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基生肚子餓得咕咕叫。肚子一餓,冷汗就沁出來了。黃基生一邊沿著山路走,一邊用眼睛搜尋路邊的荊棘雜木,看有沒有野果。喲,一個兔子!黃基生竟有意外的發現:一棵被人摘光了的野果樹下,分明躺著一個兔子!兔子不動,一條伸直的腿還流血,肯定是掙脫了鐵夾子而逃到這里,死在這里的!黃基生走過去把它撿起來,嘿,它身子還是熱的!
于是撈了些干茅草、干樹枝,然后掏出一盒洋火,擦燃一根,把茅草點起來,一堆篝火就燒起來了,就把兔子架在樹枝上烤。不久,黃基生就迫不及待地扯下兔子的一條腿,半生半熟地啃起來。
“好香的兔子啊!”一個聲音在黃基生背后說。黃基生扭頭一看,是一個連鬢胡子,他分明還看見那連鬢胡子的喉突一上一下地滑動,那是在咽口水。“想吃嗎?來吃吧!”黃基生大方地說。連鬢胡子也不客氣,蹲下身子,就從火堆上拿起缺失了一條腿的兔子,連著后腿撕下一大塊,然后就大口咬起來,咬到口里轉一下,就咽下去,喉嚨咽得咕咕響。“慢點吃啊,別噎著了!”黃基生關心地說。連鬢胡子笑笑,并不接受意見。黃基生就也來了點私心雜念:一個兔子只有這么多,你吃得快,我也不能太慢,就也大口地咬,大口地吞。可是——“欲速則不達”,一塊帶點骨頭的肉卡在喉嚨里了。“喀,喀!”他想把喉嚨里的東西“喀”出來,但哪里能如愿?那東西橫得很呢。他又想用把勁,把它強咽下去,糟糕!它是被咽下去了一些,但并沒有順勢而下,而是卡得更緊了。“呃,呃!”黃基生不能不急,他向連鬢胡子求救,口不能講話,只能這樣“呃”了。
連鬢胡子絲毫不為所動,裝作沒看見,只顧自己吞吃。他吃掉那一大塊,又撕下第二大塊了。他打了個小小的飽嗝,才停止咬嚼吞咽,小而圓的眼睛望著黃基生,嘿嘿笑著說:“不要緊的!”黃基生很有點火了。你當然不要緊啊!你還可以多吃啊!
連鬢胡子把第二大塊兔肉吃了,打了個響飽嗝,這才說:“跟我走吧,我讓你把卡在喉嚨里的東西吞下去!”黃基生問到哪里去,他說到有水的地方去。黃基生問哪里有水,他說只管跟著他走。黃基生就把還架在火堆上吃殘的兔子肉提起來,跟著他走。
黃基生跟著他下了一道坡,就見路邊有一眼泉水。有水還不好辦?黃基生就走到泉水邊,把手里的兔子肉放下,兩個手掌合起來,捧一捧水,就往口里吞,希望水把堵塞的喉嚨疏通。但水也被堵住了,根本咽不下!他就蹲下身子,低著頭,作嘔吐的樣子,可惜嘔不出什么來。連鬢胡子又嘿嘿笑著:“哪有這樣容易啊!還是得我幫你!”就走到泉水形成的小圳下游不遠處,摘了兩片手掌寬的粽葉,窩成一個箕斗,走到泉眼旁,舀了一箕斗水,用左手握著,背過黃基生,右手就在那水面上畫什么,一邊畫一邊口里念著什么,然后叫還在作嘔吐樣子的黃基生站起來,把箕斗送到他嘴邊,說:“快喝下去!喝下去,喉嚨里的東西也就沖下去了!”黃基生說:“我剛才喝了水,咽不下啊,你是看見的!”“你只管喝下去!”黃基生就喝水,喝一口,咽,居然咽下去了,再喝一口,又咽下去了,再喝一口,“啊——”黃基生長長噓了一口氣,喉嚨暢通無阻了!“多謝你,多謝你!”黃基生發自內心地感激說。“小意思,小意思!”連鬢胡子搖搖手,“先得感謝你請我吃烤兔子肉呢!”
黃基生說:“還有!”他提起兔子肉,把兔腦袋撕下來,把兔前腿遞給連鬢胡子。連鬢胡子也不客氣,接住了。他大塊地撕著吃,長長的肋骨啃掉了肉,骨頭舍不得丟,也往口里塞,卻又不見他嚼,只是舌頭一轉,就全咽下去了。“你別卡住啊!”黃基生善意地提醒他。他笑著說:“一條兔子大腿全部塞進喉嚨,也卡不住我!”“你喉嚨這么大?”黃基生不相信他。“那就試一下吧!”他把兔前腿的肉撕下吃掉,只剩下光骨頭了,就撿起原來那個箕斗,舀一斗水,再背過黃基生,像原先那樣用手指畫一畫,口里也念著什么,然后說:“看吧,我吃了啊!”就把那兔前腿骨直接送到喉嚨口,再喝一口水,頭仰一仰,喉骨突一滑,就說:“下去了!”然后張開口,讓黃基生看,里面已經空洞無物了。“你會畫魚刺水吧!”黃基生雖沒看見他手指在畫、沒聽見他口里在念,但黃基生早聽說有一種會畫“魚刺水”的人有怎樣怎樣的能耐。連鬢胡子說:“實不相瞞,我是會畫魚刺水!”黃基生就用另一種眼光望著他,眼光里有好奇和艷羨。“你想學嗎?我看你人還好,我可以帶你這個徒弟!”“想學啊!”黃基生激動地說,“我就拜你為師!”
哎,黃基生做出這一應答,對他這一生來說,真不好說是福還是禍呢。
連鬢胡子就問黃基生的基本情況,黃基生告訴他,自己十八歲不到就被抓到國民黨隊伍里吃糧,現在是第五個年頭了。前不久他們那支隊伍被共產黨的隊伍打敗了,他被俘虜了。共產黨隊伍的人問他是參加他們的部隊還是回家,他說愿意回家,雖然雙親不在了,他還是愿意回家。共產黨隊伍的人就給了他幾張票子做盤纏,打發他回家。“那一點錢哪里夠花?我已經餓了兩天肚子了,在路邊找野果吃,才看見那個兔子。”連鬢胡子說:“我倆算有緣分!”他也把自己的一些情況告訴黃基生,說自己到外面做挑擔買賣,錢掙得不多,錢和擔子還都被土匪搶了,也是餓著肚子回家的。好在到他家已經不遠了。
連鬢胡子師傅帶著黃基生走到自己家里,告訴婆娘說自己打算收這個人做徒弟。師娘打量著黃基生,說:“小伙子倒是一副老實相!”師傅讓師娘做飯吃了,就向黃基生介紹學徒弟的有關規矩和要求。黃基生聽了,想,別的事倒不難,難的是自己哪里有錢付行拜師禮的禮金?師傅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沒有現錢不要緊,記在賬上就是,不過現錢和賒賬數目不同,賒賬要在現錢的基礎上加三成。這時師娘說:“基生也沒有爹媽了,獨打鼓獨劃船的,你把一筆賬壓在他頭上,他心里不輕松嘛!那禮金就不收了吧!”師傅橫她一眼,說:“什么事都要按規矩辦!”黃基生說:“禮金我一定要付,師傅讓我欠著,就是看得起徒弟了。”
于是行拜師禮,在堂屋里進行。黃基生注意到,堂屋正面的神龕上,“孫氏歷代先祖考妣之神位”一行大字的旁邊,還有一行小一些的字,寫的是“劉氏恩師之神位”。師傅告訴黃基生,自己的師傅,也就是黃基生的師祖姓劉。又說自己的師傅在世時,自己是怎樣依順他,孝敬他。黃基生點著頭。
禮成之后,孫師傅說:“今天時間不早了,就不要你下地了,你只到禾場里去劈劈柴吧!”黃基生就去了。原來師傅告訴他的,他要在師傅家住三年,這三年里,當然不是終日坐在家里,像讀書的人一樣向先生學呀學呀;師傅只是適當地抽時間教他,平常時間他要給師傅做事!第二天,師傅就領他到地里做事。師傅沒有兒子,兩個女兒都出嫁了;他家有幾畝田地,正需要幫忙的。黃基生知道,徒弟給師傅做事,是天經地義的,“徒弟徒弟,三年奴隸”嘛。
到了第四天,吃了早飯,師傅對黃基生說:“今天是個吉日,我第一次教你畫魚刺水吧!”黃基生當然高興。只見師傅從炊事間里拿出幾根筷子、一把菜刀和一塊砧板,放在堂屋里神龕前的桌子上,然后領著黃基生跪在神龕前敬奉了祖宗和先師,然后就左手拿起一根筷子,按在砧板上,右手操起菜刀,橐、橐、橐!把筷子剁成四截。再拿起一截,遞給黃基生,說:“你給我吞下去!”黃基生看著起碼有兩寸長的竹棍,為難地說:“這怎么能吞下去!”“怎么不能?戳到喉嚨口,只管咽!——聽話!”黃基生只好聽話。但哪里咽得下?卡在喉嚨里了。師傅說“別急”,就從水缸里舀一碗水,手指在水面上畫了一通,一邊畫一邊口里念著什么——后來黃基生才知道,師傅手指畫是畫符箓,口里念是念他的師傅的名諱和很長的咒語——然后對黃基生說:“你看著我!”說著自己捏起一截竹棍,戳進口中,再在碗里喝一口水,頭一仰,一聲骨碌,說:“下去了!”又張開口給黃基生看。黃基生確認了,口里已沒有竹棍了。師傅又舀一碗水,如前操作了一番,對黃基生說:“你喝一口,竹棍也能吞下去!”黃基生就接了碗,猛喝一口,頭一仰,骨碌,竹棍的確咽下去了。
師傅一連讓黃基生吞了四截竹棍。他吞是吞下去了,但很擔心屙不出來。向師傅提出這個問題時,師傅說:“咽下去了,你就別管!”果真,黃基生第二天屙屎時并沒有異常的感覺。
過了幾天,師傅又教他。這一次只把一根筷子剁成三截了,要他吞。他先是有點畏葸,師傅熊他說:“有我畫的水,你怕什么!”黃基生就不怕,把三寸多長一根的竹棍一截一截地吞下去了。
黃基生下地,師傅是定了工作量的,那工作量是很大的,正常情況下要兩個人才能完成。黃基生也咬著牙,舍力地干。如果師傅和他一起下地做工,到了中午師傅就回家吃飯,然后給他把飯菜帶到地里。師傅帶給他的,沒有什么好菜不說,飯的分量也不多,他只能勉強吃飽。不是師傅家窮,而是師傅有意“節儉”。師娘曾不止一次對師傅說,那樣對待徒弟要不得,師傅則說:“婦道人家懂得什么?當徒弟,又不是享福!”對師傅的做法,黃基生也忍了。學徒嘛,又不是當官。好在如果師傅到外面給人畫魚刺水去了,師娘就給他辦不錯的伙食。黃基生真的覺得師娘是慈母,雖然她還只有四十歲掛點零。
第二年春季的一天,師傅又教黃基生。這回不是要他吞竹棍了,而是吞鐵釘,四條棱的鐵釘,有兩寸長一枚。黃基生開頭也很害怕,但喝了師傅畫的水,居然也能將那鐵釘吞下去。黃基生認為這確是不能理解的奇跡!
