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古代文學作品中,“木瓜”除了由《木瓜》本詩延伸出“臣子對君主、國家忠誠的象征”“男女愛情信物的象征”“朋友之間禮輕情重的象征”等意象外,還圍繞自身外形與特性而形成了新的意象。概言之,主要有二:一是成為古代文人高潔品格和坎坷境遇的象征,具有典雅的意蘊;二是成為諷人華而不實和男女關系不倫的代名詞,充滿世俗的氣息。
關鍵詞:木瓜 意象 雅俗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木瓜”一物,因《詩經·衛風·木瓜》一詩而享譽盛名,零零落落的散見于中國古代文學的歷史長河中,逐漸成為文學作品中常見的文學意象。概言之,僅由《木瓜》本詩延伸出來的就有“臣子對君主、國家忠誠的象征”“男女愛情信物的象征”“朋友之間禮輕情重的象征”等多種意象。大概因為《木瓜》一詩的影響太大,人們大多關注的是由《木瓜》本詩所形成的文學意象,而對圍繞“木瓜”自身外形與特性逐漸形成的其他文學意象卻鮮有提及。實際上,脫離了《木瓜》原詩,“木瓜”在《詩經》以后的古代文學作品中依然生機勃發,不斷被賦予新的內涵,逐漸形成了新的文學意象:一方面,將“木瓜”與文人的品格或境遇相結合,逐漸成為文人高潔品格和坎坷境遇的象征,此意象多出現于古代詩詞中;另一方面,將“木瓜”融入民間口語和傳說之中,逐漸成為諷人華而不實和男女關系不倫的代名詞,此意象多出現于古代戲曲和小說中。前者趨向高雅,后者側重世俗。二者交相輝映,構成了古代文學作品中“木瓜”意象雅俗共賞的奇特景觀。
在討論古代文學作品中“木瓜”的文學意象之前,需要首先說明的是:本文所言之“木瓜”,是指薔薇科木瓜屬植物之木瓜,而非熱帶水果番木瓜科之木瓜(即番木瓜)。前者屬中國原有的溫帶木本植物,已有三千多年的栽培歷史。是集觀賞、藥用、食用于一體的常見庭院名樹,分布于華東、華中及西南各地。后者是指原產于美洲的番木瓜科番木瓜屬植物,是我們現在經常食用的水果木瓜,明朝后期才從東南亞傳入中國(雖有學者根據宋人王讜《唐語林》的記載,將番木瓜傳入中國的時間推至12世紀乃至唐代,但仍遠遠晚于我國原有木瓜的種植)。因其外形與中國木瓜相似,故名曰“番木瓜”。雖同樣可以食用和藥用,但并不用于觀賞。古代文學作品中作為文學意象出現的“木瓜”,是指薔薇科木瓜屬植物之木瓜,而非番木瓜。本文研究的對象也是中國土生土長的木瓜,而非番木瓜。
一 在古代詩詞中,木瓜的文學意象
根據《爾雅》一書的記載,木瓜本名叫“楙”。因其“得木之正氣”,故又名“木瓜”。又因其枝干挺秀、花姿嬌艷、果實芬芳,木瓜遂成為文人墨客賦詩言志、吟詠情性的載體,使“木瓜”意象逐漸呈現出高雅的文學意蘊。
1 借木瓜的挺拔枝干和嬌艷花姿寄托文人高潔的人格
木瓜樹作為觀賞性植物,其枝干修直,枝葉繁茂,給人以挺秀的印象,符合古代文人的審美標準,故歷代文人將木瓜樹看作是有風骨的秀木,常在詩歌中用來寄予自己高潔的人格。
南朝宋何承天的《木瓜賦》一詩,可以堪稱這類詩歌的代表作。其詩曰:
美中州之佳樹,表閑冶之麗姿。結靈根以誕秀,傾朝日以揚暉。
擢叢柯之冉冉,布翠葉而蕤葳。惟茲木之在林,亦超類而獨劭。
方朝華而繁實,比沙棠而有耀。當大夏之方隆,愧微干之纖撓。
豈隱撲以幸全,固呈才而不效。離眾用而獲寧,永端己以厲操。
愿佳人之吊投,思同歸以托好。顧衛風之攸珍,雖瓊琚而匪報。
該詩開篇將木瓜樹譽為“佳樹”,接著從根、葉等方面描寫其“麗姿”,贊其“超類而獨劭”“固呈才而不效”,即使是“離眾”,也能堅守自己高潔操守的品性。故詩人以木瓜樹的卓爾不群自喻,來表明自己高潔的心志。并化用《木瓜》原詩,以“佳人之吊投,思同歸以托好”,暗喻希望與賢德之人同處。
此外還有,宋代王令的《木瓜花》一詩用“簇簇紅葩間綠荄,陽和閑暇不須催。天教爾艷呈奇絕,不與夭桃次第開”四句,不僅描寫了木瓜花“簇簇紅葩”之艷,還贊美了木瓜不與桃花為伍之“奇絕”、從不媚俗之高潔品格。實際上,這也是詩人潔身自好的寫照。
