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興能夠到這兒來和大家交流。在這樣的場合,也就十七八個人,有的還是熟人,這不算什么講課。有這樣一個讓弱勢群體坐在主席臺上,向強勢群體說說話的機會,我很樂意借此發表我的一些看法。我不用擔心媒體給我發表出去,我是很安全的,不像平時說話都得字斟句酌,要琢磨著把話說得圓,沒有破綻,滴水不漏,就擔心萬一說了幾句不靠譜的話給登出去,惹來麻煩。其實人說話不靠譜,是很正常的,滴水不漏才是很不正常的。
一
今天要談的話題是《文學批評之困難與偏見》。當時被逼著出題,我馬上就出了這個題目,實際上這只是一個關于文學批評和評論的漫談。首先我想談的是,當我們談到文學批評的時候,它指的是什么?通常,我想,無論是你們,還是領導部門,或是一般的公眾。在他們的理解里,文學批評其實指的就兩件事,第一,坐在這兒的這個人,比如我,他是一個文學評論家。這個人呢,在報紙或其他媒介上發表了一些評論文章。文學批評就是這樣一個由人和文組成的關于文學的批評活動。這個觀點看起來很對,但我覺得,這樣的理解是不全面的。文學批評從廣義上說,是范圍廣泛的一個文化活動。它不僅僅涉及到批評家,也不僅僅指批評家通過發表文章,表達自己對一部作品或某個文化現象的見解。
更寬泛地看,批評活動實際上涉及到一種文化、文明或一個民族對于文學以及與文學相關的事物的一整套看法的形成過程。什么是文學傳統?什么樣的文學是好的?哪些是偉大作家?好的東西應該是什么樣的,而不應該是什么樣的?等等。所有此類問題,都是與文學批評有關的問題。簡單地說,廣泛的公眾的閱讀活動,比如,一本書一下子就賣一百萬冊,或者一本書只印了兩千冊也賣不出去,這也是一種批評。比如,社科院有文學所,各大學有中文系。在這些學術機構里,都有教授們在進行批評活動,這更是一種批評。從這個意義上講,當我們說我們的批評出了問題,我們的批評面臨困境,或者說我們的批評有眾多不盡如人意之處,這并不單單指評論家出了問題。真正要害其實在于,圍繞文學的整個相關的文化生態出了問題。所以,我今天談文學批評,并不是那么簡單的一個問題,它涉及很多復雜的關系。
首先是文學批評與學院體制、學術研究的關系。我總感覺,媒體在這方面的認識有很大的誤區。一說到文學批評家,就很容易理解為專門干文學批評這行當的人。實際上,在這個世界上專職從事文學批評的人真是不多。就像我,長期以來一直做的是文學編輯的工作,我吃的是編輯這碗飯,文學批評是我下班后用業余時間干的事。那種整天注視著當代文學并及時作出回應的人,基本沒有或者很少。那么,我們問文學批評家都在哪兒?我們馬上就會想到各種各樣的研究機構。比如,大學里的中文系,社科院的文學所,這里面有一些批評家,就像你們上海的張新穎、郜元寶、楊揚,我們以為他們是專門干這個的。實際上,他們在學院體制里同樣有別的任務。因為,他們要就在你們媒體上發發文章,那是不算學術成果的。而且在高校里,一般研究古代的瞧不起研究現代的,研究現代的瞧不起研究當代的。在當代里面,研究十七年文學的瞧不起研究新時期的,研究新時期的又瞧不起研究新世紀的,反正是越往當下越不是學問。這樣一來,研究當下的文學,就更加只能是業余做的事了。那么,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的學院體制關于文學的一般研究,就和文學批評沒有關系,或者說這樣的研究就沒意義了呢?實際上,這樣的研究對文學批評自身的建設,對于古典文學、現代文學、當代文學的研究,也構成了我所說的廣義的關系到整個文化的批評活動。
