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站”與“質疑”,是張煒先生的文學寫作姿態,也是張煒之于中國當代文學的存在意義。
“橫站”,曾經是魯迅當年的自況與自嘲。在風云譎詭的年月,魯迅在前后左右東西南北的人生方位中,獨取毫無方位性的“橫站”姿態,如安泰穩立于大地,駐足于當下,向死而生;而且,向著一切有形的或無形的,看似“新生”的或已經老舊的“無物之陣”,一一舉起他那如椽大筆,釋放出質疑與解構的文學能量。
在小說創作里,張煒通過他的文學主人公寧伽(十卷本長篇小說《你在高原》的主人公),顯示出作家在當代社會文化“潮流”中的“橫站者”姿態:寧伽辭拒令人羨慕的職業,棄絕一切俗世意義的“成功”,斬斷具有人生誘惑性的“發展”?!瓕庂そ^不“與時俱進”,反而以長達近三十年的青壯年歲月,從事著看似頹敗實則壯觀的當代生命的行為藝術——“無邊的游蕩”。寧伽以“游蕩”的方式,拆卸出城市與鄉村,歷史與當下,物態與精神,皆由“田園”而變“荒原”的衰敗與荒誕,并試圖建構“走向高原”的當代人生的精神趨向。
本書收錄的張煒先生的文學演講,可以視為張煒先生在當代中國文學“精神的背景”的“游蕩”。如同寧伽“游走”于城鄉大地,“游蕩”,不是對人世美悅風景的鑒賞把玩,反倒是對“此在”的考辨、追詢、詰難與質疑,對當代中國文化與文學“問題”的焦慮與憂思。如對城市與現代人的精神疾患問題(《城市與現代疾患》);近三十年“瘋狂東進”的物質主義、欲望膨脹、快餐文化而生成的文學精神弱化乃至荒蕪問題(《二十年的演變》、《當代文學精神走向》、《時代的閱讀深度》、《文化環境與自然環境》等文);如當代文學創作的同質化“仿制”,“想象力貧乏與語言文字審美弱化等問題(《時代:閱讀和仿制》)、《想象的貧乏與個性的泯滅》,《把文字喚醒》)……
或許,隨著歲月的累加,我總提倡與欣賞化憤怒為“智慧”的生命姿態。雖然,以質疑為前提的現世生存極容易讓生命情感推到憤怒的平臺。我欣喜地讀到,《精神的背景》除了對當代文化與文學問題的針砭與質疑,還體現了作家張煒對當代文學的意義建構的致思與努力。雖然,我的同事王乾坤先生,曾經提出關于當代文學的“憂思”,“要有生存論的‘原點’”。張煒先生的文論,在當代中國文學版圖里,仍然顯出他的高遠視點與清晰的運思理路。
“逆行”,是張煒之于文學意義建構的關鍵詞與邏輯起點。文學創作,是“與全球化逆行”的審美活動,也是與物質主義,乃至科學技術文化那“科學地把握世界方式”(馬克思語)相異途的“文學審美方式”。因此,張煒孤傲而堅定地宣稱:“優秀作家是逆行者!”是與“全球化”經濟大潮,與物質主義、功利主義文化時潮相異途的“逆行者”(《與全球化逆行的文學創作》)。以“逆行”為文學本體性立論,張煒推崇文學的“自由”精神(《自由:想像的權利和優雅姿態》);張揚文學的“想像”與“個性”,提倡文學閱讀的“悟想”;近乎癡迷地沉醉于文學的“文字”與“語言”和“形式意味”(可參閱張煒在香港浸會大學講演授課錄《小說訪八講》,三聯書店,2011年9月版)。這些看似常識之論,但的確是自“五四”以降,尤其在近30年社會急劇轉型期,中國文學早已遺忘或被遮蔽的文學審美“常識”。
文學審美問題,乃至社會人生諸問題的探討,總是從“常識”起步,且回歸于“常識”。只不過,涉及人的文學審美問題,遠不是一個實體性“問題”,而是異常豐富且意義纏繞的有關“人”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切簡單化的思維方式都必須而且難以避免。張煒(及其我們)的文學質疑及其文學意義建構,雖經三十年之期,但也仍只能是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