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費社會的符號盛宴、情欲想象

消費社會的到來以物的豐盛、符號的琳瑯滿目為主要特征，符號正在區分我們的生活。品牌成為身份認同的重要標記，成為區分社會階層的外部象征。如今，品牌已凌駕于商品之上，構成商品生產、營銷和消費的重要內容。品牌是跟意義、快感等欲望緊密相聯的那一部分，是去除商品的使用價值之外屬于符號價值的部分。這一部分被美化為文化，譬如流行于男性世界的煙酒文化、車文化以及女性世界的化妝品文化。對品牌的想象成為消費社會的主要想象，歸根結底，這種想象曲徑通幽地通向情欲，“它們把男性和女性，尤其是女性，變成性對象。它們遮蔽了真正的人，隱匿了自然的美，阻斷了時間的歷程，混淆了人生的階段，在我們是誰、能夠怎樣、應該怎樣這些問題上注入了虛假的價值觀。”[1]在20世紀文學中曾因為革命的外衣閃閃發光，革命加愛情一度成為革命文學的主流敘事模式；市場經濟條件下，這種模式被情欲加消費的敘事模式悄悄地取代了。

從這個意義上，《兄弟》是個有典型意義的文本。2005年，《兄弟》（上）出版之后，余華頻頻亮相媒體宣傳新作；2006年，《兄弟》（下）[2]出版，余華接著繼續新一輪的自我宣傳。這是自余華創作以來篇幅最大的長篇，里邊隱藏著他的一個宏大的構想：試圖將市場的權力與政治權力進行對比。在文革的“社會現實主義”中尚存的“兄弟”感情被“市場現實主義”無情地摧毀了。但是，在敘事過程中，作者自身的主體性也受到消費社會符碼的召喚，符號生產者殘酷地嘲笑意義創造者，“市場現實主義”的誘惑同樣俘虜了創作主體。

在我看來，《兄弟》可以說是《許三觀賣血記》與《活著》的和，它可以分解為許三觀賣血的“賣”加上福貴身邊上演的“死”，甚至連去上海治病的細節（《許三觀賣血記》里是許一樂，而《兄弟》里是李光頭的媽媽）也如出一轍。福貴目睹了5位親人（父母、妻子和孩子）的死亡，李光頭親歷了三位（養父、母親、“兄弟”宋鋼），他根本沒來得及擁有那么多親人，他本人是在生父淹死后才出生，他早早因失戀而絕育，所以“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徹底地從“社會關系的總和”中解放出來。人的本質的孤獨可謂余華自早期《現實一種》等作延續下來的主題，由于敘述時代背景發生了變化，《兄弟》的敘事面貌與《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截然不同。精簡節制的敘事演變成重復羅嗦的話語繁殖，下部由無數驚悚的新聞、小道消息作為主要故事情節連綴而成。一旦脫離了“文革”這個暴力想象的故鄉進入目迷五色的當下，余華這位先鋒作家的第一小提琴手同樣曲不成調，他被消費時代的洪流挾持了，版稅主題曲使他主動以消費敘事參與這個時代的大合唱。

作為身體的隱喻，血深深地與權力和市場相糾葛：血既可與革命相關、也可與市場相關。許三觀的賣血內含被迫和無奈，而李光頭兜售自己偷看林紅屁股的經驗意圖非常主動。偷窺經驗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商品，它不具備任何使用價值，但李光頭斷裂的講述方式激起了大家強烈的窺私欲望，他以懸念出賣毫無實質內容的偷看美女屁股的經驗，使之獲得交換價值，制造出不請他吃面、不聽他講述就落伍的感覺、就不配當男人的假象。李光頭從自己的偷窺中本能地掌握了男人的情欲想象，并無師自通地把握了當今時尚的生產方式，他的講述提供娛樂，它勾起了欲望，以致許多人為了滿足窺私癖付出了三鮮面的代價，而當時是個物質匱乏的時代，三鮮面是稀罕品，價格是陽春面的幾倍。可見，14歲的李光頭已經善于制造懸念和誘惑，“誘惑就是從話語中抽出意義并將意義從真理中轉移出來。”[3]在誘惑中，能指與所指、使用價值與價格的那種深層的對應關系斷裂了。《兄弟》的意義在于余華敏銳地感覺到敘述時代的變化，文本有意強化消費時代符號的價值，這也預示著即將來臨的敘述行為的轉變。

