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人們談起中國古代著名戰略的時候,常常引用的一個膾炙人口的例子就是隋末農民大起義中李密給楊玄感進的三策。當時正值隋煬帝發動了第二次征討高麗之役,在后方督運糧草的重臣、前丞相楊素的兒子楊玄感乘隋煬帝大軍在外徒勞無功、國內動蕩不安民怨沸騰之機起兵反隋。作為楊玄感的謀士,李密給他出了三個戰略:北據幽州,斷煬帝后路,“高麗抗其前,我乘其后,不旬月赍糧竭,舉麾召之,眾可盡取,然后傳檄而南,天下定矣”,為上策;西入長安,“據函、崤,東制諸夏,是隋亡襟帶,我勢萬全”,為中策;就近攻東都洛陽,頓兵堅城下,隋軍“理當固守。引兵攻戰,必延歲月,勝負殊未可知”,為下策。
這一戰略分析之所以如此著名,就是因為它以極高的準確性預見到了隋末農民戰爭的戰略走向,三個在這一時期叱咤風云的歷史人物都或從正面、或從反面印證了這一戰略分析的正確性。特別是其中對中策(先入關中)和下策(攻打洛陽)的比較分析更是極具遠見的神來之筆(上策則屬于特殊歷史時刻的產物,時過境遷之后不具推廣意義)。
與讀者料想的一樣,第一個從反面驗證這一戰略分析的就是楊玄感(否則他不就當皇帝了嗎?哪還有別人來驗證呢)。他在李密的三策中偏偏就選中了下策,理由是“今百官家口并在東都,若不取之,安能動物?且經城不拔,何以示威?”然而,形勢發展與李密所預言的幾乎一模一樣。楊玄感起兵雖然聲勢很大,起初也打了不少勝仗,但一時半會兒之間終究奈何不得洛陽堅城。很快隋軍主力調頭南下,會同各地隋軍支援洛陽。楊玄感前有堅城、后有敵軍、又無根據地可用,幾乎是轉瞬之間就陷入了絕境。這時他再想起來要西取關中也已經晚了,在西進的路上楊玄感又因為貪圖弘農宮積粟,攻城3日未克,被追兵趕上,只落得個兵敗自盡的結局。
有反面典型就有正面榜樣,最充分地顯示了李密關中戰略正確性的人就是唐高祖李淵。這位大業十三年(617)才起兵反隋的后來者起初并不那么引人注目,與已經率領瓦崗軍屢敗隋軍、威震天下的李密相比,他儼然不過是個小蘿卜頭。在起兵后給李密的信中,李淵一口一個“欣戴大弟,攀鱗附翼,唯冀早膺圖箓,以寧兆庶”,自己只要“復封于唐,斯足榮矣”,裝孫子裝了個十足。然而,就是這么一個不起眼的人物,趁著李密和天下群雄在洛陽一帶打得頭破血流之機,堅決貫徹了李密的關中戰略。李淵起兵后不久就親率主力離開根據地太原,長途奔襲,直取關中,僅用4個月時間就拿下了長安。3年之后,當李唐政權穩定了關中根據地,開始移師東向的時候,關東群雄已經死的死、殘的殘。李世民在虎牢一戰擊破竇建德之后,天下大勢就已經基本確定,只剩下一點收拾殘局的工作了。
正面反面例子都說過了,那么李密自己又如何呢?遺憾得很,他就是我們要提到的第二個反面教材。
楊玄感兵敗之后,李密四處流亡奔波了幾年,終于在大業十二年(616)投入了瓦崗軍。一入瓦崗,李密如同蛟龍入海,立刻將其雄才大略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先敗張須陀、再破劉長恭、收降裴仁基,又拿下了興洛倉、回洛倉、黎陽倉等隋朝主要糧倉并開倉放糧,一時間“老弱負襁,道路不絕”,很快就“屬至數十萬”。不過一年時間,瓦崗軍就一躍成為全國最強大的反隋力量,李密也取代瓦崗軍初創時的首領翟讓,成為新的瓦崗之主。
就在這形勢一片大好之際,李密卻仿佛患上了失憶癥,完全忘卻了4年前他自己提出的關中戰略,而是與當初的楊玄感一模一樣圍著洛陽打起轉轉來。與楊玄感一樣,開始時李密也打了不少勝仗,王世充、宇文化及先后成為他的手下敗將。然而,也同楊玄感一樣,這些戰術勝利都沒能挽回李密在戰略上的失誤。殺敵一萬自損三千,在缺乏牢固的根據地和后方支援的情況下,瓦崗軍勝仗打得越多,自身實力損耗得就越嚴重,可洛陽堅城卻始終可望而不可及。與此同時洛陽就像一塊巨大的吸鐵石,吸引著無數像楊玄感、李密一樣的群雄前來逐鹿,于是瓦崗軍的敵人也就越打越多。特別是與宇文化及之戰,雖然瓦崗軍最終擊敗了這只隋軍最后的精銳,但瓦崗軍也“勁卒良馬多死,士卒疲病”。終于,強弩之末的瓦崗軍在邙山被王世充以伏兵擊敗。由于沒有根據地,曾經貌似無比強大的瓦崗軍竟然就此土崩瓦解。李密也不得不去向他那位李淵族兄投降。然而,誰能放心使用像李密這樣不得了的人物呢?最終李密在遭到李淵猜疑的情況下叛逃,并被唐軍所截殺。一代豪杰就這樣以自己的生命為自己當年所說的“引兵攻戰(洛陽),必延歲月,勝負殊未可知”做出了最形象的注解。
那么李密究竟為什么不先入關中呢?他自己是解釋過的。在瓦崗軍攻下回洛倉、達到極盛的時候,李密的部將柴孝和就曾經勸李密直取關中。可李密卻說“君之所圖,仆亦思之久矣,誠為上策。但昏主尚在,從兵猶眾,我之所部,并山東人,既見未下洛陽,何肯相隨西入!諸將出于群盜,留之各競雌雄。若然者,殆將敗矣”。也就是說,李密是擔心后方不穩,才放棄進關中的機會,一定要先拿下洛陽的。
李密的話是撂在這里了,他說的問題也是客觀存在的,瓦崗軍畢竟還不是組織嚴密的正規軍,加之李密又是半路插進來的,有這些顧慮也是情理之中。但是,萬事總不會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執行起來一點困難都沒有的。關鍵要看這些困難是否真的大到足以改變戰略選擇的地步。
那么李密所說的這些困難究竟有多大呢?