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即使你是在研究古代文學,在研究過程中,你總是要表達什么東西是好的,什么東西是不好的。某種程度講,這就構成了文學批評的基礎。我說的這個基礎,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它提供了構成我們文學傳統的標準和趣味,它還提供至關重要的新的文學成果。另外,我們不要忘記文學的經典化,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學院體制來完成的。明白了這一層意思,你就知道為何作家要和大學打得火熱,為何他們特別愿意和大學建立密切關系。因為,是不是把你往文學史里寫,這很重要。你可以是個大作家,一部兩部文學史不提你,你可以不介意。如果幾部文學史都不提你,都基本沒你什么事。或者,文學史整天都提你,用一章的篇幅來提你,這一部提你,下一部還提你。這提與不提之間,區別可大了。這是一個很實際的問題,我們很多人都是在中文系接受文學教育。你老師所認為的經典,會潛移默化傳達給你,然后經過一代代人的培養、訓導和塑造,文學的秩序就這樣形成了。這在某種意義上就形成了批評的標準。
說實在,我和媒體打交道的時間很長。我就發現,一代記者就有一代記者的趣味。比如,七零后的一撥,會認為韓東、朱文好,衡量這個好,主要就是他在上大學期間他所接受的經典標準。到了八零后、九零后,很可能會無比堅定地認為韓寒好,或其他什么什么好。這看起來很正常,但也可以說很不正常。因為我們,包括我們的碩士、博士,都可能對經典的標準沒有什么完備的正常的認識和判斷。在這一方面,我這里舉一個給我印象特別深的例子。在一次聚會上,那是放暑假的時候,有一個法國出版商帶來了他的女兒。他的女兒正在上高中,相當于中國的高中。我就開玩笑問她,這個學期講了什么課?她回答說,上的法國文學課。我又問都學了些什么了?她回答說,學的《巴黎圣母院》。我問她是怎么學的?她說,一要看書,看了書以后,老師會帶他們去參觀巴黎圣母院,然后就是討論,在討論中老師會提問題。我就問她,老師提的什么問題呢?她說,老師問《巴黎圣母院》的主角是誰。我問她,那你是怎么回答的?是艾斯米拉達,還是誰?她回答說,《巴黎圣母院》的主角就是巴黎圣母院。我一下子就給驚住了,我說這個小女孩的水平都趕得上王安憶了。王安憶在她講述雨果的一篇文章里,就談到《巴黎圣母院》的主角就是巴黎圣母院。你想想,一個法國的高中生,對文學經典已有了如此系統和精湛的理解。我們可以想到,他們關于文學經典的教育,從小學到高中就已經很完備了。那么,反過來看看我們的文學教育。我現在到大學里去,有時也去母校北大,我經常是覺得沒法說。我碰到一些本科生、研究生,他們問的問題經常是,你對于韓寒怎么看,你最近有沒有看《后宮·甄嬛傳》?我并不覺得這些就不該看,這些就不值得談。但四年大學下來,滿腦子裝的就是這個,對于基本的文學經典、文學傳統,沒有深入系統的掌握,甚至沒什么興趣,這就是一個嚴重的問題。當然,出現這種問題的首要原因之一,就在人文教育上。記者每次采訪我,我事先就很清楚,他們會問什么問題。他們最喜歡問的問題是,李老師,你的標準是什么?對于文學,當然不可能有食品監督員對于食品那樣的標準。其實,他這樣問我的話,他自己心里也沒標準。這說明了什么?這說明我們社會出現了標準饑渴癥。因為有了這個標準,才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但這個標準不是法律,也不是條文,它主要指的一種感覺,一種判斷能力。這就需要我們對傳統,對人類過去創造出來的好東西,有一個基本的認識。有了這個認識,我們就不會認為這個也是偉大作品,那個也是偉大作家,遇上誰都覺得天要塌了一樣的重大。實際上,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情況,就在于我們對很多東西缺乏基本的掌握。在這個意義上說,文學批評與學術體制之間,到底該建立怎樣一個關系,特別值得我們深思,因為這關系到整個文學批評的處境。