時光轉回改革開放初期，高曉聲筆下的陳奐生只能賣油繩，雖然他回到鄉下后，也將5元錢一夜的住賓館的新鮮經驗轉化為談資，但是他的談資只是改變鄉民對他的歧視，未曾獲得任何可見的交換價值；在余華筆下，許三觀以賣血換取了自己的妻子，建立自己的家庭，換取了孩子們的留城居住權乃至生命……；而年紀輕輕的李光頭賣的不過是自己不合法的偷窺經驗，可謂“空手套白狼”，他得到的是自己心愿的不斷滿足：饑餓年代他飽吃了56碗三鮮面換來了壯實的身體，他換得了小推車送母親去鄉下掃墓，他的變通讓人嫉妒。陳奐生是活在一個傳統的農業文明時代，他的生活模式是自給自足，他不過是賺自己的勞動所得，他的賣油繩完全符合馬克思的商品理論——勞動時間決定商品價格。許三觀活在一個轉折時代，他窺見了農業時代的末路和商業社會的降臨，他用血換取進入城市的門票。最后一筆意味深長，他老了，賣血醫院也不肯要了，于是號啕大哭，消費時代到底將他拒之門外。真正活在消費時代并且把握其精髓的是李光頭——《兄弟》的主角，他在消費社會如魚得水，游刃有余，他本身就是一個符號大師，不斷地生產出符號的盛宴，制造情欲的轟動效應，所以，他化腐朽（偷窺、處美人大賽等激發情欲的想象）為另一種腐朽（金錢、成功），所向披靡且屢試不爽。貫穿于《兄弟》（上）的核心細節就是李光頭復述自己偷看林紅的屁股。開篇不久就濃墨重彩并反復敘述這一細節，直到上部分要完結的時候，這一細節依然起著潛在的推動作用。

開篇作者使用倒敘，首先亮出了消費時代的底牌：

我們劉鎮的超級巨富李光頭異想天開，打算花上兩千萬美元的買路錢，搭乘俄羅斯聯盟號飛船上太空去旅游一番。李光頭坐在他遠近聞名的鍍金馬桶上，閉上眼睛開始想象自己在太空軌道上的漂泊生涯……

一連串的消費符號昭示著敘述的年代：超級巨富、兩千萬美元、太空旅游，鍍金馬桶，這些符號是與李光頭緊密相聯的。在物質高度稀缺之時，14歲的李光頭就以自己的骯臟的私人經驗贏得了56碗三鮮面，這個由談資奠定的物質基礎成為他身體的資本。后來，他仍然是以自己的油嘴滑舌為自己贏得了最初的資本、從商的經驗。從追求林紅失敗、李光頭由李廠長變成李商人之后，他的全部生命就只有一個目的——金錢。時代讓金錢閃閃發光，灼人的光芒照耀著整個劉鎮：

“放心吧，”小關剪刀說，“別說是罵我了，就是罵我爸爸老關剪刀，罵他一個狗血噴頭，我小關剪刀也不會生氣。”

“是啊，”余拔牙說，“這李光頭只要拉來了大筆生意，就是把我祖宗十八代罵上十八遍，我余拔牙仍然笑臉相迎。”

自身的尊嚴、“父親”、“祖宗”都無法與生意抗衡，此時生意成了絕對真理，對話顯示了“市場現實主義”對傳統倫理道德的全面顛覆。《兄弟》下部試圖描述這種以金錢為目標的人生觀念最終帶來的是純粹數量的價值及其悖反。手段和目的在不間歇的位移中混淆了界線，手段最終覆蓋了目標。詹明信說：“金錢是一種新的歷史經驗，一種新的社會形式，它產生一種獨特的壓力和焦慮，引出新的災難和歡樂，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獲得充分發展之前，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與它產生的作用相比。”[4]金錢是市場的核心，既是消費的中介，也是消費社會敘事想象的中介。如果抽去這個中介，市場無法運轉，社會也無法正常運行，文學也無法照常敘事。