后來,師傅又教他畫符箓和念咒語。這更不是一天兩天能學到手的,師傅對他這樣說。畫符箓,師傅每天只教他一兩筆,念咒語,每天只教他念一句話。好在學了一段時間后,師傅說他也可以給別人畫一畫水,試一試了。
哎,黃基生多么希望試一試啊!
二
一天吃了早飯,黃基生正要出門做工,忽然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高個子漢子,氣喘吁吁地對師傅說:“請孫師傅快到我家去!我女兒被雞骨頭卡住了!”師傅正在往旱煙鍋里塞煙絲,他不急,慢條斯理地說:“卡住了就卡住了,有什么要緊啊!”那人說:“她難受啊!臉都憋青了!”師傅說,那就去吧。師娘說:“叫基生也去吧!”黃基生也順勢提出了要求。師傅就讓他也跟著去。黃基生別提有多高興,他打算到了那里后向師傅提出,讓自己給那個人畫水。
一行三人走到門前的岔路口,忽然又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白臉漢子走來了,他對師傅說,他家老爺被雞骨頭卡住了,請孫師傅快去救命。師傅就停住了步子,說:“到底讓我先到哪里去呢?”高個子漢子說先到他家去,因為他先來。白臉漢子說先到他們家去,又說他來時賬房先生交代了,務必請孫師傅快點到達,他不會虧待孫師傅的。師傅就說:“虧待不虧待倒不管,我為的是救人。”又問白臉漢子說:“你家老爺多大年紀了?”那漢子說,六十多歲了。師傅就說:“那我還是先到你們家去!上了年紀的人,耽擱不起!”那高個子漢子搓著手,著急地說:“這怎么辦?這怎么辦?”這時黃基生就說:“師傅,讓我到他家去吧!”他指著高個子漢子。師傅沒做聲。高個子漢子就求情。師傅就對他說:“我徒弟到你家去,是第一次顯手段!——他的法術是沒得說的,酬勞費,按我們這一行的規矩,可是加倍的啊!一共要這么多!而且不能賒賬!”他伸出四個指頭。高個子漢子連連點頭,沒話說。
黃基生很是激動,就辭別師傅,和那個高個子漢子急急奔跑。走了十多里,終于到了高個子漢子家里。黃基生見一個姑娘斜倚在一把竹椅上,張著口,半閉著眼睛,臉色慘白。黃基生說:“不要緊,不要緊!水到喉通,水到喉通!”就要人舀一碗水來,他接住,走到門外,用手指在水面上畫符箓,又念念有詞。然后走進來,把碗口湊到那姑娘的嘴唇邊,說:“喝下去,喉嚨就通了!”姑娘抬起眼看他一眼,又半閉著眼,喝。喝了一口,咽是咽下去了——原先也喝過水,但咽不下,被擋住了的——但骨頭并沒有被沖下去。姑娘家里的人就望著他,有一點不相信的意思。他就威嚴地咳一聲,然后大聲命令:“拿一根筷子來!”高個子漢子就拿來一只筷子!又下命令:“剁成三截!”就剁成三截。又命令再舀一碗水來。就再舀一碗水來。他像剛才一樣操作了一番,就對姑娘說:“你看我啊!”說著就捏一段筷子,送進喉嚨口,再喝一口水,頭一仰,說:“下去了!”又張開口,讓姑娘驗證。然后對姑娘說:“我再畫一碗水,你喝兩口,保證你喉嚨暢通!”就又畫一碗水,遞給姑娘。姑娘接了,猛喝一口,咕嘟一咽,頭一仰,臉色頓時生動起來:“下去了,下去了!”姑娘家里的人都歡欣鼓舞,說謝謝師傅。黃基生則顯得很矜持,說:“水到喉通,不能不通!”
自然要留黃基生吃飯。姑娘喉嚨暢通了,就是個健康的人,她就和娘下了廚房。四十多歲的漢子——姑娘的父親陪著黃基生。黃基生問,姑娘是怎樣卡住喉嚨的。做父親的就說:“快別提了,是難出口的事。”接著就告訴他原委。原來今天村里一家人上壽,準備大宴賓客,他的女兒秀璉也被請去幫忙了。秀璉幫著大師傅做菜。她一個人在廚房時,聞著鍋里燉著的雞肉香氣,就忍不住想吃一塊,家里窮,好久沒吃油葷了。她揭開鍋蓋,捏起一塊,吹一吹,就塞進口。這時候,主家的人來了,她一急,雖知道嘴里的東西是塊雞骨頭,也強咽下去,結果被卡住了。黃基生一進屋就注意到這戶人家是貧窮的,現在聽姑娘的父親這樣一說,更對這一家人充滿了同情。等他講完,就寬慰他說:“那也不是什么丑事,人一餓,什么都不管了。”又講了一陣話,姑娘的父親說:“小師傅你坐一會兒,我出去一下。”黃基生揣測,這做父親的是去借錢。不一會兒,做父親的回來了,黃基生看得出來,那臉上籠著一團愁云。做父親的就對黃基生說:“師傅啊,對你實說,酬勞費,我硬是一下子找不到這么多。來時老師傅說過,不能賒賬,可我實在沒辦法呀!請你回去后跟老師傅講一講,過幾天我一定送過去。”
黃基生遲疑了一下,說:“好吧,我回去后跟師傅說一說。”他想,回家后,如果沒有錢交給師傅,師傅不知會發多大的火。讓師傅發火吧,自己可不能在這樣的人家里逼債啊。
不一會兒,吃飯了。黃基生剛端起碗,只見一個五十來歲的人走進來,說:“你家請了魚刺水師傅來了吧?請這位師傅到我家去!我爹爹被卡住了!”黃基生馬上放下碗,說:“我就去!”個把時辰后,他回姑娘家來了。原來被卡住喉嚨的,就是秀璉幫忙的那戶人家的老壽星;因為高興,吃飯時不小心就被一根魚刺卡住了。黃基生說,事情搞好了,飯也在那里吃了。又把姑娘的父親拉到一旁,說:“跟你講件事。你家的酬勞就不要付了,只不過你對別人要說是按規矩付了的,付了現錢。我看你家境不怎么樣,一點錢,就算是我資助了你。”姑娘的父親說:“那怎么要得!我只是暫時付不起,過幾天我一定送去!”黃基生真誠地說:“你也不要去哪里搞錢了。剛才那位壽星家除了按規矩付了我的錢,還另外給我加了些。我有錢交師傅的。”
這一家人真正是對他千恩萬謝了。
黃基生回到師傅家里,師傅還沒回來。他不想在家里閑著,就要去地里做工。這時師娘說:“基生,你不要這樣勤快啊!你師傅把你當一個長工對待,我都不忍心呢。你就在家里歇一歇吧,時間也不早了。”黃基生看看太陽,只有一竿子高了,就聽師娘的話。師娘就問他到那個村里畫魚刺水的情況,他如實說了。不,并沒有百分之百地如實說,那個壽星額外給他的錢,和他沒要那個姑娘家付酬勞費的事,就隱瞞了。師娘對他的“旗開得勝”很是欣慰,又埋怨丈夫總是延宕時間,不盡快地教他。黃基生坐了一會兒,覺得閑得沒味道,又看看太陽,就提了斧頭,到屋前的禾場上劈柴。劈了一陣,師傅回來了,一臉高興。黃基生一邊劈柴,一邊聽師傅說話。師傅說,他特意踅到黃基生畫魚刺水的村,聽到了那村子兩家人對黃基生的法術的贊揚。“不錯呀,基生!”師傅贊揚道。黃基生說:“感謝師傅教誨!”說著就把身上的票子掏出來,交給師傅,說哪家多少,哪家多少。師傅接住了,一邊蘸著口水數一邊說:“早跟你說了,跟我學這門法術,一生的衣食還是弄得到的。”黃基生估計那個壽星沒有把額外的“意思”告訴師傅,也就放心了。
師傅又笑著對黃基生說:“基生,你婚姻也要有了!我到那個姑娘家,見那個姑娘長得清秀,又懂禮性,就想,把她說給你做婆娘不是好嗎?就和她爹說了,她爹很同意!”黃基生難為情地說:“師傅,我哪里討得起婆娘啊!”師傅說:“跟你講過了,你跟我學了這門法術,一生的衣食是不愁的,不愁衣食,還愁沒有婆娘進屋嗎?”這時來抱柴塊的師娘就說:“基生,這是大好事啊!”