第二個要考慮的問題是,文學批評與作家之間的關系。經常聽到一句話,說是文學批評應該引導創作。這句話說得對不對?可以說非常對,絕對對,但需要我們進行深入的辨析。也就是說,我們要弄清楚文學批評究竟怎樣引導創作?就像我前面說的,從廣義上看,當前的整個文化生態,就足以引導塑造創作,決定哪些東西能出來,哪些東西出不來。所以說,文學批評其實并沒有那么大的力量,作家也并不是嗷嗷待哺等待批評家去引導。我曾經和很多作家開玩笑說,他們的大問題是太怕批評家。面對作家,批評家的確常常做出不屑的樣子。很多時候那是他們表現給作家們看的,因為這涉及到他們的職業自尊。作家們未必不明白這么一回事,但以我對他們的了解,他們中很少有不怕批評家的。這怕是哪來的呢?說到底是因為批評家掌握了一定的話語權。我剛才講,整個社會都在進行廣泛的批評活動,這很大部分是由無名的人們進行的。買了一本書,翻兩三頁就丟到角落里,這也是批評。但天下沒人知道這事,因為他們沒有話語權,也未必有表達的能力或是欲望。但有些人是有名的,他不能把書丟掉了事,還得說說怎么不好。他吃了吐,吐了還要說出理由,這種人我們就管他叫批評家。他們有一定的話語權力,就會給作家造成一定的壓力。這是一種社會化的話語權力,這些人參與評獎,參與作品經典化的過程,他們在權威媒體發表言論,這些都對作家們構成了很大的壓力。不過,批評家們總感覺自己很委屈,他們想,自己說話誰會聽啊?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的。但把自己想得那么弱,就沒那么對了。以我的了解,作家們對批評真正不在意的其實很少見。某種程度上看,作家往往是太在意了。所以,他們要努力搞好和批評家之間的關系。所以,我們看到到處是一派和諧的景象。其實,這就是問題所在。以我看,要說中國文學有問題的話,很重要的一點,就在于作家與批評家之間缺少一種緊張關系,一種有真正創造力的緊張關系,一種很緊繃的東西。當然,看到作家和批評家勾肩搭背的,也未嘗不可。我們畢竟生活在人情社會里,再說,批評家又不是法官,也不是非得做出一副盛氣凌人的姿態才好。但這對真正的文化創造未必是好事。所以,我們有必要弄明白,作家和批評家在文化創造中究竟處于什么樣的位置。我是從來堅持作家的主導地位的。有一句話不說么,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常青。在文化創造上,作家們才擁有最大的權力,他們背靠生活之書進行創造。相比之下,批評家在生活面前顯得蒼白,所以,評論家并沒有掌握什么創作的秘密,可以對作家頤指氣使。他們那些批評的經驗,全是從以前作家的創造中總結出來的。對他們這一套,你完全可以不買賬,你完全可以挑戰過去的那一套,創造出以前根本沒有過的東西來,看批評家拿你怎么辦?這方面,西方很有意思。比如海明威和諾曼·梅勒。他們看到痛批過自己的批評家,就很生氣,脾氣火爆到能在飯桌上打人。當然,打人肯定不好,但憑什么作家總要在評論家面前忍氣吞聲?這方面,我們的媒體、我們的批評文化很有問題。他們看到作家們回應,哪怕是回應有一點點激動,他們就寫文章教育作家們要正確對待批評,不要一聽到批評就跳。你想想,一個普通人聽到很不好的消息,也會心里窩火,也會跳將起來,就是領導批評你,你嘴上應和著,心里還在罵呢。作家也是普通人,他憑什么就不能跳將起來?他當然有權利把批評頂回去,將他的道理攤開來說,而不是一味被動地等著批評。然而我們的作家,看到批評文章盡管私底下很不高興,通常是不會反駁的。誰高興一反駁就被說成沒有胸懷呢,誰高興一反駁就被人議論“說你幾句,就急成這樣”呢?所以,我們的作家在公開場合,很多時候都一副聞過則喜的樣子。能聞過則喜當然很好,但這樣下去,被批評后作家們能真正有所得嗎?文學創作會越來越發展嗎?我們的整個文化生態會變得更具創造力嗎?我想是不會的。所以,怎樣建設一個正常的和健康的批評文化生態,是需要我們深思的。