《兄弟》中金錢給李光頭帶來“歡樂”的同時給宋鋼帶來了災難。宋鋼原本是為了維持林紅的愛才去掙錢，但他的掙錢過程卻是以不斷地損傷愛的精神性為代價的，比如他一個大男人跟在小姑娘后去賣花并受到愛人林紅同事的奚落；且在幫周游推銷處女膜時不惜讓趙詩人以愛妻林紅曾使用過該品牌為現身說法……為了讓愛人過有錢的生活而愿意離開愛人并損害其尊嚴，跟周游離開劉鎮去推銷，甚至為了推銷豐乳霜而答應周游去做乳房移植手術，這就是為了用金錢拯救愛情卻背道而馳的宋鋼！當他好幾次想回到故鄉回到林紅身邊的時候，卻因金錢的數目沒達到預期目標而放棄，數字宰制了他的人生選擇；當他終于如愿以償地揣著足夠的錢回到家里時，卻發現林紅已經跟李光頭到上海去了，于是他選擇用酷烈的方式離開人間。宋鋼的自殺并不僅僅是由于林紅的背叛，更是由于消費社會排斥一無所有的窮人，根本沒有給他這樣忠厚老實的人留下位置。盡管為了金錢他受盡了千奇百怪、讓人心寒的凌辱，可是只有死亡能讓精疲力盡的宋鋼從消費社會的符號秩序中逃離。

周游為騙取更多的錢而“周游”列國，韓劇卻喚起了他內心中的最柔軟的渴望，得知蘇妹生下了自己孩子之后突然無比地渴望正常的家庭生活。他告別宋鋼回到了劉鎮，與蘇媽、蘇妹、蘇周一起分享日常的家庭生活和韓流，“韓流”恰是溫柔鄉的夢幻符號；繼承父業的小關剪刀依然停留在小手工作業階段，只好流浪四方，再也無法回到故鄉。符號商品獲得了比經濟商品更優越的特權，符號、數字的勝利導致社會現實的隱匿。

置身金錢的羅網，李光頭顧不上兄弟之情也顧不上愛情，“真正的愛情是反對性淫欲的最強有力的手段，這個性淫欲是人的奴役和墮落的根源。”[5]喪失了愛的能力的李光頭只剩下與金錢比翼齊飛的性欲，更為可怕的是，敘事者對李光頭的致富方式的敘述方式與其說是諷刺不如說是賞識：

他說自己忙得不亦樂乎，除了錢和女人，什么也不知道了。李光頭一直沒有結婚，和他睡過的女人多得不計其數，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有人問他究竟睡過多少女人？他想了又想，算了又算，最后不無遺憾地說：

“人數沒有我的員工多。”

李光頭不僅睡了我們劉鎮的女人，還睡了全國各地的女人，睡了港澳臺及海外僑胞的女人，就是外國女人他也睡過十多個。我們劉鎮偷偷和他睡覺的，公開和他睡覺的，是什么樣的女人都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俊的丑的，年輕的和年紀大的。群眾說這個李光頭胸懷寬廣，只要是個女人他都來者不拒，甚至牽頭母豬到他的床上，他也照樣把母豬干了。……

此時，敘事者與人物的距離消失了。余華以他慣用的夸張方式進行調侃，不自覺地對李光頭的牲畜般的旺盛欲望加以炫耀。敘述者為李光頭賦予了消費時代的兩大關鍵詞——金錢和女人。而且，女人被“物化”了，與母豬同列；在金錢的光芒照射下，女性的尊嚴、人格被徹底地取消了。雖然這里借用了群眾之口，實質是敘事者對群眾視點的認可，成功被簡單地替換為對金錢和女人的擁有與支配。消費社會，大眾的欲望高度膨脹，卻被文學敘事無條件地認同，參與到新一輪文化流通中去刺激欲望的加速度擴張。

在敘述李光頭對林紅的愛情這個至關重要的情節時，敘述遵循的仍然只有單向的物質維度，對其物質財富進行大寫。俄羅斯思想家別爾嘉耶夫認為：“財產有兩重作用：護衛人的自由和獨立，也使人淪為客體的和物質世界的奴隸。現在，財產愈來愈喪失‘護衛’的作用，甚至愈來愈喪失功能的意義。金錢——非個體化的象征，彰顯最大的非個體性。”[6]今天，財產和金錢的護衛作用消失殆盡，對人的奴化卻日益明顯。林紅，作為劉鎮公認的美人，李光頭的初戀對象，李光頭對她可謂一見鐘情，他14歲的時候偷看過她的屁股，以自己當廠長的方式向她求愛并為失去她而結扎。然而時過二十載，功成名就的李光頭再要林紅僅僅是為了滿足男人對世界的征服感，滿足個人的虛榮心，“虛榮心是同性緊密相連的一種動因。”[7]在敘述李、林此時的愛情時所能調動的全部想象只是物質、儀式的規格、鋪張、聲勢之浩蕩……首先是李光頭為林紅調換了為難她的廠長，接著是請俄羅斯畫家為自己畫了巨幅肖像，并在揭幕人的選擇這一事情上以權力的逐層上升（從陶青縣長一直到聯合國秘書長）來鋪墊，然后濃墨重彩地敘述李光頭興師動眾買來的寶馬和奔馳：