過了些日子,師傅又借給黃基生一些錢,讓師娘陪著他到女方家行了“定世”的儀式——“定世”相當于“訂婚”。說定了,等黃基生出師后在適當的時候來娶。
又過了一些日子。這天晚上,師傅走到黃基生的臥房里,對他說:“基生,我把畫魚刺水的法術全教給你了。我還有一項法術,你學也可以,不學也可以,全憑你自己。”黃基生說:“師傅,什么法術,只要是能謀衣食的,我都學。”師傅壓低聲音說:“這項法術,是不能對外人說的!”黃基生見師傅神秘兮兮的樣子,就又好奇又有點不安地說:“師傅,是什么法術?”師傅就說了:是讓別人吃東西時噎著咽不下或卡住喉嚨的法術,即使你細嚼慢咽,我要你噎著、卡住,還是會噎著、卡住。黃基生就搖著頭說:“師傅,我不學,我不學!”心里說,那是歪門邪道!師傅說:“你不學,以后就會被同行欺侮!再說這樣的社會,還是可以派用場的,只不過不要輕易派用場。”說了一番,黃基生還是同意學了。師傅又說,學這門法術,是要額外交拜師錢的。黃基生也同意了,當然也只能先欠著。
黃基生想,那次吃兔子肉,自己本來也沒有吃得怎樣快,為什么也噎住了?只怕是師傅耍了那種名堂。這樣一想,就看一眼師傅,只見師傅小而圓的眼睛瞇縫著,眼角的魚尾紋像藏著笑,又像藏著不可猜測的詭秘。
這種法術本也不難學,但師傅似乎有意拖延時間,用了半年,才一點一點地傳授給他。
學了這種法術,黃基生多次用來做了很重要的事。這是后話。
三
不知不覺,黃基生在師傅家住了三年,師傅要打發他回家了。回家的頭一天,他還給師傅在一條山溝里挖土。中午,師娘送飯來了,他吃飯的時候,師娘說:“基生,我早說你是個老實后生。我對你說,你師傅做人是不地道的,你也應該看出來了。你回家后,要多做善事,多為鄉親解難,不要把錢財看得太重,你師傅后來教你的那門法術,你不能用來做損人的事!”黃基生停止扒飯,望著師娘,只見師娘神情嚴肅,黑亮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企盼的光。黃基生說:“師娘,師傅為人怎么樣,當徒弟的不敢妄說;您的教誨,我是六月里喝涼水,點點滴滴記在心里的!”師娘的眼神里有了欣慰,說:“我相信你!”又告訴他,他師傅的師傅就是她業已故世的父親,她父親累累教誨他不要把錢財看得太重,他口頭答應得好,實際上是另一套。后來岳婿倆反了目,斷了來往。
黃基生沉沉地說:“師娘,您放心吧!”說了之后就大口地扒飯,吃完飯,就奮力挖土。
晚上在家里,師傅自然也要對他進行一次畢業前夕的教育。師傅說一句,黃基生點一下頭。最后,師傅拿出一個賬本,說包括行拜師禮的禮金、飯米錢、三年的總拜師費、所借的錢,等等,連本帶息,黃基生一共欠了他多少。這時師娘說:“基生的飯米錢就不要收那么多了吧,人家當得一個長工!”師傅橫著眼瞪著她說:“什么事都有規矩,婦道人家講什么!”黃基生就說:“師傅,按規矩辦吧!”
這天,黃基生就告別了師傅師娘,背著一個麻布包袱,回家了。師傅送到村口,臨別時說:“多多發財,多多發財!”
第二天傍晚時分,黃基生在一個叫雞籠鋪的小集鎮的伙鋪里住下。吃飯的時候,忽然不遠處傳來哭聲,接著聽見伙鋪里一個女幫工的說,一定是張老大死了。一個男幫工的說,這么多天了,水米進不得,又餓又渴,不死,往哪里走?黃基生就問,那人得了什么病?男幫工的說,那人吃干牛肉,吃急了,噎住了,咽不下,以為喝水可以沖下去,哪知灌到喉嚨里的水沒把干牛肉沖下去,反而把它泡脹了,喉嚨堵得鐵緊。那是五天前的事,可憐受了五天罪。黃基生站起來,說:“我去看看!”
走出伙鋪,循著哭聲來到張家,只見那被宣布為死了的張老大已經被抬到堂屋里,黃基生對一個哭喪著臉的漢子說:“這位躺著的是你什么人?我看看,好嗎?”他不說“死者”而說“躺著的”,當然是有意思的。那漢子是張老大的弟弟張老二,見黃基生是個生人,以為是個好事之徒,就說:“有什么看的啰!”黃基生說:“或許還有救呢!”就在“躺著的人”身邊蹲下來,掀開蓋著挺直的身子的被單頭,露出了頭和頸項,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男子。他摸摸那男子的頸項,又探探鼻息,又摸摸額頭,對張老二說:“我試試,也許還可以救轉來!”又加一句,“我是魚刺水師傅!”那張老二說:“請過魚刺水師傅的,畫的魚刺水沒有作用!”黃基生說:“各師各教各派!各人的法術不同呢!”那漢子抹抹眼睛,見他神情莊嚴,不是那種好事之徒,就說:“那就請你用法術吧!”
黃基生想,一定要慎重,慎重!原來師傅對他有過這樣的交代:一般的被卡住喉嚨的人,直接畫水給他喝就是了;嚴重的,則要自己先吞竹棍,再畫水給他喝;更嚴重的,還應該怎樣怎樣。今天自己遇到的,當然是特別嚴重的啊。他凝了一會兒神,就說:“我們開始吧!”然后神情變得十分嚴肅,命令道:“打一碗水來!”有人就打了一碗水來。他接了,走到神龕前,念念有詞一番,又畫符箓,又走到門外,對著天地,念念有詞一番,再畫符箓。然后返回堂屋,又發出命令:“拿一根筷子來!”就有人拿一根筷子來。他又發出命令:“把它剁成三截!”橐、橐!筷子成了三截。這時有人小聲說:“跟大前天那個師傅的做法是一樣的。”“怕是來騙錢的!”又有人說。黃基生只當沒聽見,不過真還有點擔心不能成功。師傅曾帶他給一個喉嚨卡了四天的人畫水,水是他畫的,人是救轉來了的,但那人年輕啊。
“水到喉嚨通!”他大聲說著,就捏起一截筷子,塞到喉嚨口,然后喝一口水,頭一仰,咽下去了。一連咽下三截。接著讓人再打一碗水來,他像剛才一樣行了儀式,然后讓人把“躺著的人”扶起,仰坐著,又讓人把那人閉著的口撬開,他就把碗口對著那嘴,口里說:“水到喉嚨通!”把碗斜一斜,一股水就進了那口腔,然后又讓那身子往后仰一仰,咕——嘟!好,水入了喉嚨。但看得出,喉嚨里鼓起的那一團并沒有動。又照樣子再灌一口,又讓那身子往后一仰,咕——嘟——好哇,只見喉嚨里鼓起的那一團緩緩地往下移……又喂一口,喉嚨就暢通無阻,可以聽見水往胃里流的聲音了。忽然,只見那被人扶著、仰坐著的人口里輕輕噓了口氣,又噓了一口。人們屏著呼吸,似乎呼吸聲能嚇回那輕若游絲的氣息。不一會兒,只聽見那人喉嚨里輕輕呻吟了一聲。“轉來了!”有人禁不住激動,高聲說。“轉來了!”“轉來了!”好多人都高興地說。那張老二已換了喜慶的神色,抓捏著黃基生的手,說:“師傅,多謝你,多謝你!”黃基生還是矜持地說:“沒什么!好好照護病人吧!”
于是把準備好的白喜宴改成紅喜宴,“救命恩人”黃基生坐了上席。這戶人家還是比較殷實的,也大方。酒食很不錯。飯后,又要他別到那伙鋪里去歇了,就在他們家客房里歇。黃基生不愿多打擾別人,還是堅持要到伙鋪里去。主隨客便,就讓他去。又問他,要多少酬勞。他說:“按規矩吧。”就說了“規矩”。主家十分爽快地照規矩付了,又要額外贈兩塊光洋。他說:“那不必的!只要按規矩辦。我是按治重癥的規矩收了錢的。”主家強要他收下額外的兩塊光洋,他堅辭了。
在伙鋪里的大通鋪上躺下時,他想,如果不是離開師傅家的頭一天師娘跟他說了那一席話,自己會不會收下那兩塊額外的光洋?也許會呢,他心里說。又想起師傅送他到村前岔路口說的話:“多多發財,多多發財!”心里笑著說:“師傅的話是要聽的,多多發財總是好事!”
