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納蘭性德生于清順治十一年,正黃旗人,天資聰穎,博通經史,擅丹青,精于騎射,十七為儲生,十八舉鄉試,二十二歲殿試賜進士出身。納蘭性德之所以留名至今,是因為他作為橫絕一代的詞人,以心碎的驚艷之美出現在文壇之中。納蘭容若之詞清新真摯、意象優美,將白描的抒情手法運營純熟。那些字里行間的情感世界,或感嘆或緬懷,或詠物或述邊,或動或靜,或悲或喜,牽動著讀者內心最柔軟的情思。“人生若只如初見”的驚鴻一瞥間,納蘭詞在江南煙雨中若隱若現,展現著獨特的美麗與哀愁。
關鍵詞:納蘭性德 意象之美 化用之美 悼亡詞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一 煙雨平生:美麗與哀愁交織的起點
“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納蘭性德的一生如同這首婉約的小令,前半生是滿地落花堆砌、眼波心事難懂的少年風流,后半生是形單影只的哀怨惆悵。
納蘭的詞總顯得凄婉斷腸,或許可歸于愛情的不如意,那些落英繽紛的篇章總是讓后人羨慕不已,也唏噓不已。他情真意切卻情深不壽,實在是一個可憐的羅密歐。納蘭的一生只有短短的三十一年,而其中的十幾年間都在為幾個女子纏綿悱惻、感懷悼念。然而,比起歷朝歷代無數仕途不順、一生顛沛流離的文人墨客來說,他實在不算是一個悲劇的男人。一個男人夢想的或該有的他都擁有了,或擁有過。一個深愛著他的妻子,一個默默仰慕他的小妾,一個至死不渝的紅顏知己,一群淡泊名利、相濡以沫的朋友,除此之外,他還有令人羨慕的顯赫家世和出身。他并不甘心于父親安排的錦衣玉食,不恥于利用自身得天獨厚的地位和才干,更不滿足于仕途平坦、官運亨通。比起一年三貶的蘇軾、顛沛流離的少游和總不得志的李太白,納蘭性德年紀輕輕就被康熙選中做了近侍,可以說,他的一生也許是可喜的。
納蘭性德,在繁花似錦中心境高遠,甚至荒蕪,是心性所致。那個封建的時代,社會道德和家庭使命像牢籠約束著世上的每一個人,然而與許多文人不同,納蘭的痛苦并不是家庭或者社會強加的。納蘭的相逢是在美麗的人間,那圍著圍欄的金井之邊,那落紅堆積的深秋時節,那翩翩飛舞的年少時代。少年戀人眼波流轉,最是天真無邪的初見。然而,相逢之后,塵世浮塵,現實的結局總是“從此簟紋燈影”,邂逅愛情之初總會心花無涯,相守總是可望不可即。
納蘭詞中總是透露著一種“我是人間惆悵客”的無奈和心酸,揪著讀者柔軟的心,不明白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何故如此憂愁,或許是他萬事無缺,反而容易執著于遺憾,始終為沒有得到而愁腸難解。
二 解構納蘭詞的美麗元素
納蘭詞的美麗元素集中于他的愛情詞之中。“人生若只如初見”是這種美麗意象的啟蒙。天地未開、混沌未分的朦朧時刻,時光如卵、歲月如梭,故事和主人公都未破殼而出。或許,來不及發展,也就來不及悲傷。最初的驚鴻一瞥便戛然、便收梢,留得住初見時心花無涯的驚艷,才耐得住寂寞終老。
1 意象之美
詩歌創作帶有藝術家強烈的個人感情色彩,這種內在情感通過具化的意象表達出來,“立象以盡意”,獨特的藝術形象和感染力由此而來。
納蘭詞中不乏傳統意象的借鑒和吸收,如菊花寓意著高潔和隱忍;楊柳扶風往往代表思親、懷鄉之情;鴻雁是在外游子客居他鄉、羈旅孤獨的體驗。納蘭性德在詩文創作中并不排斥固定意象的運用,善于以大眾審美為基調,營造出渾然一體的藝術氛圍。
與此同時,納蘭詞的個性化意象之美是不容忽視,甚至是更為鮮明的。以其對“夢”的描寫為例,經典詩文中有大約100多種自創的意象,吹夢、殘夢、幽夢、魂夢、遠夢等在其他文學作品中并不常見,形成了他獨有的風格。以《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為例: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里。清淚盡,紙灰起。
詞中意象眾多,雨、花、雙魚、清淚是傳統意象,一般能夠讀懂,旨在營造凄涼、哀傷的情境,而“魂夢”是作者的獨到表達,刻畫愛妻先逝后自己渾渾噩噩的生活狀態。通過意象的銜接和轉換,這樣一幅畫面立體、形象:遠方天氣陰雨凄迷,容若手捧亡妻信箋,立于凋零的花瓣之下,回想這三年的似夢非夢,流水流淌。