同樣,清代施閏章的《木瓜謠》:“舊貢宣州土物傳,攜來還帶故山煙。香風以旁蘭皋生,品目元居《橘頌》前”,不僅以“蘭皋”喻木瓜之香氣,還認為木瓜的品質應居于屈原筆下的橘樹之上,由此我們可以推知詩人借木瓜暗喻自己美好品德的深意。
由于古代文人用來比擬自身或他人高尚品格的植物實在太多,如“歲寒四友”之梅蘭竹菊,因其耐寒、挺秀等特性,更是文人借以彰顯自身高風亮節的對象,而它們作為文人美好品格象征的文學意象也就更加深入人心。因此,比之梅蘭竹菊等,木瓜這一意象在唐宋以后的詩文中出現的比較少。然而我們并不能因此否認木瓜這一意象內涵的存在。
2 借木瓜味澀暗喻文人自身的坎坷遭遇
《本草求真》云:“木瓜酸澀而溫?!闭且驗槟竟系乃釢兜篮苋菀鬃寶v經坎坷的文人聯想到自身的艱辛,故在古代詩詞作品中,木瓜逐漸成為文人坎坷境遇的文學意象。
此類意象,最有代表性的當屬李白流放夜郎經過木瓜山時所作的《望木瓜山》一詩。其詩曰:“早起見日出,暮見棲鳥還??托淖运岢?,況對木瓜山?!崩畎着c木瓜山的關系,清代王琦注《李白詩歌全集》曰:“《一統志》:木瓜山,在常德府城東七里。李白謫夜郎過此,有詩云云。又《江南通志》:木瓜山,在池州府青陽木瓜鋪杜牧求雨處,今尚有廟。二處皆太白常游之地,未知孰是?”而孫運倫《李白〈望木瓜山〉考釋》一文,則認為《望木瓜山》是李白作于流放之地夜郎貶所。盡管《望木瓜山》的寫作時間與地點目前尚無確論,但可以肯定的是,該詩必定寫于李白遭遇挫折之際。從詩歌內容來看,詩人朝見蒸蒸之日出,而悲嘆自己的窮途潦倒;晚見歸鳥之還巢,而傷悲自己的去國離鄉,一整天以“客”的身份面對木瓜山,心中正酸楚不已,更何況又面對木瓜這一容易讓人倍感酸澀的名字。詩人觸景生情,從山名想到木瓜酸澀的味道,繼而聯想到自己的遭遇,更覺愁上加愁。末尾一句,則道出了酸楚的沉重與難以傾訴。此詩語言極平常,而意甚含蓄,字字辛酸,令人嘆惋。
二 在古典戲曲和小說中,木瓜的文學意象
木瓜在元明清的戲曲、小說等通俗文學中出現的頻率很高,呈現出與古典詩詞截然相反的文學意象,成為諷人華而不實和男女關系不倫的代名詞。其意蘊更加貼近生活,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世俗的氣息。究其原因,既與人們對木瓜果實外觀的改造有關,亦與戲曲和小說作為通俗文學常常運用民間口語、俗語有很大關系。
1 借木瓜外表諷刺某些人徒有其表、華而不實
木瓜這一意象的產生,與宣州木瓜有著密切的關系。宣州木瓜之所以成為貢品而名揚天下,就是因為其外形與眾不同。據李時珍《本草綱目·果二·木瓜》記載,每當木瓜果實長成后,宣州百姓就將剪好的紙花粘貼在木瓜表面,經過“夜露日烘”,瓜皮上就形成如同天生一樣的紅艷花紋,因此得名“花木瓜”。楊萬里的《野店多賣花木瓜》“天下宣城花木瓜,日華露液繡成花”二句,就是贊美宣州花木瓜的。
花木瓜雖外表好看,極具觀賞價值,然因其中空多籽,故在民間口語中漸漸演變成虛有其表、中看不中用的人或物的代名詞。此典故最早出自宋人周必大的《泛舟游山錄》卷一:“汪彥章與王甫太學同舍,甫貌美中空,彥章戲之為花木瓜。及彥章罷符璽郎,甫正當國,以宣倅處之,宣州產花木瓜故也?!?/p>
花木瓜的這一意象,也逐漸形成一些固定說法。如“花木瓜,外看好”“花木瓜,空看好”等?!盎竟希饪春谩边@一俗語在元曲中出現的頻率最高。如康進之的《李逵負荊》第三折寫李逵誤以為宋江和魯智深搶了王林的女兒,一起去找王林當面對質。面對宋江的假意求情,李逵以為宋江心虛,就說:“元來是花木瓜兒外看好,不由咱不回頭兒暗笑?!笨梢娎铄泳褪墙杷渍Z“花木瓜,外看好”,來嘲笑宋江和魯智深敢做不敢當的膽小樣。“花木瓜,空看好”最著名的例子,當數《水滸傳》第二十四回中潘金蓮說武松:“那婦人在里面喃喃吶吶的罵道:‘卻也好,只道說是親難轉債。人只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咬嚼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前?!蔽渌蔀楸苊馀私鹕彽尿}擾,從哥嫂家搬了出去。潘金蓮卻因此惱羞成怒,用“花木瓜,空好看”之語來譏諷武松。由此可見,“花木瓜,外看好”等俗語,主要是指主觀上認為某人徒有其表、華而不實,這樣的評價可能符合事實,然更多的是與客觀事實不符合。如上文提到的宋江和武松,就不是徒有其表、華而不實之人,僅僅是李逵和潘金蓮的一種主觀看法罷了。