黃基生迷迷糊糊地要進入夢鄉的時候,突然傳來敲伙鋪大門的聲音,接著又傳來喊聲:“老板,老板!請開門!我們是來投宿的!”黃基生一激靈,那像是師傅的聲音呢!是的!應該沒有聽錯!他就起了床,走到廳堂里,桐油燈下,分明站著師傅,還有一個,那是自己的未過門的婆娘!“師傅!”他喊道,“你們怎么……”師傅也看見了他,十分驚喜:“基生,你也在這里!這是秀璉呢!”秀璉把身子避在燈的陰影里,怕羞。但黃基生已看出來了,秀璉的神色是凄哀的。
伙鋪老板讓他們坐下敘談,又問師傅他倆吃不吃飯,師傅說要吃。老板就說飯過一會兒才能辦好。師傅就對黃基生講了下面的情況。秀璉的隔壁村回來了一個養傷的軍官,那軍官看上了秀璉,要把她納為四姨太,秀璉和她家的人當然不同意。那軍官說,同意不同意,都是要娶。秀璉的父親昨天下午就走到師傅家,——他是知道黃基生出師回家了的,黃基生回家前的兩天也到過他家里——問師傅怎么辦。師傅說只有把秀璉帶到黃基生家去。秀璉的父親同意。于是傍晚的時候,把秀璉送到一個山口,讓等在那里的師傅帶著,到黃基生家去。誰知道運氣這樣好,還趕上了他。
黃基生也講了在這雞籠鎮給張老大畫魚刺水救命的情況。師傅就很贊賞說:“真不錯!你也算為我們這一派爭了光呢!”頓了頓,又說:“那他們給了你多少酬勞?”黃基生如實說了。師傅就說:“基生,你這樣老實!那額外的兩塊光洋,應該收下嘛!”黃基生笑笑,說:“我得到的已經不少了!”師傅說:“還怕錢咬手?”又說:“我到那家去看看!”這時伙鋪老板來了,說飯菜熟了,可以吃了。師傅說,吃飯慢一點不要緊,就要黃基生帶他去。黃基生為秀璉買了女客房的鋪,讓秀璉去歇息,自己就陪師傅去。
張家的人還沒睡,進了屋,黃基生指著師傅,向他們進行介紹,那一家人自然把“老師傅”奉為上賓,讓座,篩茶,遞煙。“老師傅”樣樣領受了,很心安理得。又到臥房里看望了已經躺在床上休息了的張老大。張老二又問“老師傅”吃了飯沒有,“老師傅”說沒有,他們就說,那就在他們家吃,馬上做。“老師傅”說,還有一個同來的在伙鋪里呢。他們就說一起來吃。黃基生說,秀璉就不要來了,讓她在那里吃了,早點休息。想了想,又說,自己還是到伙鋪里去一趟,安排一下秀璉。師傅就讓他去。
回到伙鋪里,黃基生敲開秀璉的門,秀璉害羞地說:“你一個人到這房里來做什么?”他笑笑說:“還有別的事做?叫你去吃飯!”又告訴她師傅不在伙鋪里吃了,她現在就可以去吃。秀璉低著頭說:“我這樣匆匆忙忙跟了你回去,心里沒個底!”黃基生說:“放心吧,有我吃的半碗,也有你吃的半碗。”還想說,有我睡的半張床,也有你睡的半張,又覺得這話還不宜說,就沒說。黃基生又帶秀璉來到飯堂吃飯。兩個人又有一句沒一句地談一些情況。不久,就有人來喊黃基生了,說請他去陪師傅吃飯。黃基生說他就不去了。那人也沒有強請。
黃基生后來到岳父家去,路過這雞籠鎮時才知道師傅在張家所做的一些事情。師傅不但收了張家打算給黃基生的額外的兩塊光洋,還給張老二畫了一碗魚刺水,當然按規矩收了酬勞費。張老二為什么要喝魚刺水?原來張老二陪師傅吃飯時,忽然就被一個肉骨頭卡住了。師傅就給他畫了魚刺水。黃基生懷疑是師傅耍的名堂,但也不敢肯定。
第二天,一行三人就上路,又走了三天,才走到黃基生的家。師傅以秀璉娘家人的名義參與了婚禮。三天后,師傅才回家。黃基生借了錢酬謝了師傅。師傅對他的慷慨很滿意。
黃基生在自己的婚宴上,也給一個食客畫了魚刺水,疏通了那人被一個羊骨頭卡住的喉嚨。師傅又乘機宣講,黃基生已向他學到了畫魚刺水的法術。
于是過了幾天,就有人上門請黃基生了。
這一次,錢是弄到一些,但應該說不是好事。
四
那天吃了早飯,黃基生正要給人去打短工,忽然一個十七八歲的后生走到他家里,說:“聽說你會畫魚刺水,快,快跟我去!有人請你!”黃基生問,被卡住的人是哪里的。后生說:“別問,只管跟我走!”黃基生就沒問,就跟他走。后生簡直是小跑,黃基生也緊緊跟上。過了村前的小河,上了村對面的山坳,再下山坡,再上更高的山坳,山深林密苔滑。黃基生說:“究竟到哪里去啊?”后生說:“很快就要到了!”過了不久,進了一片林子后,就看見有人迎上來,催促“快點”。再在更深的林子里走了不久,就看見那里或站或坐著二三十號人,樹上還掛著槍和鳥銃。黃基生剛進入林子時,心里就猜測著什么,擔憂著什么,現在,他知道自己的猜測已經可以證實了。他知道,這些人是一些嘯聚林中的強人,其中有幾個,他還認識,就是自己村和鄰村的。
人群里走出一個高大的漢子,很客氣地對黃基生說:“師傅辛苦了!請快給我這位兄弟治一治!”說著就拉著他的手,把他領到一個山洞口。山洞口的一棵樹干上,倚靠著一個瘦高漢子,半閉著眼睛,臉色慘白。黃基生知道自己施法術的對象,應該就是他了,就走到他身邊,問,喉嚨里卡著什么,卡了多久了?回答是卡著一塊鵝骨頭,是昨天深夜里卡住的。黃基生后來才知道,昨天晚上他們一伙人到一個大戶人家里撈生活,那大戶人家殺豬宰牛,準備在第二天大宴賓客。他們見了已經蒸好了的佳肴,哪里忍得住,就手抓手捏的,大肆饕餮。那位二哥就不慎被一個帶骨頭的鵝肉卡住了。黃基生安慰他說:“不要緊,喝了我畫的水就下去了!”如此這般一番后,那瘦高的漢子說自己的喉嚨暢通了,并站了起來,對黃基生說感謝的話。圍在一旁的看客們就歡欣鼓舞。從他們的話語中,黃基生知道那瘦高的漢子是這伙人的二哥,而高大的人是他們的大哥。黃基生對大哥說:“我不多打擾了!”言外之意當然很清楚:給我酬勞吧,我要走了。那位大哥說:“別急吧,還早呢!”就要一個人搬來一個樹樁,讓他坐。他坐下了。“大哥”也挨著他坐下了。大哥拍拍他的肩膀,說:“吃過幾年糧?”黃基生回答他吃過幾年。大哥說:“你也是窮光蛋,愿不愿跟我干?我讓你當三哥!”黃基生忙搖頭:“不,不!”“大哥”說:“我們也是逼不得已!如今政府這樣苛待老百姓,規矩老實的老百姓哪里有活路?這也是官逼民反,跟我們干吧!”黃基生還是搖頭。這時很多弟兄都說:“跟我們干吧!”“如今這世道,兵也是匪!”“匪還比不上兵壞!”黃基生只是對他們笑著搖頭。這時,大哥說:“你實在不愿意,我們也不能把你捆在這里。只是以后需要你幫忙,還請你隨請隨到!”黃基生連連點頭:“沒話說!”黃基生馬上又后悔,怎么應得這樣快啊!轉而又想,應不應,應得快不快,都是一樣的,他們來喊你,還由你不去?但這時很多弟兄都說:“大哥,一定要留住他!”“他太有用了!”“我們每到了一個地方,吃東西講的就是一個快字,被卡住是常事啊!”那大哥說:“我早就講了,跟我的,全憑自覺自愿,我不強迫!”大哥這句話,竟把嘈雜的聲音全斬斷了。
大哥又對一個瘦而白凈的漢子說了一句什么。那瘦而白凈的漢子就對黃基生說:“師傅,你要多少酬勞費?”黃基生想也沒想,就說:“有規矩的!”就說出一個數目,并說這包括了“走路費”。那瘦而白凈的漢子很爽快地如數給了他。大哥說:“這些錢也不算多,但你一個人在山上走也不方便,我叫一個弟兄護你一程吧!”黃基生也同意了。有一個弟兄就說,他愿意護送。黃基生認出他,他和自己是一個村的,比自己年紀小。
在回家的路上,那個弟兄說:“基生哥,你怎么只要那么一點酬勞費?我們大哥是很慷慨的!你說一個三倍的數,也會給你的!”黃基生笑笑說:“我只按規矩辦!”那弟兄又說:“以后我們還免不了會請你,你還是要多弄一點。告訴你,你已經不清白了,你到了我們山上,給我們做了事,弄了我們的錢,不管是多還是少,你的手就染污了。反正是染污了,何不多弄點?不弄白不弄!”黃基生沒做聲。他是不好做聲,他覺得“你已經不清白了”是實話。他嘆了口氣。父親臨去前也對他說過,再窮也不能吃那碗飯,現在不等于吃了那碗飯嗎?
過了村前的小河,忽聽有個聲音對他說:“到哪里啊?弄到一把吧!”他扭頭一看,小橋下首的一塊田里,有個在耕種的人沖著他似笑非笑。他記得自己到山上去時,看見那人在另一塊田里——是一個打零工的,叫陸生計。他想,陸生計可能知道他是到哪里,心里就不是滋味,含糊地應了一句,就低著頭,加快了步伐。
陸生計嘿嘿笑著。黃基生感覺到一條辮子被人抓住了的尷尬。
黃基生回到家里,秀璉見他不高興,就問:“到哪里去了?出了什么事嗎?不是水沒畫好吧?”黃基生說:“不是!”又嘆了一口氣,然后說出了情況。秀璉沉吟半晌,說:“那只好這樣。以后要是他們再喊你去,你就不要他們的酬勞費。”黃基生點點頭:“對!我還把這次他們給我的還給他們!”“只怕他們不要!”秀璉說。“我想辦法嘛。可以偷偷放在一個地方,一個這樣的地方,他們不能當即發現,過不久就一定會發現。”秀璉認為這是個好辦法,卻也輕輕嘆一口氣。黃基生見她臉上有憂愁之色,就說:“有什么難事?”秀璉說:“也不瞞你,已經沒有錢買鹽了!”“那怎么辦?”黃基生說,“要不,就暫時從這里拿點錢出來,以后補上吧!”秀璉說:“不能這樣!寧肯吃淡菜!另想辦法吧!”黃基生望著婆娘,心里充滿感激。
過了一些時候,那個上次請他的十七八歲的后生又來了,說又有一個弟兄被卡住了,要他去。說著還掏出幾張票子,說:“酬勞費已拿來了,我們大哥想得周到,讓你自己拿回來我們還會擔心。”黃基生覺得那是一塊燒紅的烙鐵,不敢接,只是說:“不要酬勞呢,不要酬勞呢!”那后生說:“哪能不要!”說罷就放在他桌子上。這時在織布機上織布的秀璉也說:“小兄弟,真的不要呢!你們也不容易,算是他行了善!”那后生說:“嫂子,我們的錢比你織布的錢來得容易一些呢!”黃基生就對秀璉說:“我走了,要做的事情你給我做啊!”又用眼睛向秀璉示意。然后對后生說:“那就走吧!”剛出門,秀璉就追了出來,手里拿著件衣服,說:“添件衣服吧!山里冷些!”黃基生就順從地把秀璉遞給的衣服穿上,又裝作不經意地拍拍口袋。
到了山上,給那個被卡住喉嚨的弟兄畫了水,又找了個地方,把袋子里的錢放在那里。回到家里,秀璉告訴他,兩次的錢都放在袋子里的。他說:“我也沒數,全部拿出來了。”
第三次他被請到山上時,那大哥對他說:“上次請你到這里,你走了以后,一個弟兄發現一個樹洞里插著一卷錢,是你放在那里的吧?我數了,恰是兩次付給你的酬勞費。”
黃基生先是不承認,大哥和另一些人都說肯定是他,他只得承認了。大哥說:“基生兄弟,你心情我理解!你決意不染臟手,我成全你!這次的酬勞費你也拿來了吧!你也還給我!只是以后,要是我的弟兄還需要你,你還是要來!你和我們不是一伙人,你是做善事!人有病,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醫生都應該整吧!”話說到這一步,黃基生還有什么說的?
