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守書法本體地位,加強書法藝術的本質追求,是沈鵬先生多年來始終關注的問題。近一段時期,認真拜讀沈鵬先生早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撰寫的一系列思考“書法熱”的文章,由衷欽佩先生的前瞻性和洞察力。先生曾言,“不能滿足于表面上的轟轟烈烈,我們的目的是要擴大‘書法熱’的歷史效應,創造一個書法藝術真正繁榮的局面”[1]。顯然,先生殷切希望的是“書法藝術真正繁榮的局面”,不是表面上的轟轟烈烈,如此真知卓見對當下的書壇具有非常重要的指導作用。
繁榮和發展書法藝術是長期而曲折的系統工程,需要世世代代書法人的不懈努力。改革開放三十年來,我國書法事業發展變化的成就是可喜的,也有目共睹的。然而,就“書法熱”來說,在肯定其積極作用的同時,似乎也應當反思其負面影響。從某一角度看,“書法熱”是由人人都想當書法家的欲望膨脹而驟然產生的。人的本能欲望一旦被有目標的欲望所喚醒或激發,人的思維便呈開放、自由狀態,人的一切才能、想象、情感,包括生命意志在內均被充分調動起來,任何創造性都將成為可能。因此,“書法熱”具有沈先生所說的兩重性——“真正繁榮的局面”和“表面上的轟轟烈烈”。之所以要深刻理解沈先生的這一重要思想,就是要趨利避害,最大限量的發揮“書法熱”的積極效應。
當代著名哲學家、社會學家、后現代理論家讓·波德利亞在《消費社會》一書中,針對西方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狀況提出了“消費社會”和消費主義的觀念,揭示了消費社會的文學藝術是消費者的符號化和欲望化的“符碼”,“欲望美學”由此誕生。它的出現徹底顛覆了康德無功利美學,而給實用主義美學理想穿上了合法化的外衣。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后,市場經濟迅猛發展,自然而然地帶來了商品化、物質化、世俗化、金錢化的欲望主義的迅速蔓延。“欲望美學”快速滲入到文學和藝術的領域。借用馬泰·卡林內斯庫在《現代性的五副面孔》中論述的,藝術不再需要去發揮它們難于把握的審美功能,而是作為社會地位的標志被人們創造、購買和消費。托爾斯坦·凡伯倫在《有閑階級論》中說,所有文化不過是一種攻擊性炫耀的結果,這種進攻性炫耀表現于一種“擺闊性休閑”和“擺闊性消費”[2]。“擺闊性休閑”和“擺闊性消費”的目的很明確,即“擺闊”。“擺闊”擴大了藝術品的市場,同時也混淆了藝術品標準。即日常生活的審美化過程演變成了對媚俗藝術和偽藝術的商業化生產的過程。不難看出,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一直綿延至今的“書法熱”現象與“欲望美學”有著直接的聯系。“擺闊性休閑”和“擺闊性消費”是書法熱的客觀條件,而一些人的成名成家欲望迸發則是“書法熱”的主觀因素。
結合沈鵬先生的論述,筆者以為,書法藝術是自我情感的表現,具有生命特征。康德認為,藝術純粹是作家藝術家們的天才創造物。他強調藝術創作中,天才的想象力與獨創性,可以使藝術達到美的境界。這里引用康德的藝術觀,并不是忽略了藝術來源于生活與自然,而是強調“書法熱”與書法本體的衡量標準,也是便于對“書法熱”中積極因素與負面影響進行辯析。應該說,“書法熱”是一件好事,書法史上的漢末魏晉書法熱、唐宋書法熱等,正是如此。魏晉書法熱以及“新體”的出現,更是書法藝術自覺的明證。唐宋之際,皇帝熱衷書學者眾,文人士大夫在“尚法”、“尚意”的時代書風影響下,再次把“書法熱”推向了歷史的高峰。