還有一個就是,文學批評和讀者的關系。過去讀者都是無名的,他們不發出聲音。現在由于有了網絡、新媒體,他們都開始發聲了。這些聲音看似非常渺小,但能集腋成裘,積少成多,波濤洶涌,蔚為壯觀。我們已經看到了這種巨大的力量。但未必看到其中潛伏的危險。就是說相比過去,這巨大的力量,是一件極大的好事,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就天然賦有市場的合法性,也不代表文化創造的環境會因此變得更為健全。讀者的這種力量,就像我剛才說的,一本書賣到二千冊,你還敢于批評。要賣到二百萬冊,你就不敢輕易批評,因為你一批評就會有二百萬人跟你急。我們不要忘記,有的時候,文化創造真的不是以人多勢眾來定成敗。實際上,任何真正的文化創造永遠是個人創造。所以,這種民粹主義有他的危險性,會有把創作和閱讀的平均水平不斷拉低的風險。我這么說,當然沒有藐視、反對公眾參與的意思,恰恰相反,他們的熱心參與會對文化注入很大的活力。我自己有事沒事會去豆瓣的小組上看看,這不轉不知道,一轉才感到自己很可能是偽專家。網上研究余華,熱愛余華的朋友,能細到把他的頭發絲,腳趾頭都給你一一道來。他們對作家投入之熱情,對作家的理解之豐富,之復雜,之新穎,常常讓我們所謂的專業評論家都為之汗顏。這樣我們就明白了,讀者主動的,積極的,有聲的參與,使得整個社會的評論過程變得復雜,這里面潛藏著迷信和崇拜,也潛藏著一些和規律不相符的東西,同樣蘊藏著巨大的潛力。這些需要我們媒體、評論家做出清晰的分辨。媒體的一種批評觀,我是反對的。他們采訪我,經常會問這樣的問題,某本書、某個作家,網上有那么多人喜歡,你怎么看?你為什么批評?我就回答說,你別拿那么多人喜歡來說事。那么多是多少?就算是有一百萬人喜歡,那在我們十三億中還只是一小撮。所以,不要輕易以公眾名義來抑制個人的觀點。
再一個,就是相關的文學批評與媒體的關系。前不久,我們作協開了一個文藝評論工作會。我在會議上發言時說,你們別老盯著批評家,其實這一幫搞批評的在媒體面前很弱勢。現在最厲害的其實是媒體批評。我說的是事情,并不是有意抬舉媒體,你們媒體的這個力量的確很大,你們的判斷,你們的行動都時時影響著我們整個批評生態。因為這樣,我就特別想提醒大家一點,就是說,我們的媒體在進行批評活動判斷的時候,不要忘記自己作為媒體的屬性。我這么說的意思,就是媒體要慎用手中的權力。因為這是一個公共文化平臺,不能由著自己一己的趣味。我喜歡哪個作家,我就片面保護。我不喜歡哪個作家,就痛加批評。現在我經常發現,我們的報紙刊登一篇罵人的文章。罵了就罵了,這事就算完了。我想報紙也有義務提供版面,讓持不同意見的人,讓被批評的對象說說話吧。法院還可以上訴呢,報紙當然也得允許爭鳴,也得發表各種不同意見,讓公眾看到方方面面。當然,這事也不能全賴媒體,因為現在整個社會興奮點轉換太快,人們很難持續關注一件事,但我們的媒體還是要維持一個起碼的公正。就像你當裁判,兩個人打拳擊,不是一方打了另一方一拳就算結束,你要讓人還一拳,這不是為了出氣,而是為了讓另一方講道理。總體來看,我們在這方面的意識很弱,你被批評基本上就算你倒霉,一顆炸彈扔下來,活該你滿目瘡痍,沒有辯解的余地。所以,在這方面,我想對媒體弱弱地提個醒。我想我們批評人,不是為了批評而批評。我們需要在一些公共話題上辯論和討論。