五
黃基生儲了一些錢,打算擇個日子專程送到師傅家里去還賬,不料有一天師傅村里有人來報喪:師傅逝世了!黃基生紅著眼睛問來人師傅逝世的原因。來人說,他也不很清楚,只聽說從縣城里一個做官的人家里回來,剛進屋,就倒在地上。
黃基生就立即準備動身奔喪。本打算帶秀璉去的,聽來人說她娘家鄰村那個軍官還沒走,就不敢帶她回去。秀璉嗚咽著說:“你要代我多給師傅磕幾個頭啊!”
上了路,黃基生考慮到報喪的人走累了,要他慢點走,說自己要趕時間,就三步并作兩步地走。途中又投宿晚,起程早,四天的路程兩天半就走完。走到師傅家里時,將近子夜。他跪倒在師傅的遺體旁,悲痛得只能嗚咽。因師傅只有女兒,沒有兒子,黃基生就以兒子的身份披麻戴孝。
送師傅上了山,又做了師傅家的善后工作,這天晚上,黃基生和師娘坐在堂屋里歇息。茶幾上點著一盞桐油燈;神龕上點著以菜油為燃料的神燈,橙黃色的燈光映照著師傅的靈牌和畫像。師娘長長地噓一口氣,說:“基生呀,對你,什么話都可以說,你師傅這一輩子,是受了斂財癖的害。”黃基生說:“師傅的品性,受人贊揚的更多。”有為長者諱的意思。頓了頓又問:“師傅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來到這里后,關于師傅的死,已聽到一些言語。師娘說:“為的是一個金調羹,他到城里一個做官的人家里畫魚刺水,他們請他吃飯。他們沒讓他上廳堂,只讓他在廚房旁邊的一間小房子里吃。他吃了飯正要動身回家,廚房里的人就說丟了一個金調羹,那做官的人家懷疑他偷了,就搜了他的身。沒搜到什么。你師傅回家剛踏進屋,就倒在地上了,臉色是烏青的,臉上七孔流血。”黃基生說:“那是怎么回事?莫非他們給他喂了毒藥?”師娘輕輕搖搖頭,說:“我看不會!”黃基生扭頭望一望神龕上師傅的遺像,覺得神秘莫測。
師娘壓低聲音說:“基生,我們娘倆什么話都可以說……我疑心你師傅是……是把金調羹吞進肚子里。他可以把鐵釘子吞下,也可以把金調羹吞下的。”黃基生要說什么,師娘攔住他的話,接著說:“我聽他說過,他吞下的鐵釘在肚子里消化短了一些后,就屙出去了的。他一定以為金調羹也一樣。前不久我去看戲,一出戲里,有個人找死路,用的就是吞金的法子。”黃基生心里是贊同師娘的分析的,但口里還是說:“師傅不會做那樣的事的!”
師傅死的原因究竟是什么,過了第四天,才真相大白。
第四天上午,有幾個人走到師娘家里,一個個兇神惡煞的。師娘不能不膽怯,但還是鎮定住自己。有個背槍的小胡子對師娘說:“你家那個畫魚刺水的哪里去了?”師娘說:“走了!”問走到哪里去了,師娘說:“黃土縣去了!”“死了?”那人說:“怎么死的?”“病死的!”師娘也沒說七口來血的情況。那人又說:“他拿的東西,放在哪里?”師娘說:“他拿了什么東西?不就是你們給的幾張票子嗎?”這時有個五十來歲的三綹胡須咬著小胡子的耳朵說了幾句什么,小胡子就對師娘說:“我們要起尸!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師娘說:“天啊,你們這樣不講良心,人家沒拿你們什么,要誣賴人家,還要起尸!”小胡子也沒再和師娘說什么,領著人走到另外兩家,借了鋤頭,就上了村后的山坡。師傅埋在哪里,他們也打聽到了。
黃基生在與這座山坡相鄰的一座山坡上給師娘種莊稼,那些人一走到師傅的墳墓旁他就注意到了;不久又覺得他們好像在掘師傅的墓,就飛奔過去。他跑到墓旁時,師傅的棺材已經被掘出來、打開了。只聽見那個小胡子惡狠狠地說:“劃開他的肚子!”有人就抽出一把匕首。黃基生大聲說:“你們要做什么?你們是辱尸,是犯法的!”那拿匕首的人也不管,用刀劃幾下,就見里面有什么東西閃光。他用兩個手指捏起來,興奮地說:“果然在這里啊!”他把那東西舉起來,是一個金調羹!
原來那天師傅家里來了一個官家的人,說要請師傅到縣城去,縣長老爺家的老太爺吃飯時被卡住了喉嚨。還有什么說的?師傅立即跟著來人動身。走了一段小路,走到新修的公路上,還讓他上了一輛停在路邊的麻蛄車。到了縣長府上,他給老太爺畫了魚刺水,讓老太爺喝了一口,那喉嚨中的堵塞物就順勢而下了。縣長先還是不相信什么魚刺水的,待他目睹了全過程,見魚刺水的效用是實實在在的,就情不自禁地蹺起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神!神!”師傅也謙虛地說:“小菜一盤,小菜一盤!”又覺得這樣說可能會影響收入,就又說,“其實我也是下了真功夫的!畫水是特別耗神費氣的!”縣長說:“行!多給你點酬勞!還請你吃飯吧!”縣長這天是小宴賓客,他的太太做生日。雖然是小生日,但來的要員不少,下屬和親友孝敬的禮品也不少,當然就很高興。后來老太爺卡住了喉嚨,叫來醫生也無計可施,傷了一陣腦筋,現在老太爺安然無恙了,他當然又恢復了原先的情緒。
有個眼鏡先生給了師傅幾張大額票子,他數了,覺得很劃算,超出了規矩的四倍。又有人把師傅引到廚房旁邊的一間小房子里,下人是沒有資格進飯廳的,這間小房子是傭人們吃飯的地方。給他端來酒、菜和飯,要他慢慢吃,說要是菜少了,自己還可以到廚房里去撮。他吃了一陣,以前只聽說過、從沒吃過的山珍海味吃完了,還想吃,就走到廚房里。廚房里那時沒看見有人,他看見一塊大案板上擺著很多菜,除了自己認識的和已經吃過的,還有很多不認識和沒有吃過的,就這個碗里也夾一筷子,那個碗里也舀一調羹。肚子里實在裝不下了,才要遺憾地出去。忽然,一種金光晃他的眼睛,定睛一看,一個精致的盤子里,放著一堆調羹,金光就是那些調羹發出的。他走過去,只見一個個調羹金黃燦亮。他禁不住捏起一個,比一般瓷調羹小巧,卻重得多!只怕全是金子做的!他想。他心里就有什么東西在攛撥。就四下里一瞧,確實沒有人。就用一只碗舀了水,按程序操作了一番,就把金調羹塞進口,然后喝口水,金調羹就聽話地下了喉嚨。
他辭別縣長家里的人,走出大門時,忽聽后面有人喊:“那個魚刺水師傅,你等一下!”他返身一看,見到是請他的人,就說:“什么事啊?”那人要他進去。他猶豫了一下,不敢不進去,身子卻有點抖了。他對自己說:“別緊張,沒事的!”那人把他領到進門后的一間房子里,說:“你身上沒帶別的東西吧?”他說:“沒有啊!只有錢,是畫水的酬勞費!”那人說:“對不起,我要搜一搜你的身!”他說:“你搜吧!”那個時代,也沒有什么尊嚴和人格之類的說法。夏天穿著簡單,那人很快把他全身都搜了一遍。“沒有啊!”很有點遺憾。說了這一句,又來了一個人,是在廚房里給他端酒、菜和飯的那一個。“一定是他!只能是他!”來人對剛才實施搜身的人說。“你不能血口噴人!”師傅沖著那人說。
實施搜身的人對那人說:“你在這里等一下,看著他,我去一下就來。”說著就出去了。師傅就對那人說:“到底是什么事啊?是不是丟了什么東西?”那人說:“你別裝不知道!”師傅說:“天地良心!我知道什么?”那人哼了一聲。不久那出去的人又來了,對師傅說:“你可以回去了!”師傅就問他:“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人告訴他,廚房里丟了一個金調羹。師傅說:“原來是這樣!我連金調羹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說著,拍拍身子,說:“我走了啊!”就走了。
原來縣長府上的管家本來懷疑是那個新請來的廚子偷了金調羹,當然也不排除對魚刺水師傅的嫌疑,待聽說沒在魚刺水師傅身上搜出什么時,就把那個新來的廚子鎖定了,對他又騙又嚇唬,說承認了交出來就不計較;不交出來,就要他坐牢。那新來的廚子總是一句話,他沒有偷。于是進行拷打,還是那句話。管家就說要把他送警察局,說那些人一定能審出來。于是有一個打掃院子的人出來說話了,說那天他在一個小窗子外面看見了魚刺水師傅在里面的一舉一動,金調羹是魚刺水師傅吞到肚子里去了。他說他原先不說,是和新來的廚子有齟齬,現在聽說要把他送警察局,同情心占了上風,就說出了真相……
黃基生回到師娘家里,說了那些人掘墓的情況。師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后對黃基生說:“基生,我還是那句話,你師傅就是受了斂財的害!”黃基生不好說別的,只是安慰師娘。又告誡自己:一個人啊,確實不能把錢財看得太重!