反思當下,如果我們把所謂的“書法熱”,僅僅鎖定在數量上,如果以寫字的人越來越多,書法展覽或是報刊雜志上的書法宣傳多多益善為標準的話,那么,如此之熱與經濟現象中的泡沫經濟有什么區別,不過是流于表面上的形式而已。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書法熱”,以書法群體的廣泛性為主要特征——越來越多的人產生了成為書法家的欲望。從年齡層次來說,有青少年、中老年;從人數來看,較之于上個世紀80年代初,飛速增長;從職業角度而言,有工人、農民、學者、商人、公務員。熱愛書法、從事書法創作的人越來越多,無疑是讓人興奮的事情。然而,問題的癥結在于不同的“欲望”驅使著不同的書法群體。這里所說的不同的書法群體,不是書法風格的異同,而是書法與非書法的本質差別。某種程度上,這樣的“欲望”與制造“金錢”、“名利”相聯系。有些人以弘揚傳統為口號,遠離古法,下筆無由,任筆為體;有些根本不懂書法,卻故弄玄虛,“野狐禪”也;有些投機取巧,沒有功底,以為拿起毛筆寫字,便成了書法大師。這類人把書法當作漁獵名利的手段和捷徑,或組織和參與各類書法活動,提升自己的社會影響力;或精于市場運作,獲得豐厚的經濟收益;更有名利雙收者,正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他們對書法藝術淺嘗輒止,對書法的“熱愛”,完全是受到追求地位和財富的心理欲望的驅使。也不乏有一些名利兼備的人,把自己裝扮成“書法家”,竭力模仿著文人雅士的生活方式,包括消費美的方式。他們喜歡書法,“主要是作為社會地位的標志被創造和購買的,不需要去發揮它們難于把握的審美功能”[3]。此類文化現象基本可以還原為現代偽文化的欺騙策略,說明“當前商品經濟、人際關系相聯系的功利主義又在滋生,影響及于審美觀念、理論評價、創作趨向等眾多領域,蔓延著一種浮躁情緒”[4]。
對應“炫耀式消費”、“擺闊性休閑”和“擺闊性消費”,有盲目無知的收藏商“推波助瀾”。以收藏某某文化名人的墨寶、某某展覽獲獎作者的作品為榮的收藏人,在“作品——藝術家——世界——欣賞者”的四要素中,充當了“很好”的接受者。 作品通過讀者的閱讀過程,進入連續性變化的經驗視野,發生著從簡單接受到批評性理解,從被動接受到主動接受的轉變,如果讀者的接受能實現從一般性審美認識到超越性認識的轉化,那么這樣的接受是成功的。反之,如果接受者的水平有限,或者他們同樣存有“擺闊性心理”,會對作品的質量起到負面的影響。因為當作品進入市場后,藝術家“首先要想的是如何打動和取悅那些將要購買他作品的均等消費者”[5]。因為接受者的興趣和欲望的千差萬別,驅使藝術家采取一種“折中主義”的風格。換言之,就是大眾可以接受的、漂亮的、好看的字,而真正有藝術趣味,與實用書寫距離較遠的作品,則受到了冷落。因此我們也不難理解,展覽中“千人一面”現象的由來。當我們在肯定展覽對書家的創作水平的提升,對社會更深入的了解書法有著積極的引導作用的同時,不禁產生種種憂思。對此,沈先生早有洞見,他指出,各種展覽過于頻繁,難以與“深入開展的創作活動、學術活動結合起來”[6]。“我們應看到書界還存在一些浮躁現象。這個浮躁既表現在創作上,也表現在理論上。表現在創作上,即是時風的流行……在理論上,有些文章認真的分析研究少,講成績夸大其詞以至嘩眾取寵”[7]。