二
說完這些關系,我們再回到基本問題上來。那就是,批評到底是干什么的?批評何為?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要知道,過去管這一行不叫批評,它叫評論,現在正式的說法,其實還是評論。去年中國作家協會修改章程的時候,我們提到了這個問題,我就提出來說,所謂文學批評,法定的正式的叫法,是文學評論。不知道為什么,現在無論是官方,還是媒體,談這個事的時候,都說它是文學批評。是不是因為這兩個字很刺激?“批評”這個詞,在現代漢語中本身包含著戲劇性和刺激性。我批評你和我評論你,一字之差,你細一琢磨還真不一樣。不過我想,批評的根本恐怕真不是天天批評別人這不好,那也不好。從根本上說,這個世界之所以需要文學批評,是需要以此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靠譜的?幾千年的文明給我們留下了復雜的、巨大的、良莠不齊的作品,我們就是要尋找并確認那些好的,認為應該給更多人看的,值得留下來的。一部根本不值得看,不值得推薦的書,我還整天批評它,那我不是有病嗎?我們不理它,把它遺忘了不就行了嗎?
前兩天,有主流大媒體來問我,現在每年出版長篇小說三千多部,為何偉大作品卻越來越少?我就說反過來問,如果一年出版的三千部作品里,有三百部是偉大作品,你覺得正常嗎?要是你覺得三千部太多,那出三百部,三十部,是不是說偉大作品就更容易出現呢?真正的藝術創造就如同大自然,要不許長草,也不許長小樹,那可能連大樹也生長不了。大自然要的就是雜草叢生、萬木蔥蘢的氣象。再比如,是不是你成不了郎朗,就不該讓你彈琴?其實,如果沒有兩千個未必成得了郎朗的人在彈琴,那恐怕連一個郎朗也出不了。所以,就文學來講,一定的量是需要的,盡管這里面一定有大部分是垃圾。但一個不允許出垃圾的文化,你指望它能出大作品嗎?實際上,任何一個文化生態里,永遠是壞的、弱的、差的占多數。所以說,一年出多少作品,真不是需要我們操心的事,一年是出這么多小說了,這當中絕大多數大概都出不了家門。還有很多作品,是人家自己掏錢出的,他出書給自己留個紀念,那也是他自己的自由。這樣,你還會認為我們只需要偉大的、好的嗎?精華永遠是少數、少量,是隨機選擇選出來的。所以,偉大的批評,對文明至關重要的批評,就是要有利地告訴大家,這三千部里,哪些你根本就不要看了?當然,你要能說服人,這畢竟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可能有七個人、八個人甚至更多的人,參與批評過程,都認為哪些是不要看的,哪些是需要看的,你就能明白我們文學里真正好的創造是什么了。你就能對整體的文學有一個相對清晰的了解和掌握。所以,批評真正應該做的事情,不是誰出名了,你就得批評他。當然,我們不是說,大作家、好作家就不可批評。但你得明白批評的根本目的從來就該是建設性、創造性的。我們的首要任務就在于通過交鋒、對話、爭鳴、討論,不斷確認我們的文學和文化中珍貴的東西。
所以,我想在新的時代條件下,當批評取代評論的時候,我們更需要沉著地思考批評應該干什么,批評在文化創造中有何作用?很顯然,批評不意味著你就掌握了真理,批評也絕不是說,讓你簡單的去指導創作。我們知道批評在漢語里,隱含著權力,同時也隱含著暴力,暴力未嘗不可,我們并不要求批評都要戴上天鵝絨的手套,但批評決不應該成為一種權力。因為真理說到底是在大家手里,就文學的發展而言,首先是在作家那里。有時候我想,我們的電影為什么搞不好,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我們的大導演們太愛聽批評了。