師傅和師娘的兩個女兒都嫁得很遠,兩姊妹的家境也都不怎么好,黃基生就提出把師娘接到他家里去。師娘也同意了。丈夫出了那樣的事,她也不好待在這里了。于是收拾一番,黃基生就把師娘接去了。師娘到了那里,秀璉自然高興,把她當親娘一樣照護。
黃基生還是把他欠師傅的錢全數還給了師娘。
師娘也不是吃白食的,她承擔了幾乎全部的家務活,讓秀璉全天織布。后來秀璉生了孩子,師娘自然又帶孩子。說來師娘是幫了黃基生一家,師娘也給黃基生帶來了災禍。這是后話了。
六
畫魚刺水的活兒往往好些日子才有一回,黃基生除了種自家的一點地,除了給別人打短工,間或還出門做點販買販賣的生意。這天傍晚,黃基生做生意投宿在高水鋪的一個伙鋪里,在客房里安頓好以后,就到樓下的飯堂里去吃飯。還在走廊上,就聽見飯堂里傳來吆喝嬉鬧的聲音。他走到飯堂門口,就聞到一股酒氣;又見飯堂中央,好多人圍成一個圈子。發生了什么事?他鉆進圈子里,只見兩個人相對著站在一張桌子邊,其中那個胖子雙手端著一個陶缽子,嘴唇銜著缽口,仰著頭咕嘟咕嘟地喝,——當然是喝酒,好濃的酒氣啊——喝得陶缽子在嘴唇上豎起來了,才把它從嘴邊移開,再翻過來,讓缽底朝天,說:“看,干了!”圍觀的人就拍手,就喊:“好哇好哇!”那胖子就從擺在桌上的碟子里捏一片什么塞進口里,又端起桌子上的細頸敞口的陶罐子,從里面把酒咕嚕咕嚕地倒進陶缽子,倒得平了缽口。對面的瘦子就說:“我來!”就雙手把陶缽子端起,不料動作粗了一點,酒灑出來了一些。胖子就說:“不行不行!得添上!把缽子放下,給你添上!”瘦子就放下,胖子就又端起陶罐子,往那陶缽子里倒酒,直到倒得平了缽子口。那瘦子就說:“一口兩口算什么!”這一次動作輕一些了。他也嘴唇銜著缽口,先把缽子平著喝,漸漸地缽子就往嘴巴這一邊斜,越喝越斜,最后也基本上豎了起來,然后也把它從嘴邊移開,再翻過來,讓缽底朝天,說:“一滴不剩!”圍觀的人也拍手,也喊:“好哇好哇!”那瘦子也從碟子里捏了一片什么塞進口以后,也像胖子一樣往空缽子里倒酒,倒滿后胖子又端起來喝。
“胖兄弟是第六缽了!”有人說。黃基生扭頭一看,認出是伙鋪里的細頸賬房先生。“喝十缽子也沒事體!”又有人說。“二十缽也醉不倒他!”又有人說。黃基生就問身邊一個人:“他倆這樣喝酒,是在比酒量吧?”那人說:“兩個人比試,誰喝贏了,誰就算白喝白吃,老板還貼一晚的床鋪錢;喝輸了的,酒錢菜錢由他出。”又一個人笑著說:“你喜歡喝嗎?等一下你也和誰比試比試吧!”
黃基生皺起了眉頭。他擠出人圈子,走到賣飯的窗口,買了飯菜,端到飯堂的一角,就著從掛在飯堂中央的樓檁下射過來的白鶴燈光吃。
“好哇,胖兄是第十碗了!”“瘦兄不會示弱的!”飯堂中央傳來人們的喊叫。
忽然有個人走到黃基生身邊,和他打招呼。黃基生抬頭一看,說:“兄弟是……”那人說:“黃師傅,你認識我吧?”黃基生搖頭說:“對不起,我這人記性差。兄弟是……”那人說:“我叫李用會。實不相瞞,我也吃過那碗飯,去年我們那位大哥讓人請你上山給二哥畫魚刺水,我也在那里,所以認得你。我們村和你們村隔著一座山。”黃基生說:“那碗飯不想吃了吧!”李用會說:“不想吃了!還是不吃為好!我是想和你講一件這樣的事!”李用會湊近他一點兒,壓低聲音,說:“那個喝酒的胖子,是我的老表,我倆是出來做生意的。他聽老板哄起,和那個瘦猴子比酒量。”又講了老板給予贏家的好處,然后說,“我那老表樣樣事情喜歡爭強爭勝,他也喝得幾壺酒,可哪能多灌?他的哥哥——我的大老表就是喝酒喝多了當場倒在酒席上死了的。他剛才要上陣比試時,我就不準,可哪里管得下他?他硬是要喝。我真擔心他也出事!剛才我看見你在買飯菜,認出了你!”
黃基生說:“那我去勸勸他?”李用會說:“你不能去勸了,誰勸,老板和誰過不去,老板手下有人,他們心黑手辣。”黃基生說:“那怎么辦?”李用會說:“我聽說會畫魚刺水的,一般也會使堵喉嚨的法術,不知你會不會?如果會,我有個辦法。”黃基生說:“你有什么辦法?”李用會就用更小的聲音說出了辦法。
黃基生說:“試一下吧!”就三扒兩咽地吃了飯,又鉆進那個如火如荼的人圈。只聽見人們說,胖子是第十三碗了。他見那胖子已經臉孔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說話聲音有點哆嗦了。那瘦子,則臉孔烏青,鼻尖上沁著細密的汗珠。黃基生大聲說:“你們喝得這樣起勁,這酒一定很好吧!”有人馬上說:“你也想和哪個比試吧!”黃基生說:“我要嘗一嘗,看酒到底好不好!”這時那賬房先生就說:“你可以嘗!”就叫人拿一個碗來。黃基生接了碗,從陶罐子里倒出半碗酒,要嘗,忽然就咳嗽起來。“咳!咳!……”一咳就不可收拾。黃基生強忍住咳嗽,說:“得了傷風,咳嗽了!干脆咳清了再嘗!”就端著碗,鉆出圈子,背過身子。李用會早站在圈子外,他用身子遮著黃基生。
又咳了幾聲,黃基生就轉過身子,鉆進圈子,喝了幾口酒,說:“這酒味道還不錯,只是有一股燒鍋的氣味。”說著就把碗里剩下的酒倒進那陶罐子——那已經是第三罐了——又順勢把手一揚,碗里沒倒盡的酒就灑了出去,有一些酒沫自然落在碟子里那下酒的什么東西上。
胖子和瘦子還在拼搏。胖子接過瘦子倒的酒,咕嘟咕嘟喝了兩口,忽然嗆了起來,嗆了幾聲,再喝,卻咽不下,喉嚨里像有什么東西堵著。只好吐出來——不敢吐在地上,而是吐在缽里,又猛力清幾下喉嚨,再喝,依然咽不下!“你的酒已經平到喉嚨口了!”瘦子幸災樂禍地說。其他一些人也議論起來,認為胖子已經喝得十分足了。胖子說:“這第十八碗酒就算我沒喝下!那么你喝吧,看你能不能順利喝下!”瘦子說:“看我的!”就先捏一片下酒的東西,塞進口,咀嚼幾下,就咽。竟被卡在喉嚨里了。就端起碗,喝酒,想讓酒把堵塞的堤壩沖潰,可惜,酒也咽不下,又倒上來了。再試一口,也依然如此。
“什么原因啊?”那細頸的賬房先生說。很多人都發出“奇怪”的感嘆。“你們兩個約好這樣做的!”賬房先生對紅臉“張飛”和青臉“馬超”說。“沒有沒有!”紅臉“張飛”說。“我只想贏了他呢!”青臉“馬超”也說。
“嗬!嗬!張飛不服馬超,馬超不服張飛,喝個平手啊!”有人這樣說著,就往圈子外擠。“睡覺去了啊!”“沒什么看的了啊!”人們都散開了。
“你說了那句話,倒回酒,他們就喝不下了!”賬房先生沒好氣地對黃基生說。黃基生還注意到賬房先生的身后站著兩個橫眉瞪眼的人。黃基生說:“我并沒有說錯,那酒是有燒鍋氣嘛!”這時突然有人喊:“不得了啊,胖子倒下了啊!”黃基生連忙走過去,只見那胖子倒在樓梯的第一級踏板下,臉色已變成烏紅,眼睛閉著,喘著粗氣。李用會蹲在他旁邊,束手無策的樣子。黃基生說:“先別扶他起來!”說著自己也蹲在他旁邊,為他按人中、太陽等一些穴位。他的師傅懂一些救人的基本措施,也教給了他。不久,那胖子打個飽嗝,突然嘩的一聲,口里噴出一股液體,噴在黃基生身上。緊接著又噴出一股,又噴出一股……黃基生算是放了點心。
忽然樓上又傳來驚慌的聲音:“不得了啊,瘦子倒在床上了啊!”黃基生讓李用會照護胖子,自己就上樓去看瘦子了。
黃基生給瘦子鼓搗了一番,也算沒有生命危險了。
旅客們就議論紛紛,批評伙鋪老板不該想這樣的法子賣酒賺錢,如果真的出了人命,他的伙鋪也會倒霉!伙鋪老板大概也醒悟到什么了,把想和黃基生過不去的念頭打消了。只是他和賬房先生研討了個把時辰,也沒研討出兩個賭酒客喉嚨被堵的原因。原來,確是黃基生使了法術,讓胖子和瘦子的喉嚨都被堵住。只是他的這種法術還不精妙,需要畫水。他的師傅是不要畫水,就能讓人的喉嚨堵住的;這一點,連師娘都不知道,她父親也是要畫水的。可見一些技藝也會在薪火相傳的過程中不斷臻于高妙和完善。