明人凌濛初認為:“花木瓜,謂中看不中用也,亦有游花奸猾之意?!薄段鲙洝返谌镜谌蹖憽爸菊\種”張生與鶯鶯私會時,遭遇鶯鶯的冷遇而不知所措,被紅娘稱作中看不中用“花木瓜”,“沒人處則會閑嗑牙,就里空奸詐。怎想湖山邊,不記西廂下。香美娘處分破花木瓜。”此處的“花木瓜”就帶有游花奸猾之意。
此外,說某人愚笨,則稱之為“木瓜腦袋”?!澳尽庇小奥槟尽薄胺磻敝x。而木瓜成熟則內空,指沒頭腦?!澳竟夏X袋”含有“迂腐”“呆板”之義。清代陳森的《品花寶鑒》第四十二回:“亮軒無言可答,再想說兩句大話,又說不出來。那樣雞肋身材,木瓜腦袋,就裝些威風,也嚇不動人?!本褪亲髡呓栌谩澳竟夏X袋”來諷刺亮軒的愚笨、反應慢、不靈活。
2 借與木瓜相關的香艷傳說,暗喻男女關系不倫
最早賦予木瓜香艷和不倫之戀內涵的是楊貴妃的典故,史載:“貴妃私安祿山,以后頗無禮,因狂悖,指爪傷貴妃胸乳間,遂作訶子之飾以蔽之。”本來說的是楊貴妃因安祿山的無禮而傷及胸乳,只好做“訶子”遮掩其傷。因為《詩經·木瓜》一詩有“投我以木瓜”之句,加上“指爪傷貴妃胸乳間”之語,又因“指”與“擲”諧音,“爪”與“瓜”形近,故在后世的文獻記載中以訛傳訛,變成了“擲瓜”一詞,甚至在民間就有了安祿山扔木瓜傷了楊貴妃胸的無稽之說。
此外,在民間傳說中,楊貴妃收安祿山為養子,常常召入宮廷,甚至用被子做襁褓將安祿山包裹其中,戲謔甚歡,所以二人之間的曖昧關系被認為是不倫關系。經過對楊貴妃與安祿山風流韻事的渲染,木瓜便具有了香艷色彩,在此后的小說中多加引用。
最經典的運用當數《紅樓夢》中第五回描寫秦可卿房中的擺設,“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為什么曹雪芹偏偏要指出這木瓜就是安祿山傷楊貴妃的木瓜呢?曹雪芹的良苦用心就是用木瓜這一別有內涵的物品來暗指秦可卿與公公賈珍之間的不正當關系(更何況楊貴妃與唐玄宗原本就是兒媳與公公的關系呢)。這一點,曹雪芹處理得非常含蓄,直至第七回焦大酒醉后大罵“爬灰的爬灰”,才較明確地透露出秦氏與賈珍的不正常關系(方言中“爬灰”,即指公公與兒媳婦私通)。
綜上所論,從“木瓜”一物衍生出來的文學意象歷經千載而不斷被充實發展,其意蘊內涵亦隨之豐富、新變,形成了高雅與世俗并存的兩種不同文學意象,并在不同的文學體裁里承載著不同的文化體驗。這些意象只是中國古典文學意象的一隅,但木瓜意象發生的新變則非其他文學意象所能及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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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元)王實甫:《〈西廂記〉插圖版》,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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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魏紅梅,女,1971—,山東諸城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古典文學、地方文獻,工作單位:濰坊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