張藝謀、陳凱歌他們的一些會我也參加過,我發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他們寫一個電影劇本要寫三年,找一百多人提意見,就四萬字的劇本,整出幾百萬字。這么龐大的團隊搞出來的東西,你說能好嗎?讓所有人滿意,就是大家都不滿意。我相信,這樣群策群力搞出來的東西,一定不靠譜,還比不上伊朗導演的小制作,他們拍電影,一定是對這個世界獨有發現,感覺有東西要表達,然后就干起來。干的結果很可能十之八九都失敗,但真正的好東西也就這樣出來了。所以,批評到底起什么作用?這真是很值得我們深思的復雜的問題。
然后,我們再來談談批評自身的倫理建設和能力建設的問題。現在公眾、媒體、社會,對文藝批評有諸多不滿。文藝批評某種程度上成了藝術發展的不盡如人意的罪魁禍首。這么說,有相當的道理,也不是全都在理。實際上,現在各行各業都有問題,每一個行業,都覺得自己有問題。就在這兩三年里,文學批評界,對文學批評自身的問題,其實也做了非常痛切的反思。我們看到很多的理論刊物上,都開辟了關于批評倫理建設的討論。簡單地說,批評倫理就指的什么該做,什么是不該做的?在我們這個時代各行各業操守普遍淪喪的情況下,文學批評同樣需要倫理和操守。所以,我們批評界需要反思,這很重要!不過,看一些反思和討論的文章,我既覺得很好,也覺得有點心酸。為什么這樣說呢?我看到討論來反思去,很多文章都說的關于怎么說真話。其實,說真話真的很難。就像我們經常說到一個詞叫道德底線。我常覺得,底線其實是最難達到的,最基本也是最難做到的。全都說真話,你做得到嗎?基督教里十誡,戒貪吃、戒虛榮等等,你做得到嗎?你沒看到整個社會不都建立在虛榮的基礎上嗎?以此類推,你就會知道,所謂批評的最低要求講真話,恰恰是很高的要求。不過,我想我們不一定都要說真話,但至少可以不說假話。我在中國作協工作,經常主持研討會。我發現大多時候都是一派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但實際上有那么好嗎?所以,當我看到大家在會上有爭論,我總是鼓勵當面吵起來,當然吵歸吵,吵完之后必須握手言和。我總覺得這樣的爭論對文學批評的建設是很有好處的。
我們強調了倫理建設。此外,我們還得說說批評的能力建設。不說這比倫理建設更重要,其實至少是同樣重要。比如說,有一天我們大家都開始說真話,說了真話是不是說批評的目標就達到了呢。當然不是。因為傻話也是真話,所以除了說真話,還要說有水平有見地的話。我們現在有一個很大的誤區,就是把說傻話當成了說真話。說實在,有些故作姿態的很兇猛的話,看起來振振有詞,還橫行霸道,這簡直是對我們智力的侮辱。不過,說傻話能得到更多的圍觀喝彩,媒體多多少少也喜歡,所以它很有市場。以此看,我們一方面要鼓勵說真話,一方面還要鼓勵大家像王朔說的那樣好好說話。好好說話就包含了對能力建設的促進和期待。當然,不是說好好說話就要大家搞批評都要費厄潑賴,要這樣也確實很乏味。有些文章寫得真尖刻,但你看得出寫得很聰明,也有自己的洞見,讓你讀了感覺特別爽。但很多文章的確很爛,有些作家看到這樣的文章很生氣,問我要不要回應。我就說,對這么蠢的話,你怎么回應?你回應了,就是把你自己拉到和他一樣的低水平。所以能力建設很重要也很難。它要求參與評論過程的人,對文學有深刻而廣闊的理解。這對真正的批評家來說,是一個極大的考驗。我們的文學一度處在持續不斷的脈絡和譜系中,這意味著什么呢?這意味著對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還有既有的評判標準,我們還有現成的一套東西來對付。