又如,《沁園春》中,詞人也通過意象抒發情感。繡榻是妻子生前歇息小憩的地方;斜陽代表對生命無常、來去匆匆的感嘆;春花是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這些瑣碎的生活意象見微知著,緬懷著從前的點點滴滴。毫無疑問,這里的意象之美重在羅列,層層遞進,加深詞人哀愁的郁結。納蘭性德詞風低沉,情思懇切,“冷”“殘”“寒”“孤”等詞語出現頻率較高,與“月”“花”“煙”“香”“紅”“夜”“沙”“秋”等相襯使用,滲透殘缺、孤獨之感,在《飲水詞》中更是登峰造極。
袁行霈曾言:“意象,首先必須呈現為物象,否則很難為人理解。”納蘭詞在此基礎上,與蘊含感情色彩的形容詞相連接,細細雕琢,使那些無情無性的自然事物帶上濃厚的情緒意味,或清麗自然或哀怨陰霾,或哀婉動聽或氣勢奔騰,搖曳著古詩詞的意象之美,也成為納蘭詞經久不衰的魅力源泉。
2 化用之美
細細研讀,會發現納蘭詞化用技法的運用次數很多,特別是以唐宋婉約派詩人及花間派詞人為藍本的化用。從類型上看,“明化”“暗化”“正化”“反化”兼而有之,原句化用、減字化用、增字化用、改寫化用等具體手法交錯使用。化用絕不是簡單的臨摹或抄襲,自然典雅、直抒胸臆、了無痕跡是化用之美的最高境界。
從抒情角度看,容若化用前人詩句和自己的文學主張、性格愛好密切相關。例如,在《虞美人》中有言:“回廊,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這是納蘭容若追憶十年前戀情而作的。“回廊”是作者的相思之地、傷心之地,歲月靜好,往事歷歷在目,愛情的創傷顯得更為沉重。“一寸相思地”巧妙地化用了李商隱《無題》一詞中的一句“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又如,在《采桑子》一詞中:“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這是一段對曾經戀人的思念之作,通篇以百無聊賴的意蘊為基調,化用了晏幾道《鷓鴣天》中“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的詩句,容若反用其義,以反問的語調,剖析夢中歡樂的幻滅,與晏幾道剛好相反。
從寫景的角度看,化用也可以錦上添花、事半功倍。《菩薩蠻·寄梁汾苕中》有言:“知君此際情蕭索,黃蘆苦竹孤舟泊。”正是化用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黃蘆苦竹”,描繪言梁汾身處險惡隱憂的人文環境之中。又如,在《沁園春》中:“踟躕久,忽崖砅轉石,萬壑驚雷。”描寫的是納蘭性德奉命出使覘梭龍的沿途自然風光,與《蜀道難》中的“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虺,崖砅轉石萬壑雷”這句詩有異曲同工之妙。
除此之外,《虞美人》中的“狂瘦”反化《南史·沈昭略傳》,暗指仕途失意。《金縷曲》中“有解憶”反化杜甫《月夜》“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的詩句,隱喻盼望之情。《蝶戀花·出塞》中“一往情深深幾許”明化“庭院深深深幾許”而成。
正化是與前作保持本身含義上的相通或相似,情感基調要求一致,這也是化用手法中最常見的。反化則恰好相反,新作者與原作所要表達的意思相悖,是一種異化的思維模式,既化用又駁斥,體現矛盾之美。明化顧名思義是明顯的、不遮掩的化用,不作歪曲婉轉,直截了當,意思表達明白顯豁。暗化則要求在化用詩文時不露痕跡,讀者倘若不熟悉古籍前作,通常難以察覺。不得不說,暗化是納蘭性得化用之美的核心體現,可謂:“凡用事用語,妙奪化工,無復絲毫痕跡,乃為至佳。”下面例舉幾個納蘭詞中暗化的范例:《御帶花·重九夜》中的“向禪榻茶煙”并不是簡單的在榻上喝茶抽煙,而是來源于杜牧的“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揚落花風”。又如,“閑教玉籠鸚鵡念郎詩”是化用柳永詩句:“卻傍金籠共鸚鵡,念粉郎言語”,“暖護櫻桃蕊,寒翻蛺蝶翎”暗化了李煜的《臨江山》一詞。
化用之美在于貫通古今,既表達了作者的文學意象,又使作品的歷史內涵得到了擴張,短短數十字之間折射出古人對人生的理解和啟迪。納蘭詞化用之技,技巧純熟、不著痕跡,呈現優美不俗、設計精巧的風格,文雅之氣濃郁芬芳。