第二天,李用會和他的表兄弟跟著黃基生一起離開了高水鋪。在路上,李用會對他的表兄弟說了昨晚的實情,那醒悟了的表兄弟非常感激,當即掏出一扎票子,要酬謝黃基生。黃基生堅辭,說他并沒有劃過魚刺水,不能取分外之財。
那個李用會和他的表兄弟回到家鄉,很把黃基生宣傳了一番。既說他怎樣會畫魚刺水,還說他怎樣會畫堵喉嚨的水,當然更宣傳了良心怎樣怎樣好。這就弄得黃基生哭笑不得,宣傳他會魚刺水和良心好固然是美事,而畫堵喉嚨的水的本領,卻是不宜張揚的。
黃基生果然也因大家知道他有這種本領而遭劫,這也是后話。
七
有一天清早,黃基生起床后開了門要到地里去,就看見有個人匆匆走過來,黃基生認識他,叫胡柳器,是嶺背后一個村的,也在外面做生意,有一次黃基生從外頭回家還和他同過一天的路。“柳器兄弟有什么事啊?”黃基生先打招呼,——他倆年紀相仿。“有點事呢!”胡柳器說。黃基生就把他迎進了屋。賓主坐下后,胡柳器說:“黃師傅,是這樣,我在都梁城里一家商店入了股,為生意的事,我要送一個急信給店里的老板。你是知道的,這一段時間凡是進城的都要搜查,身上的衣服和帶的行李、挑的擔子都要搜查,我的信講的是生意上的秘密事,還有賬目,是不好讓別人知道的,如果被搜查出來了,一張揚,我們就虧大本了!到你這里來,是想請你幫忙!”黃基生說:“只要幫得到,有什么話講?我給你去送,他們也會搜查我呀!”胡柳器說:“我想了一個這樣的法子,不知行不行?”黃基生就要他講,他就講了出來。黃基生想了想,說:“可以吧!”胡柳器又說:“今天要送到才行!你在太陽落嶺前就要進了城,要不城門就關了。”黃基生說:“還趕得到吧!”胡柳器又問他上茅廁的時間,黃基生笑笑說:“每天都是斷黑的時候,已經成習慣了。”胡柳器就說好得很。
于是,胡柳器從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是一支去掉了金屬掛扣的鋼筆。胡柳器說:“鋼筆里面的東西也都去掉了,你把它交到老板手里就是。”黃基生說聲“沒事”,就舀來一碗水,行了畫魚刺水的程序后,就當著胡柳器的面,把那鋼筆塞進口,然后喝一口水,頭稍稍一仰,說:“下去了!”胡柳器又囑咐了幾句,就掏出幾張票子,遞給黃基生,說是酬勞費。黃基生數了一下,說不要這么多。胡柳器說別客氣了,就要告辭。黃基生留他吃飯,沒留住。
黃基生進了廚房,對在做早飯的秀璉講起胡柳器托付辦的事,秀璉說:“別人的事,不領在天邊,領了就要放在心邊。你吃了飯就動身吧!”黃基生又要留幾張票子在家里,秀璉說:“如今出門,還是要多帶點錢,才好辦事。”黃基生就依了他的話。
這是一九四九年秋天了,國內的一些事情黃基生也聽說了一些,他知道省城長沙已經和平解放了,白崇禧他們要死保衡陽、寶慶,屬于寶慶管轄的都梁是軍事要沖,他們要嚴防死守,都梁的城墻又很堅固,他們以為一定可以守住。黃基生當然也知道,通往都梁的要道上,重要的卡口都設了崗哨。這不,黃基生走了十多里,就有一個崗哨,他當然被攔住了。問他到哪里去,他說到前頭不遠的親戚家去。但還是被搜了身。哨兵問他帶這么多錢做什么,他說是拿去還親戚的賬的,哨兵還要糾纏他,他就抽出一張,給了他們,他們就放行。他不能不這樣,他不能耽得太久。繼續前進,過了兩個哨卡,都花了買路錢。離都梁城還有三十里。他走到路邊一家伙鋪里吃了飯,走出鋪子時,忽然來了幾個“黃皮子”,都挑著擔子,是一些蔬菜和豬肉。黃基生對自己說,快走,別惹麻煩!可是麻煩來惹他了。“喂,走路的,停一下!”走在前頭的黃皮子沖他喊。他裝作沒聽見,只顧走。“沒聽見嗎?”那聲音惡狠狠的了。他只得停下來。“給我挑擔子!”那黃皮子說。他說:“老總,我要趕路呢!往前頭走不遠我就要到山里去了!”他估計他們是哪個營寨的火頭軍。“別啰嗦!給老子挑!”那黃皮子說。黃基生就笑著說:“老總,我今天實在有點急事,這樣吧,我出點血,請你另外雇人吧!”說著從衣袋里擰出一張票子,遞上去。那黃皮子接住了。誰知后面幾個黃皮子都說要給他挑。黃基生沒法,只得一人給了一張。“只把錢吃虧,莫把人吃虧”,黃基生想起這樣一句俗話,就苦笑。
又過了一個哨卡,當然又花了買路錢。走了不遠,看見岔路邊有家鹵菜店,神使鬼差的,黃基生就想,何不買一包鹵雞爪雞翅?再遇到哨卡,也可以用來辦成事啊,錢還會花得少一些,就買了一包又上了路。
走到城東門口時,只見那城門前排著一字長蛇陣,看得出都是一些進城的老百姓,他們把原先挑著或背著的東西放在地上,等待搜查。他走到長蛇陣的尾巴上,一袋煙的工夫,才只移了兩步。他知道,這哨卡搜得特別嚴格,搜查的速度是很慢的。他想看看太陽還有多高,可惜沒有看到,太陽已經落到高高的城墻那邊去了。不能這樣排隊啊,得想辦法啊,他想。就往前走,在哨亭的旁邊,只見有幾個黃皮子坐在一張桌子邊吃飯。他心里一激靈,好,就這么辦!他就走到桌子旁,把手里的包兒放在桌子上,打開,對一個黃皮子說:“老總,借口茶,我吃點東西!”說著就打開包兒,露出烏亮亮油漉漉的鹵味兒。幾個吃飯的黃皮子見了,也不客氣,都來夾了吃。他自己也找了一個碗,在桌子邊的一個桶子里倒了一碗水,就捏一塊鹵味,嚼幾口,喝點水。
忽然,有個黑臉的黃皮子張著口呃呃叫著,別人問他怎么了,他用手指指著喉嚨。“我說連長,你也太吃急了啊!怎么辦呢?”有個黃皮子看似關心,實是幸災樂禍。呃!呃!那黑臉的連長叫得更慘了,額頭上也沁出了汗珠。這是黃基生始料未及的。黃基生本來想等他們吃一會兒,自己再做點手腳,讓那個黃皮子卡起來,自己就做好事,以贏得他們的歡心,然后趁機提出早點過卡;哪知道不要自己操勞了。他就對那黑臉連長說:“老總,我向別人學過畫魚刺水,你喝一點我畫的水試一下吧!”就給他用另一個碗倒了水,背過身子,鼓搗了一番,然后遞上去,說:“喝幾口,試一試!”那黑臉連長接了水,猛喝一口,無師自通地把頭一仰,臉上就露出了笑意,說:“通了!通了!”“你真神啊!”“看不出來啊,你!”另幾個黃皮子就都贊揚他。他說:“是連長有運氣!”那黑臉連長抓著他的手,說:“兄弟,真感謝你!”說著居然摸出一張票子,說:“拿著!本連長犒賞你!”他說:“不要不要!”黑臉連長說:“那你要什么?”他說:“請你們快點給我搜身,我進城有急事,我一個親戚病得厲害,身邊又沒人照護,我急于去看他!”那黑臉連長就對一個黃皮子說:“快給他搜一搜,讓他走!”有一個黃皮子就搜他,當然有點敷衍塞責了,見了他身上的票子,也沒有提出什么要求。那黃皮子向黑臉連長報告了沒搜出什么違禁的后,黑臉連長就對黃基生說:“兄弟,你可以走了!”黃基生說了句后會有期,就跨進厚厚的城門洞子。心里又笑著說,希望以后不要再相會了啊!
黃基生順利地找到胡柳器說的那個老板。不久他就上茅廁,就從屙出的糞便里找到那支鋼筆,洗凈交給了老板。老板問他是怎樣逃過搜查的,他說,有辦法嘛。沒有說是什么辦法。老板到內室里呆了一會兒,又走出來,拍著黃基生的肩膀,激動地說:“你來得真及時!”
黃基生不知道,那支鋼筆里裝的是一張小紙條,紙條上是一條密碼寫的軍事情報。那個老板和胡柳器,都是共產黨的地下聯絡員。照理說,黃基生應是為革命立過功的。可惜,不久后胡柳器和那個老板都犧牲了,因此解放后黃基生曾為土匪效過勞的罪行被揭發了出來,而他立過的功勞則無人提起。
揭發他為土匪效過勞的人就是那個陸生計。盡管黃基生辯白自己并沒有要土匪一分錢,工作干部也作了調查認定他的話是真實的,但以陸生計為代表的一些人認為他比一般的嘍啰還要壞,那樣隨喊隨到,盡職盡責,還不要錢嗎?