“書法家欲望”的實現走向兩個極端,一個醉心“藝術價值”的提高,另一個則是在媒體作用上花功夫。新媒體對書法的介入,人們的審美意識產生了深刻的嬗變。麥克盧漢在其《理解媒介》中說,不同的媒介對不同的感官起作用,書面媒介影響視覺,使人的感知成線狀結構;視聽媒介影響觸覺,使人的感知成三維結構;而電子媒介作為人的中樞神經系統的延伸,把人整合為一個統一的機體。這些說明媒介的導向,不僅作用于人們的生存方式,也對人們的審美情趣、審美標準、審美效果起著關鍵作用。眾所周知,報刊、雜志、網絡等媒體為書法的學習、傳播、交流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捷。當代傳媒技術的進步,讓“唐代鉤摹”、“宋代刻帖”、“近代珂羅印刷、影印技術”汗顏,在機器復制的時代,古代藝術品的神秘面紗終被揭開,正所謂“舊時王謝善法帖,飛入尋常百姓家”。當代書家可以借助網絡等新媒體實現古今對話、異域對話和跨文化對話。但在媒體作用上花功夫的人,不安于媒體帶來的便利功能,而是利用報紙、雜志、網絡這個陣地,連篇累牘的向世人傳達信息——宣傳自己并不入道的作品,宣傳自己并沒有弄明白的書法主張。這樣便產生了一批“著名”的書法家、書法理論家。于是那些所謂的藝術便在“名利”與“金錢”的鏈條中不斷循環,不僅獲得利益,而且用獲得的利益襯托其書法實力。更有甚者,媒體上的那些“江湖書家”、“著名大師”, 為掩蓋其書法功力的缺失,絞盡腦汁用奇特的方法博得掌聲與喝彩,深深地褻瀆和侮辱了傳統書法藝術的本質,也傷害了真正的藝術家,也褻瀆了藝術本身。
信息的誤導,讓書法藝術的發展表現為質量上的泡沫,正如沈先生批評的那樣,一些書法家“醉心于觀念更新,對于傳統、基礎功夫抱有輕率的甚至不屑一顧的神氣”、“缺少基本訓練,或者審美趣味不高,對書法的基本特征沒有正確把握”[8],缺乏“技”的積累,更沒有“道”的高度。這種“急功近利在書法創作中的表現,往往是隨流而不追源,舍本而逐其末。沒有深入理解底蘊,用表面上的模擬掩蓋內在空虛,有刺激性而乏耐看性,為現代感而放棄對傳統的深入鉆研,常常成為致命的弱點。”[9]“偽書法”與 “偽學者”的結合,是書法畸形發展的必然結果。所謂畸形發展,主要是沒有,也不準備建立書法與非書法、書法與偽書法的標準,表面上轟轟烈烈,實際上濫竽充數,魚目混珠。一部分人拉著弘揚傳統書法文化的大旗,卻做著遠離書法本體的事情,錯誤引導了大眾的書法審美,極大損壞了書法在社會中應有的地位和價值,影響了受眾心理的合理認知和正確定位。
如果說“欲望美學”是“書法熱”現象的直接誘因,那么脫離書法藝術的本質,混淆“書法”與“非書法”的界限,便是產生這一現象的本質原因。長期以來,“書法”與“寫字”的區別模糊,很多人以為放下批文的鋼筆,拿起寫字的毛筆,不需要什么藝術規律, 更不需要什么技法門檻,就是書法,就是“書法家”。不僅如此,一旦他們提起毛筆寫字,寫字的話語權就把握在他們手里,由他們以媒介為載體昭示天下什么是書法,什么是好書法。他們憑著寫鋼筆的感覺,以習慣的行政手段,不斷地、強有力地規范著書法的發展,極大降低了書法的技術和文化含量,也嚴重地破壞了書法之為書法的審美價值。記得一位書法家曾經向世人哀嘆:當今“人們常常把寫字的人當作書法家,把書法家當成不會寫字的人”。這非常深刻地道出了書法標準的闕如,書法儼然“異化”。在書法圈之外的接受群體中,往往把是否可識可讀作為衡量書法好壞的標準,“這個字我認識,寫得好。這個字,我不認識,就寫得不好”,或者“這個字寫得橫平豎直、有勁、漂亮,這才是群眾喜聞樂見、雅俗共賞的書法藝術”。書法圈之內,“國際大師”隨處可見,一些“偽傳統”、“偽創新”的風氣盛行,高唱“雅俗共賞”的陳詞,高舉藝術為大多數人服務的大旗,津津樂道、混淆視聽。如若誰敢提出疑義,大旗就變成了鐵。真正具有藝術價值的風格卻被視為異端、胡涂亂抹。這不禁讓我們反思我們究竟該如何認識書法?