但問題是,我們當下的文學正經歷前所未有的大變化。到了這十幾年,原來一條線上的東西散開了,它不再是一個譜系上的東西了。這個時候你就會發現,我們對文學的理解真的很窄,我們對很多東西沒感受力,所以你會看到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現象,很有一部分批評家,他們一年到頭就盯著那么幾個作家,其他的權當沒看見。這不是說,他們真就對少數幾個作家那么感興趣,原因在于他們不知道該怎么去評論其他作家的小說,那不在他們的能力之內。就算你天天和他們泡在一起,請他們吃飯喝酒都不行。這不能怪你作家沒和批評家搞好關系,說到底是他們老虎吃天,無處下嘴。所以,作家在批評家面前不需要自卑,他們走在批評家前面。比如,我給咱們七零后作家馮唐出的一本書寫了個序,我就說他是一個沒有評論家評論的小說家,我估摸著有關他的評論加在一起也不到一萬字。這樣的情況,你會發現已經越來越多。
從這個意義上說,倫理建設固然重要,能力建設更重要!換句話說,我們在這個問題上的危機,比說真話的危機更大。我們現在都強調作家要對生活有寬廣而深刻的認識,強調作家要做到“三貼近”。作家固然要“三貼近”,批評家難道就不需要?世界上的事你基本不知道,人情世故你一點都不知道,你就一微博控,就知道微博上那點事,以為就掌握了世界上所有重要的信息。就這樣,你就去面對文學作品,你要么無話可說,要么只會得出讓人很生氣的結論。我在上海一份雜志上看到一批年輕的批評家批評喬葉的一篇散文。喬葉在這篇散文里寫到有人陪著家人在拆遷中騙政府。這些批評家有的就很憤怒,他們從自己的理念出發批評,這老百姓怎么能這樣沒價值立場?當然,我覺得你說沒價值立場也未嘗不可,書生和知識分子設置的條條框框永遠是對的,沒人能反駁你不對。但如果你對生活有基本的感覺,你就該知道喬葉寫的其實是真正的生活狀態。你能這么批評,充其量只能說明你是對真正的生活狀態一無所知,或者基本不知。你用你那根尺子來比劃,你列舉個一二三四五六七來,并不能證明你有多高明。你作為一個批評家,不只是要明白什么是正確的,因為那基本上誰都知道。你要面對現實的人類生活,你要忠實于生活,同時要有一定的理論素養。你要懂得穿越、洞察和解說,而不是說不符合條條框框的就不對,而且重要的不是批評某個現象對不對。你更重大的責任,在于分析理解,弄明白我們何以如此!在這方面,我們對文學是很有欠缺的。一方面我們賣弄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和掌握,一方面我們的感受能力嚴重欠缺。現在我們學院培養批評家,從本科讀到碩士,從碩士讀到博士,他們一直在訓練寫文章,在不斷的訓練中,自然而然形成了一個軟件,只有在合適的情況下才能運行,碰到不能運行的情況就得死機,這就是批評家的“死機現象”。我們現在常常問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沒有大批評家?像周揚、馮牧還有別林斯基這樣的大批評家。當然,周揚、馮牧我們就另說了,他們有那么大的影響,部分原因在于他們有巨大的權力,我們沒那么大的權力。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一個大批評家之所以成其為大批評家,重要的并不在于他有多大的社會影響力,在于他是否有眼光,有洞察力和思想的原創力。這方面,雖然也有讓我欽佩的同行,有能讓我在思想上受益的批評家。但平心而論,你看到的絕大多數是寫論文的手筆,是你沒興趣多看一眼的。真正能把文章寫得好的批評家真是太少太少。
三