李光頭聲稱要融入大自然，白天坐白寶馬，黑夜坐黑奔馳。這是我們劉鎮最早來到的高級轎車，停在李光頭公司門前時，群眾圍著黑奔馳白寶馬，嘴里不停嘖嘖。群眾一口咬定奔馳是天下第一黑，寶馬是天下第一白；奔馳比非洲的黑人還要黑，寶馬比歐洲的白人還要白；奔馳比煤炭還要黑，寶馬比雪花還要白；奔馳比小學生用的黑墨水還要黑，寶馬比小學生用的白紙還要白。群眾最后總而言之，奔馳比黑夜還要黑，寶馬比白天還要白。

寶馬和奔馳既是奢侈品的符號，也是自由流動的象征。自由流動則是現代性中誘人的部分，鮑曼曾斷言：“美好人生是不斷運動著的人生”，而“被禁止移動是軟弱無能和痛苦的最重要的象征。”[8]擁有寶馬和奔馳因此成為“美好人生”的象征，這就難怪敘事以全球不同人種的膚色、小學生的學習用具以及黑夜和白天這些跨度非常大的意象及其之間形成的鮮明對比來加以比喻，這些想象的維度恰好屬于超出使用價值的“消費”領域。這種夸張的對比不僅針對高級轎車本身，也給車主李光頭平添了魅力。李光頭成功的光輝形象是靠這些堆砌的外部符號支撐起來的，他由此建立起對自身的身份認同，人們對他的想象也建立在這些物質符號構筑的基礎上。

消費社會的符號邏輯修改了李光頭的形象，也掏空了李光頭的心靈。當他還是李廠長的時候，他想出來的求愛方式是以權力為依托的；當他變成巨富之后，“我不會談戀愛，我只會干戀愛了”。李光頭喪失了愛的能力，變成了只會性交的工具。愛在李光頭這里變質了、抽空了。“愛本身就是深入到精神中的某些肉欲。由于愛，我們才得以感覺：凡是精神的必有屬于它的實質的肉欲成分。”[9]烏納穆諾告訴我們愛的雙重維度、愛的豐富性、立體性，但李光頭的愛是單向度的，無法將根植入精神世界中去。

20年過去，當他以無比隆重的形式將林紅請到他公司的時候，林紅由愛欲對象墜落為一個單純的性交對象——“接下去李光頭完全是個土匪了”，敘事接著夸耀李光頭旺盛的性欲。金錢賦予了李光頭性能量，更甚的是林紅也被金錢奴化了，居然迷上了這個當年非常鄙夷的李光頭，甚至甘愿為他去做了處女膜修復術。可見，林紅也慢慢喪失了她內在的精神性，宋鋼與她的患難愛情無法抵擋金錢的輻射。李光頭曾以不同的身份向林紅示愛，分別為：普通異性、李廠長和成功人士李光頭，只有“成功人士李光頭”獲勝。金錢成為時代的“太陽”，照耀一切并讓所有事物圍著它轉。金錢改寫了時代，也修改了情感規則。曾經在《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中閃爍的愛之火花、情感的溫暖與歡樂蕩然無存，只有赤裸裸的金錢在像幽靈一樣巡邏。

花哨的儀式遮掩不了內質的貧乏，無節制的生理欲望并非愛的本質。敘事者在消費邏輯的指令下束手無策，無論是對李光頭還是林紅，一旦愛的心靈維度被取消，愛就簡化為性，而性雖然能暫時滿足身體的本能欲望，卻不能提供恒久的心靈激情，相反可能帶來更深刻的虛無。

《兄弟》的敘事基本是遵照消費社會的邏輯完成的，李光頭是金錢與欲望的符號，先是以當廠長的權力經驗與政權合謀，接著是與媒體這種新型的話語權力合謀。然而，當金錢源源不絕的時候，事業成功的他淹沒在性欲中，喪失了愛的能力，人被奴役成動物；其他人物的想象同樣遵循消費邏輯：林紅這樣清高貞潔的女子背叛了自己忠誠的丈夫，成了頗善經營的發廊老板；童鐵匠開超市賺了錢，他處于更年期的老婆滿足不了他的生理欲求竟然親自幫他挑小姐，并在節日為他挑漂亮的、價格昂貴的；毫無才華可言的劉作家因為積極介入媒體運作從劉新聞變成了劉CEO，終于順利離婚過上濫性的生活；無賴一樣的趙詩人因為常挨打成了李光頭的體能培訓師。荒謬的事情卻“合理”地上演了，消費想象是被細節建構起來的，李光頭第一回籌來資金的就是虛擬的掛名權——“光頭牌”外衣、“鐵匠牌”長褲、“裁縫牌”襯衣、“剪刀牌”背心、“齒牌”內褲、“冰棍牌”襪子、“肉包子牌”胸罩……此次生意未果，然而，上海這個大都市打開了他的眼界，他對上海的神往溢于言表：