八
陸生計和黃基生是同一村的人,陸生計年紀應和黃基生的師傅差不多,但還是單身漢。既然翻了身,陸生計當然想享受完美的人生。于是有一天就請人把黃基生喊到自己家里。他很客氣,請黃基生坐,還親自倒茶。黃基生很疑惑,不知他為什么改變了對自己的態度。黃基生聽說,在農會的會上,陸生計是主張把他列入歷史不清白的人的類別的,說他既當過國民黨的兵,又和土匪有往來。世上就有這樣的巧事,后來黃基生兩次被請上山,回程時都在路上遇到陸生計,陸生計還對他說“發財了吧”的話。
“生計,有什么事,你就說吧!”黃基生很想馬上解開疑惑。陸生計笑笑,說:“是有件大事啊!”就在黃基生身邊坐下,又拍拍他的肩膀,說:“基生兄弟,我想請你幫忙呢!”“只要幫得到,沒話說的!”黃基生想,該不會是他的什么親戚要畫魚刺水吧。陸生計說:“你只要下力幫,肯定幫得到!”然后就顯得有點難為情地笑笑,說:“我想成個家呢。我看你那個師娘,是個很不錯的婦女呢。我想請人說媒呢,請你家秀璉也可以,你看這事……能不能辦成,全靠你呢!”
黃基生的心緊縮起來,默了一下神,說:“這樣的事,我沒有一點能力,秀璉也不好參進去的。”陸生計就說:“那也不要緊,我可以請別人,我只是請你兩口子多講好話!你和秀璉的話,你師娘肯定會聽的!”黃基生說:“做事情,師娘是很有主見的!”陸生計嘿嘿笑著說:“她靠你們吃,靠你們穿,怎么能不聽你們的話?”黃基生只好說,如果陸生計請人去說媒,他和秀璉會敲邊鼓的。“那就好!”陸生計又拍他的肩膀,拍得很重。跨出陸家的門時,黃基生又聽到這樣的話:“兄弟,我陸生計是不會忘記你的!”黃基生覺得陸生計話里有話。
黃基生回到家里,秀璉問陸生計找他做什么。黃基生問秀璉,師娘是不是在家里,秀璉說,師娘摘菜去了。黃基生就把陸生計的話告訴她。秀璉冷笑一聲,沒說話。黃基生說:“我也估計師娘不愿意的。怎么辦?”秀璉說:“人民政府說,婚姻自由,不愿意就不愿意嘛!”黃基生本想說“姓陸的不好得罪”一類的話,又覺得不必說,就只是說:“還是要師娘自己拿主張吧。”
午飯后,就有說媒的到黃基生家來了。本村人,年紀比黃基生的師娘大幾歲,是一個說了大半輩子媒的半職業媒婆,娘家姓白,臉孔也白凈,人稱白媒婆。白媒婆進屋時,師娘正在納鞋底,白媒婆就夸她的鞋底納得好,接著又夸她不顯老。師娘謙虛了一句,就站起身子,要秀璉陪她說話,說自己要去切豬菜了。白媒婆就說:“師娘,你坐一下,我有句話要和你說!”師娘就坐下,說:“什么事,說吧!”白媒婆說:“我是來說媒的。村里的陸生計,如今紅得很,想成個家。我看來看去,師娘你最適合!”師娘早知道她是來說媒的,但沒想到是來為陸生計說媒。她對陸生計印象不好,原因還不是他先前窮,而是他有一個不逗人喜歡的脾性:白天也好晚上也好,一無事,就滿村子游蕩,對婦女講一些下流話;晚上的行動更討人嫌,總喜歡從門縫里、窗戶里窺探人家的隱私。師娘對白媒婆說:“我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婆子了,還結婚?你去找別人吧!”白媒婆說:“師娘,別這樣啊!這可是個好機緣呢!”師娘說:“白大嫂,請你多包涵,我不陪你了!”說罷就走了。白媒婆就要秀璉勸師娘,秀璉說勸是可以勸,但勸不轉的,師娘固執得很。
后來,陸生計又和黃基生講了幾次,還請村長和干部做他的工作,還是沒有成效。陸生計就死了心。雖然,正如他自己說的,“東方不亮西方亮,姓陸的不愁沒婆娘”,他還是討到了一個,年紀比黃基生的師娘還小,女方還帶了一個孩子進門,從另一個角度看,他算是撿了一個大便宜;但是,他還是對黃基生心存芥蒂,以為想討的人沒討到,丟了面子,而之所以丟面子,是黃基生不幫忙。特別是,黃基生的師娘后來再嫁了,聽說黃基生還很支持,他對黃基生的怨恨就加了碼。
給村民劃成分時,由陸生計提議,給黃基生劃成壞分子。陸生計的理由有三點:一是兵痞,二是忠心耿耿地為土匪效過勞,三是搞迷信職業(畫魚刺水就是搞迷信職業)。黃基生應該就是貧下中農的敵人。
雖把魚刺水定成迷信,但人們吃東西時還不能避免卡喉嚨的過失,喉嚨卡住了,還是要請人畫魚刺水疏通,因此,黃基生還是常常被請去。
陸生計有一次也被卡住了。那是大家吃飯,菜是雞鴨和魚,陸生計那天高興得很,夾一塊鴨肉送進口,只嚼了兩下,急于講一個笑話,就把那鴨肉咽下去,不料咽到中途就停滯不前了。喝水沖,沖不下,吃一口蔬菜吞,吞不下,蔬菜還倒出來了。怎么辦?村長提出去把黃基生找來。陸生計說:“別找他!迷信!”農會主席說:“迷信不迷信,只要有作用吧!”就讓人把黃基生喊來了。村長說:“可要為生計盡心盡力啊!”黃基生說:“當然。”又說,“誰都一樣!”就畫一碗水遞給陸生計。陸生計接住又望他一眼,那眼光里很有懷疑的味道。水喝了一口,喉嚨沒有通,又喝一口仍沒有通,又喝一口還是被堵著。陸生計就把碗撂掉,嘴里呃呃著,臉色發青——是憋得難受,氣得難受。干部們也都用疑惑的眼光望著他。
黃基生定了定神,說:“哪有這樣的事!”又下命令:“拿一根筷子來!”自有人拿來一根筷子。“拿菜刀來!”菜刀也來了。他按住筷子,橐、橐!剁成三截。然后又下命令:“打一碗水來!”就來了一碗水。黃基生接住,走到門外,嚴格地按程序操作了一番,就走進來,把水遞給陸生計,說:“喝!水到喉嚨通!”陸生計喝了一口,喝了兩口,喝了三口……直到喝光,仍然沒通!人們就議論紛紛,主題是一個:原來魚刺水是騙人的。
黃基生說:“請稍等一會兒!我到家里去一下就來!”走到家里,就跪倒在神龕前,口里念著:“師傅啊……”這時師娘來了,他把情況對師娘講了,師娘說,她聽他師傅在世時講過,被卡住的人一對魚刺水產生懷疑,魚刺水就難起作用。黃基生說:“那怎么辦?”師娘說:“你師傅沒教過你這樣一招?”就把那樣一招說了出來。黃基生說:“哦,教過的,我一急就忘記了。”其實,師傅并沒有教過,師傅留了一手。黃基生又回到吃飯的地方,又畫水,讓陸生計喝。陸生計喝了一口,要喝第二口時,突然喉嚨里嘩的一聲響,就有東西嘔了出來,先是水,接著是一塊連著肉的鴨骨頭。
吞下去也好,嘔出來也好,總之是喉嚨通了。
黃基生也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這不是魚刺水的作用,也不知你給我喝了什么臟水讓我嘔了!“陸生計說。別的一些人說,水還是從廚房里舀出來的,你能把骨頭吐出來,還是黃基生的功勞。
但陸生計仍不感謝黃基生。
黃基生沒告訴他們他采用的什么方法。原來師娘告訴他的,是這樣一招:畫了魚刺水給別人喝了,如果喉嚨還不通,就畫堵喉嚨的水讓他喝,喝了之后堵塞物就會嘔出來。這樣做的原理是什么,師娘不知道,也許師傅是知道的。事物往往是這樣:你推不動的,就拉,一拉就拉動了。他喝了很多水,想把堵塞物吞下去,堵塞物雖然看起來巋然不動,但實際上已經有了動勢,你再讓他喝堵塞的水,那動勢就產生反彈的力,一反彈就彈出來了。
黃基生回到家里,又跪倒在神龕前面。他不知道,師傅還有多少秘訣沒有傳授給他,可惜,他永遠得不到那些秘訣了。不過,他也不想得到了。他活了半輩子,到現在越發認準了這個道理,該得到的錢可以得到,不該得的堅決不能得。自己如果當初得了土匪的錢,還不知后來會怎樣呢。
作者后記
畫魚刺水屬于巫文化的范疇。諸如此類還有湘西的放蠱、趕尸等等,是迷信還是科學?或是迷信中含有科學成分,還是科學中帶有迷信成分?曾有研究者對此進行過調查,但尚沒有明確結論。
文革結束后,黃基生的壞分子帽子被摘除了,也沒有人說他畫魚刺水是迷信活動了,他才得以自由地進行他的活動,當然還是無償的。
但很多年輕人不相信他的魚刺水。
黃基生是我的族叔,他的大兒子黃鐵圖是我的好朋友,他說他也不相信他父親的所謂魚刺水,認為他父親實際上是使用一種助吞咽的藥。他曾經不止一次在家里翻尋,希望找到那種藥,以破除魚刺水的迷信,可惜沒能如愿。他說,自從有一次以后,他也相信魚刺水了。那天他跟年事已高的父親到黃橋鎮,回程的半路上,有人把他父親喊住,說家里有人被什么骨頭卡住了喉嚨,要請黃師傅去。他也跟著去了,心想,可以肯定父親身上是沒有帶什么藥的,倒要看看父親畫的水有沒有作用。到了那人家里,他見證了父親畫水的全過程。那被卡住喉嚨的人喝了他父親畫的水,果真把卡住的東西咽下去了。
他父親也曾經提出把畫魚刺水的法術傳授給他,他不愿學。后來,他父親就傳給了他弟弟。可惜他弟弟的法術大不如父親。哎,黃基生這一派脈大概要中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