的榮譽，她聽從母親的安排嫁給自己根本不喜歡的銀行家赫伯特·海德。婚后不久便遭拋棄，家人也拒絕接納她。女兒成為她唯一的希望。而在缺乏愛的環境中長大的女兒性格乖張，沒有道德觀念，經常逃學、撒謊，在外面和男人鬼混，最后與人私奔。女兒的離家出走使她僅存的一點美好愿望化為泡影，繼而對人生感到徹底失望。對她來說名譽、地位、愛情、家庭，所有這一切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于是她選擇了徹底的自我毀滅，成為納粹軍官的情婦。

四 結語

凱蒂從一個純真美麗、勇敢自信的女孩淪落為冷漠、沒有道德觀念的妓女和情婦，這是凱蒂的悲劇，是康普生家族的悲劇，也是整個社會的悲劇。凱蒂的墮落與其自身的弱點有一定的關系，但對她的生活起著最主要破壞作用的是荒謬的生存環境。她的家人只知道用婦道觀約束她，沒有人關心她的需求。她對愛的渴望被無情地遏制，沒有人體諒她的痛苦與悲哀。在對生活徹底感到失望后，凱蒂選擇了走向沉淪。在《喧嘩與騷動》中，福克納正是通過凱蒂的從天真爛漫到放蕩墮落的命運歷程形象地闡述了存在主義有關荒謬、與他人的關系以及自由選擇等重要哲學概念，強烈譴責了南方婦道觀，揭露了它們對人性的壓制和摧殘，表現出作者對美國南方社會新舊體制交替時女性的生活狀況和精神危機的深刻思考。凱蒂的悲劇人生提醒現實生活中的人們要以正確的態度選擇生活的方式，實現真正的自由價值。

注：本文系陜西省社科界2012年重大理論與現實問題研究項目“福克納長篇小說中的存在主義研究”（2012C130）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參考文獻：

[1] 威廉·福克納，李文俊譯：《喧嘩與騷動》，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

[2] 肖明翰：《福克納研究》，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7年版。

[3] 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

[4] 李厚綱：《評〈喧嘩與騷動〉中的南方女性》，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4年。

作者簡介：郭愛云，女，1970—，陜西西安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工作單位：西安財經學院公外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