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遠征：活在宣紙上的哲學

采訪楊遠征之前，先去看了他的展覽。現(xiàn)場人流如織，聲音喧雜，但心卻一直靜著，一如展覽的名字“睹跡明心”。徘徊其間，偶爾發(fā)笑，想到的第一個詞是“可愛”，見的是一幅名為《唯有得魚常自足》的畫作，寥寥數(shù)筆，大片留白，但卻有種什么稚小的東西惹你發(fā)笑。這次展出的20幅畫作，基本都是這個風格。數(shù)量不多，但卻出乎美術界很多人的意料之外。

2012年末的這次展覽，是楊遠征50多年書法創(chuàng)作的首次個展，展出了他近年創(chuàng)作的59幅書畫作品，自2003年開始籌備，歷時九年。“我一直抱著一個心態(tài)，要達到一個高度，我才能把作品整體地拿出來。”

樸拙而爛漫，皆自童心

大師黃賓虹說，書畫創(chuàng)作講究“揚之高華，按之沉實”。書畫摻不得半點假，是見真功夫的，達到什么程度，掛在墻上一目了然。楊遠征下了很多扎馬步的基本功，每次創(chuàng)作前的一兩天，楊遠征都要臨帖，和古人對話，“好比唱戲，先要進入古人的情態(tài)，還原到當時的情景”。每次提筆，也至少得三四個小時才進得去狀態(tài)，靈感常常隨興而起，一旦中斷就前功盡棄，所以常常一寫就是七八個小時。

“沉實”的功夫是基礎，“揚之高華”則是功夫之上的格調(diào)，楊遠征崇尚文雅、且有野逸古趣。格調(diào)的雅俗，在作品透著的文氣中，這就要見“字外之功”了，即一個人的品格、學問、眼界等這些需要沉得下心來的慢活兒。“詩詞歌賦不見得一一精通，但要懂一點，這個‘懂’也并非易事。”

談起看他作品發(fā)笑的感受，楊遠征笑說：“好作品是透著一種自然質樸、天真爛漫之氣的，這份天真是隨心而發(fā)的。”一幅畫的大概念他腦子里是有的，至于那下筆一刻的起承轉合，就是幾十年工夫的積累之下，自然流露的結果了。

從事了五十多年的書法創(chuàng)作，楊遠征現(xiàn)在的隸書中，透著一種樸拙感。他認為，“拙”是一種返璞歸真，無論書畫，不分字體，是創(chuàng)作者們向往的境界。“‘拙’是一種童趣，像小孩子做出來的動作一樣，未經(jīng)雕琢的自然流露。”楊遠征坦言，年輕時寫書法追求華麗，“求拙”是積累到這個階段的一種回歸，是心靈深處的一種頓悟。

“書法的意味就是制造矛盾，還要能解決矛盾”

楊遠征出生在一個四世同堂的家庭，全家住在祖?zhèn)鞯睦险小Ｔ娓干茣ǎ米x經(jīng)書，家里的閣樓里藏了二三柜在戰(zhàn)亂中遺留下來的古書。四五歲的楊遠征有一天偷偷溜進閣樓，到了午飯時間，家人四下找尋，最后在閣樓上發(fā)現(xiàn)了正在專注看曾祖父小楷字帖的小遠征，這讓家人頗為驚異。從此曾祖父成了他書法的啟蒙老師，教導他“寫一手好字，做一個好人”。父親是民間書法的能手，從小家庭的影響，給楊遠征留下深遠的影響。

攤開他以行草所寫的徐渭的題畫詩《菊花圖》：“丹墨毫厘有是非，莫因草木便輕微。中間一寸靈砂紫，隨著金鳥到處飛。”一字傾瀉，多處留白，你會感覺到這幅畫會呼吸。整幅字的節(jié)奏時疾時徐，字字富于變化，且“59幅作品，也沒有一幅是雷同的，形式、風格都拉開了”。不同詩人的風格不同，帶給楊遠征的感受不同，流出來的筆墨跡象幅幅差別。以他草書王維的《山居秋暝》為例，絹小緊湊，節(jié)奏平穩(wěn)，汩汩流動的感覺，與這首詩靜謐的禪境相應，但和徐渭這幅又有差別，與寫老子“積健為雄”的大氣、蒼茫、厚重的筆法，更是全然不同的氣象。

楊遠征說，寫書法就是在寫哲學，講究對比，像呼吸一樣一張一弛。疾、澀，輕、重，粗、細，曲、直，虛、實，收、放，疏、密……這些哲學邏輯天然存在于書畫家的頭腦，在宣紙面上生長。“一幅字里面越是充滿著矛盾，就越有看頭。”既隨性而為，還有著天然的美學觀念和邏輯關系。比如徐渭這篇，寫到第二句末了的“微”字，用留白和枯筆，自然地喘息一下，這是收和放的關系。“微”字和開頭的“丹墨”二字又形成了疏密、輕重、疾澀的關系，這就是在開頭用重墨制造矛盾，再在后面以合理的邏輯解開矛盾的道理。

以書入畫

楊遠征對畫畫的愛好是從書法緣起的。

“古人講‘以書入畫’，書法可以幫人更好地看到畫中的本質和內(nèi)涵，當今有很多人畫畫之所以格調(diào)不高，主要是書法功夫不到家。書法寫得好也像一幅畫一樣，講究構成、塊面，點與線的有機結合，雖然沒有花、鳥、草這類的具體的物象，但書家要能將畫意運用于書法的圖像。古人講“書畫同源”，道理是相通的。

1983年，楊遠征第一次拜訪金石書畫名家李立，李立建議他習畫。此后他先后向湖南幾位書畫名家：鄔邦生、易圖境、王憨山、歐陽篤材等老先生學習繪畫。令他受益最多的是鄔邦生和易圖境老師。楊遠征記得，2004年“五一節(jié)”期間，他到懷化去向易老求教，易老每天清早五點開始畫畫。楊遠征每天4點20分準時起床，搭的士到易老家，因為怕打擾，一定要等到五點鐘才敲門。幫老師擠顏料，觀摩畫畫。易老畫畫過程中的狀態(tài)令楊遠征受益匪淺，他整個人全神貫注，毫無顧忌身邊的學生，畫幅很大，夠不到的地方老人家就跳起來畫，“非常灑脫，像小孩子一樣天真爛漫，所有的人格、積累在創(chuàng)作那一刻綻放出來。這對我是最好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