首先,可以跟李淵比比。與已經“屬至數十萬”的李密不同,李淵起兵的時候底子很薄,是以討伐劉武周為名,才募集了“眾且一萬”的。起兵之后,李淵可能又募到了一些兵,但數量也必有限,這樣當他率3萬軍隊遠征關中的時候,實際上他的大本營太原是相當空虛的。從人事安排上也可以看出這一點,李淵把精兵強將和自己的長子建成、次子世民都帶在身邊,只留下四子元吉留守。雖說李元吉對李淵的忠誠度肯定高于瓦崗眾將對李密的忠誠度,但要知道太原周圍可是有強大的突厥與劉武周勢力虎視眈眈的,隨時可以把李淵的老窩端掉,這與元吉是否忠誠其實關系并不大。李淵在進軍關中的路上,曾經兩度受阻,內部要求“還救根本,更圖后舉”的呼聲很高,可李淵最終都下定決心,直取關中。這是為什么呢?不是李淵沒有困難,而是他經過深思熟慮認為這些困難不足以影響他的戰略決策——拿不下關中,只在太原一帶晃悠,最終必是死路一條;而只要拿下關中,就算丟了太原,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卷土重來。事實上,歷史證明了李淵的英明。李淵取得關中后不過1年多時間,武德二年(619)劉武周就向太原發起進攻,李元吉棄城而逃。不過這時李淵已經取得關中,很快就憑借關中的力量發起反攻,消滅了劉武周。
其次,可以跟楊玄感比比。李密的內部眾將確實不夠穩定、后方不夠牢固,但他好歹還有內部眾將、還有后方。但楊玄感又如何呢?他臨時起兵,根本就沒有后方。部隊都是征集的民夫,也沒有什么像樣的將領。在這樣的情況下,李密認為楊玄感可以直取關中,而李密有了那樣的條件之后反而不能取關中了,這豈不奇怪嗎?
最后,跟李密自己比一下。在邙山大敗,瓦崗軍瓦解之后,李密走投無路被迫投唐。就在這種窮途末路的情況下,他身邊竟然還剩下2萬多軍隊和王伯當等一批將領。要知道這沒比當初李淵率領進攻關中的3萬軍隊弱多少啊!此時尚且如此,那么瓦崗軍全盛的時候,就算內部有問題,力量要打折扣,但總比全軍崩潰之后要強得多吧?何況當時李密與翟讓尚未破裂,瓦崗軍內部矛盾還沒有激化,李密怎么可能沒有能力取關中呢?
由此分析來看,李密自己說的理由是不大有說服力的,至少是不全面的。那么還有什么原因導致他沒能夠先入關中呢?唐太宗李世民對此有一段精彩的評論。當時正值李淵向關中進軍途中在霍邑受阻,眾將一則擔心突厥、劉武周襲擊太原,二則擔心李密前來爭奪關中,紛紛要求撤軍。李世民此時卻指出“李密顧戀倉粟,未遑遠略”,不會來奪關中,而歷史果然證實了李世民的判斷。
當然,倉粟(據記載僅興洛倉儲糧就達2400萬石之多)只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更確切地說,是瓦崗軍當時所取得的包括倉粟在內的一系列眼前近利,蒙蔽住了李密的戰略眼光。毫無疑問,李密是一個當之無愧的戰略思想家。當沒有受近利影響的時候,他可以冷靜地思考問題,并向楊玄感提出了富有遠見的戰略三策。然而,他卻不是一個好的戰略執行家。當大量近利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堆積如山的糧食、潮水般涌來的追隨者),他就被沖昏了頭腦。這些近利可能會受到損失的恐懼壓制住了他的戰略思維,使得他在不知不覺間高估了戰略執行中的困難以及近利可能遭到損害的風險,而低估了一個正確的戰略決策所帶來的無法以戰術勝利所取代的巨大長遠收益。對于這一點,可能李密自己作為當局者都未必完全清楚。而作為旁觀者的李世民卻對此洞若觀火,評論起來一針見血。
當然,我們絕不是說制定和執行戰略的時候可以不管具體情況和困難。但是,在評價這些困難的時候,我們必須有清醒的頭腦來分析這些究竟真的是無法克服的困難、必須調整戰略,還是僅僅是我們因為貪戀近利而為自己尋找的一些借口。否則,我們很可能會因為貪圖近利而犯下戰略性錯誤,最終像李密那樣追悔莫及!
最后,借用《紅樓夢》中的《好了歌》來總結一下這篇文章,正是:世人都曉戰略好,唯有近利忘不了;利盡方覺戰略失,李密前車莫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