上海，大地方，走幾步路就是一家銀行，里面存錢取錢的人排著長隊，點鈔機嘩嘩地響；百貨公司就有好幾層，上上下下跟爬山似的，里面的人多得像是在看電影；大街上就不用說了，從早到晚都是擠來擠去的，擠得人類不像人類了，擠得像他媽的螞蟻搬家……

銀行是貨幣的符號，百貨公司是商品的符號，人是消費者，人潮涌動恰是壯觀的消費場景。上海多次出現在余華的敘事世界，作為一個與小鄉鎮對應的他者，上海不僅是李光頭前去洽談生意的地方，也是李光頭消費想象之源。這次洽談失敗之后，李光頭連理發的錢也沒有了，飄然的長發卻使他獲得了“李披頭士”、“李邁克爾·杰克遜”這種充滿異域情調和叛逆性想象的綽號。

身無分文李光頭想重回福利廠當廠長，未得到應允就到縣政府門口靜坐，并從拾垃圾開始其生意之旅，將李記回收公司做大，到日本收購了一批垃圾西裝，回上海后就發往全國各地，“劉鎮有身份有面子的人都穿上李光頭弄來的垃圾西裝，沒身份沒面子的也穿上了。”日本垃圾西裝扮演了溝通者的角色，垃圾西裝面前，人人平等。林紅不計前嫌前來幫宋鋼挑西裝，縣長和民政局長陶青也放下架子。劉鎮的男性的距離被垃圾西裝拉近了，尤其是在品牌的比較中，如劉作家和趙詩人在將彼此喻為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的過程中惺惺相惜。垃圾西裝成了一種誘惑的符號，大家不只是在消費西裝的所指，更重要的是在消費日本垃圾西裝的能指符號，消費一種異域符號及其帶來的快感、意義和身份認同。

“首屆全國處美人大賽”中，參賽者全都實行性賄賂，冠軍和季軍是因為行賄李光頭，而冠軍竟是一個孩子的母親，她甚至為此對處女進行了革命性的重新定義。正因為如此，“處女膜經濟”成為消費社會特有的經濟形態。而販賣處女膜的騙子周游到劉鎮的時候，身上已經只剩下5塊錢了，他利用的竟是一只模型手機和假裝會幾十種外語，這種對外語霸權的想象是消費社會在第三世界的中國才有的；在我國封建社會，外國是一個與中國對稱的詞匯，其實是天朝大國對于周邊國家的俯視；在其他國家，外國多出現在外交辭令中，而在他們的日常用語里頭，外國一般會是一個與自己的國家并立的具體的國度。時至今日，語言本身就是一種權力，是語言在建構現實。周游利用了話語的權力和人們對外語優越性的想象贏得了趙詩人的信任和商機。

所指在消費的能指盛宴中遁形了。這種接受消費單一指令的想象具有很大的遮蔽性與迷惑性，它貌似以時代本來的模樣描繪了這個時代的荒誕現實，實質卻以此凝鑄消費社會的敘事想象：成功的價值部分被抽離了，被數字可以量化的金錢和美女所替代，而性欲滿足可以囊括一切。

金錢擠兌了愛卻催化了情欲，這變成了消費社會最基本的內驅力。愛欲與性欲的分離成為消費社會突出的敘事景觀。哥哥宋鋼失去林紅與弟弟李光頭得到林紅的邏輯異曲同工，宋鋼的悲劇與李光頭的“成功”成為消費想象的一體兩面，從不同角度為消費社會添加注腳。林紅的主體性被金錢置換了，她與周游、余拔牙、關剪刀等人物共同譜寫了消費社會的“五線譜”，合奏一曲怪誕的消費大合唱。《兄弟》在“正面強攻”消費時代的同時顧此失彼，人物心靈的豐富性和情感的復雜性被極度削減，人被降到物的地位，主體性喪失，變成時代奏鳴曲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音符，只能發出被規定好的整齊劃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