三 解構納蘭詞的哀愁情緒
悼亡之作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個特殊文學體裁,情真意切,不乏感人肺腑之作。納蘭性德詞作的十分之一都是悼亡詞,數量之多、質量上乘為人稱道。
納蘭容若的悼亡詞以回憶為視角,通過細節描寫,刻畫沉痛的哀思,最終形成凄美哀婉的詞風。其藝術特色主要可歸納為以下幾點:
1 生動的細節描寫。“細節之處見魔鬼”是文學創作的箴言,刻畫細節往往顯得真切動人。納蘭性德在其悼亡詞中將夫婦間生活瑣事詳細描摹,字里行間流露出相濡以沫的情分,如《青衫濕遍·悼亡》中有言: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
這里的夫妻情深連用了三處細節刻畫:第一,“青衫濕遍”是詞人痛哭流涕,淚珠灑在衣服上,陰濕了一大片,足見心摯意誠,別出心裁;第二,妻子逝世已經近半個月了,銀燈之下依舊能看見縫補衣服的身影,聽見剪刀咔咔的聲音,突出追思之深;第三,詞人想到妻子平日里“小膽怯空房”,現在卻“獨伴梨花影”,更覺凄涼,擔心妻子難以抗拒孤獨,心懷不忍。三處刻畫,層層遞進,小事之中蘊含大情思,可見,以小見大是納蘭詞感人至深的因素之一。
2 恰當的對面著筆。納蘭性德與妻子盧氏感情深厚,相知相通,因此,常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癡想著妻子的種種活動,特別是對自己平日里的關愛和思念。這種對面著筆的寫法立于紙上,別有一番意味。如《青衫濕遍·悼亡》中的技巧運用:
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濕、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
詩句是說“我”多么希望用“我”的滾燙淚水將你叫醒,讓你活過來,回到“我”的身邊。可有時又怕你醒來之后為“我”傷神,勸”我”放棄兒女情長。細細讀來,讓人有一種無奈之感,仿似一種相見而有不敢見的沖動,五內淤積,情思深遠。
3 精致的幻境描寫。納蘭性德常常在幻境特別是夢境中看到妻子的影像,似幻似真,虛無縹緲,醒來后又一片惆悵。如《沁園春·代悼亡》中“夢冷蘅蕪,卻望姍姍,是耶非耶”的拷問和《沁園春·瞬息浮生》中“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的感嘆,都是對幻境的描寫。前者寫看到妻子姍姍來遲的婀娜多姿之態;后者寫伴隨著一陣靈風,妻子的幻影一閃而過,來不及捕捉就消失在天邊了。諸如此類,好像與妻子在冥冥中短暫相會,這種神志迷離恍惚的狀態讓人心疼。
4 渲染凄清的環境。環境是襯托情感的不二之選,納蘭詞多婉轉、冰冷之作,他在凄清的環境刻畫中襯托那種無奈、哀怨的心思,使詞境深婉而悲涼。最經典的是《于中好》中“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凄風打畫橋”與《沁園春》中“真無奈,倚聲聲鄰笛,譜出回腸”,詞人將哀思之情全盤托出,令人動容。
四 結語
納蘭性德被譽為“滿清第一詞人”,其詞清新真摯,文字意境優美,顯示出高妙的白描抒情手法和技藝。無論是愛情詞、友情詞、風光詞還是悼亡詞,都交織著美麗與哀愁的意象和元素,這種矛盾仿佛已經成為納蘭詞的標志,讓讀者在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悵然中一生嘆息,品味一個至情至真的文人才子。
參考文獻:
[1] 樊藍燕:《從意象看納蘭性德詞藝術風格》,《赤峰學院學報》(漢文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9期。
[2] 李曉明、王喜伶:《論納蘭詞的化用之美》,《中國韻文學刊》,2008年第2期。
[3] 熊芳沁:《我是人間惆悵客——納蘭性德詞中的情感探析》,《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
[4] 房日晰:《論納蘭性德的悼亡詞》,《商洛學院學報》,2012年第1期。
作者簡介:王永州,男,1990—,山西朔州人,本科,研究方向:文學欣賞,工作單位: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