首先,“書法之為書法畢竟以漢字為依歸,如果離開文字談創造,那就脫離了書法的范疇。”[10]。書法藝術不管如何創新,都要以中國漢字為基礎,這是根本,也是底線。那些脫離漢字基礎的創作,是其他種類的藝術創作,而不再是書法創作。那些能把字寫好的人,停留在實用審美階段,并未進入藝術的殿堂。書法脫離實用之后,已經成為一個專門的藝術門類,而且是全世界都敬仰的藝術奇葩。書法的筆墨層面,包含筆法、結構、墨法和章法,并具有大小、長短、快慢、粗細、節奏等豐富的美學變化。普通大眾認為的工整、漂亮、有勁的習慣性審美,與書法藝術追求變化、講究格調的審美要求存在相當長的距離。如果依然使用實用的眼光,而不是純粹藝術性的眼光看問題,是讀不出書法之美的。書法關乎心靈,是書家情感的表達。它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具有不可重復性、不可復制性,它既是時間的藝術,又是空間的藝術。寫字與書法是不同的!“文以載道”,寫字傳授知識、教化人品、宣揚理念,而書法絕對不是寫字,它是“達其情性,形其哀樂”,是表達作者個性的符號。所以要打破人們長期以來對漢字實用審美習慣的觀照,讓書法家的情感融入線條、章法和墨色中來,真正提高“書法創造中的‘情’‘ 意’的濃度與深度,而不是游離于文字之外的附加物或者點綴品”,“凈化書法中的“趣”的純度,而不流于簡單庸俗”[11]。書法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蘊含。陸游曰:“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書法不僅僅是技藝的表達和展示,更承載著中國傳統文化的信息和命脈。它一方面需要文學、歷史、哲學等傳統文化的基礎,一方面需要藝術理論、美學思想作為思想支持,同時借鑒姊妹藝術與外來藝術,它是一種綜合學養的表達。所謂“學書尤貴多讀書,讀書多則下筆自雅。故自古來學問家雖不善書,而其書有書卷氣。故書以氣味為第一,不然但成手技,不足貴矣。”[12]因此,我們說書法≠寫字,要給予書法藝術應有的尊重和敬畏,做書法家是有難度的!我們應該“正確對待書法的價值取向而不是從一種狹窄的為某服務的功利目的轉入另一種純粹世俗的功利目的”[13],讓書法的藝術性煥發出應有的生機和魅力。
今天,當我們再來反思沈鵬先生多年前的箴言,“衡量書法事業的得失,最終還要看當代書法所達到的實際水平,不但要看熱度,更要看高度,不但要看廣度,更要看深度”[14]時,不由對先生高瞻遠矚式的思考充滿了無限景仰。
(白銳,中國文聯,副研究員)
[1]沈鵬:《當代書法發展的勢態》,《沈鵬書畫談》,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年版,第18頁。
[2][美]馬泰€Y尶幟謁箍猓骸斷執緣奈甯泵嬋住罰濤裼∈楣?002年版,第224頁。
[3][美]馬泰€Y尶幟謁箍猓骸斷執緣奈甯泵嬋住罰濤裼∈楣?002年版,第224頁。
[4]沈鵬:《創造€Y屒楦衻Y尲記傘罰渡蚺羰榛浮罰嗣衩朗醭靄嬪?997年版,第58頁。
[5]馬泰€Y尶幟謁箍猓骸斷執緣奈甯泵嬋住罰濤裼∈楣?002年版,第268頁。
[6]沈鵬:《“書法熱”的反思》,《沈鵬書畫談》,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年版,第20頁。
[7]沈鵬:《書法界的窗口》,《沈鵬書畫談》,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年版,第167頁。
[8]沈鵬:《當代書法發展的勢態》,《沈鵬書畫談》,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年版。
[9]沈鵬:《九旬老人的追求》,《沈鵬書畫談》,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年版,第148頁。
[10]沈鵬:《當代書法發展勢態》,《沈鵬書畫談》,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年版。
[11]沈鵬:《當代書法發展的勢態》,《沈鵬書畫談》,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年版。
[12]李瑞清:《玉梅花庵書斷》,清道人論書選錄.書法,1995(3)。
[13]沈鵬:《當代書法發展的勢態》,《沈鵬書畫談》,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年版。
[14]沈鵬:《創造€Y屒楦衻Y尲記傘罰渡蚺羰榛浮罰嗣衩朗醭靄嬪?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