最后,我們來講講全媒體時代文學批評的處境。不管批評家有怎樣的個人幻覺,你不能不承認的是,你在公眾面前的實際影響確實是大大的削弱。就我自己的感覺,如果說全媒體時代的評論,有什么真正值得特別警覺的危機,那就是我們在往前走的時候,是不是得經常停下來想一想,細致深入地講道理的這樣的一種表達習慣、思考習慣,是不是正在變得越來越衰弱?全媒體時代,另外一種批評風氣自然而然地占了上風,就是任什么批評,都要夸大他的分貝,那些高而傻的分貝。我們很少看到有批評會這樣說,這個事比較復雜,咱們得細心從頭說起,把事情的復雜性給你說清楚。當然,這有媒體方面的因素。電視臺由不得你這樣說,你這樣說會導致它收視率下降。紙媒的情況相對好一點,但也沒有太大的耐心,容不得批評家去講一講復雜的道理。它們都喜歡鮮明的姿態,希望有斬釘截鐵的東西,因為這里面有一種戲劇性的東西,很能唬人。但我有一個疑慮,因為不僅是文學,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情,實際上都一定有它很復雜的一面。如果我們養成在事物的復雜性面前止步的習慣,我們把所有的探究、表達都簡化為標語、口號和表態,那不僅是文化、就是我們的生活和歷史都要出大問題。所以,媒體有這個責任,我們也承擔著巨大的文化責任,這決定著我們需要想辦法保留對事物的復雜性做注釋、探究和表達的習慣。在這方面,媒體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我個人比較尊重幾份報紙,比如《經濟觀察報》、《二十一世紀經濟報道》、《南方周末》。你可以不完全同意這些媒體上表達的觀點,但它們有一個和其他報紙不同的特點,他們能刊發整版文章,有時翻過來還是一個整版,來集中談論一個政治問題、文化問題、文學問題。一個報紙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這充分表現了他們的自信和底氣。作為一個讀書人,看到這些報紙依然保持了對復雜性事物的感知能力,是很感欣慰的。當然,不同的報紙,有不同的受眾,不必要都保持這樣一個狀況。但保持相對復雜、多端的思維維度,是特別必要的。我們報紙刊登的未必要是大塊文章,我們可以今天讓A反對B,明天讓B反對A。這樣至少可以把問題的不同側面保留下來。我個人很怕上電視,除非是職責所在非得上電視,我一般都能避開就避開。前不久,又有一個湖南衛視的“零點風云”欄目,找我去錄節目,我當即就拒絕了。我說我可以介紹一些年輕的批評家去。一方面讓他們露露臉,一方面提高一下我們電視的文化深度。他們回來以后,都喊著自己上當了,以后再也不去了。我想是他們不適應電視的那一套話語規律。這一方面是電視本身的話語有局限,另一方面我們的確還缺少很好的善于和媒體打交道的批評家。我想,在一個健全的批評生態中,我們需要尋找一種方式,一種能讓批評家和媒體合作和共處的方式,這對形成一個良好的批評生態很重要。
今天在這里,基本上都是訴苦。我們說了很多很多不容易。大家都知道,中國有句古話,知易行難。就是說,講道理誰都明白,癥結在哪,我們也都明白,但要做起來就很難。我們生活在一個人情社會里,要做到說真話的確有一定難度,但不講假話的自由總是有的,不使勁兒夸、不吭聲的自由總有的吧。你比如說,馬原最近出了《牛鬼蛇神》,很多人都在說好好好,偉大偉大偉大。我希望大家都能拿出本能、直覺去看,看看這到底是重要的作品,還是不值一提的作品。實際上,這不需要很高的水平,只需要你能直接面對作品,而不是準備好接受被忽悠。媒體對作家本人當然要尊重、愛護,但毫無原則地夸作品,把它吹上天,那是侮辱自己,也是侮辱大伙。
我今天就說到這兒,謝謝大家!
(整理 傅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