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面前，我們一切如常

媒體里的桑迪，紐約的桑迪，華盛頓的桑迪，乃至紐約市不同地區的桑迪，大概都是不同的。同一片暴風天，其實不同的，大概是人的境遇罷。

威利·舒伯特是一名美國記者，2012年10月28日七點許，風暴桑迪來臨前夕，他剛完成對紐約一場勞工示威的采訪工作，和妻子打算趕七點半的大巴回華盛頓的家。那班車毫無征兆地被取消了，紐約的公共交通已經在當天七點關閉，原本的計劃變得混亂不堪。他臨時用智能手機上網查詢，憑借多年的經驗尋找另一班回華盛頓的車。有驚無險，趕上了最后一班風暴前從紐約駛出的大巴。

“不少外國人可能預設美國在風災應對上有多么特別、多少優越性，但是如果你看到全景，會發現我們和世界很多國家差不多，發布信息，組織部隊救援，會出現很多感人的故事，也會出現很多失誤和問題，但災難面前，我們一切如常而已。”

作為國際NGO“地球記者網絡”的成員，威利·舒伯特談起風暴桑迪時，他認為外國媒體觀察時應該要看到風災下面美國的“常”：“美國的卓越之處不在于物質設施甚至是管理模式，而在于作為美國立國基礎、已經融入社會的理念和規則，在于它作為美國的存在本身。當然，現在美國社會也開始遇到困境，這種困境，一方面來自人類共同的全球氣候危機，一方面來自民主政治的變質。”

這兩個威脅有相似的特征：不明顯，又不可阻擋。

一場竭盡全力的都市保衛戰

在離紐約市四小時車程的紐約州郊區，坐落著一座不起眼的建筑物，然而它的戰略意義重大，以至于連它的外圍都不允許參觀者拍照。紐約州獨立系統交易運行機構（NYISO），一個不以營利為目的的公司，它是整個紐約州連接各發電站、電力傳輸設施的中樞，是紐約的電力動脈。

“我們這里時刻監測著全紐約州的電力供應并進行相關調控，準備預防緊急事故的措施。為了避免電力供應出問題，我們在準備發電設施時都會在計算出的最大電力需求值之后再預留一定比例的空間。”肯尼斯是NYISO接待參觀者的工作人員，2012年10月26日， 在風暴桑迪到來之前，他對紐約州在電力供應的應對很有信心，“上一次我們癱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是人員、設備等多種因素剛好撞到一起才會發生的，這種事情不太可能再發生了，我們有豐富的緊急備案。”

然而紐約的大規模停電還是發生了，并不是因為NYISO出了問題，而是供電網絡的下游出了問題。

在紐約的地下，有著龐大的電纜網絡。為了預防雨水對電纜的傷害，部分地鐵口進行過加高。然而，這種預防在桑迪面前完全徒勞：被稱為“完美風暴”的它，結合了熱帶風暴，來自美國西部的初冬暴風雨和來自加拿大的寒流，此外還遇上了滿月帶來的漲潮——類似的罕見風暴只在1991年出現過，但是那次風暴沒有登陸。

大水漫灌進地底，泡壞了大量的電力設備，也癱瘓了紐約引以為豪的地鐵交通。維修是合理艱難的。

在匹茲堡大學教能源工程的格里格利曾經作為紐約愛迪生電力公司的工程師深入地下參與電纜維修工作，他深諳此事艱難。“狹窄的空間里很多時候容不下第二個身位”。由于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他們將在龐大的地下網絡中一段段檢修、檢測，過程必須拉閘，從而導致大社區的停電。

電力的修復持續了數日，在某些地方則是一周。NYISO的網站上每天都更新電力設施修復的狀況。不只是電力，隨著油氣輸送網絡的癱瘓，桑迪讓人們重溫了自己對油、氣的依賴。暴風后數日，紐約陷入了油荒，盡管政府動員戰略儲備并實行免費配額發放的政策，長達數十街區的隊伍還是不分日夜地排隊，為了爭奪而發生暴力的事情也偶有發生。

但人們對災難的應對還是滿意的。

“比起卡特里娜等，這次桑迪面前，紐約準備得已經很充分了。”莫塔·奧吉特是一名哥大新聞學院的老師，也曾經是紐約時報的記者。

風暴前，高度的重視，提前的撤離命令，州長聲嘶力竭地喊“給我出去避難！不要頑固呆在家里！”讓所有聽到廣播的人都印象深刻。機場提前取消航班，避免了大量旅客受困機場，被認為是航空業從風暴經驗中學乖了。

等風暴一結束就投入搶修的施工隊伍，“一輛車必須搭載三個人才可以通過”的命令，免費發放汽油，部隊救援，義工投入，有人稱“從睡覺前到睡醒，紐約市長布隆伯格的身影都在電視上忙活”。

當然，高度的準備，在這場怪物風暴面前也是無力的。

目前，紐約市市長布隆伯格面對著三四萬人的安置問題頭痛不已。當然，開放圖書館等公共設施、開放避難所、用新媒體實時更新信息、公共參與、紐約市長忙于工作可以拒絕總統來訪等等，很多看上去平常的舉措里，有著一種有序和基礎的信任。

從艾琳到桑迪，“百年一遇”級別的風暴，紐約連續14個月里就遇到了兩次，一次還是這種罕見的完美風暴。紐約這樣的經濟中心，在工業化和經濟騰飛的大潮中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傍水而建，依靠著港灣來輸送大量的油氣能源，但同時也在氣候變化面前格外脆弱，防不勝防。

令美國人吃驚的是，身為共和黨人的布隆伯格在大選前臨時改變了主張，決定支持奧巴馬，理由是通過桑迪意識到了氣候變化的危機感。他看到了，在救災、預防工作下面，某種更根本的東西。

桑迪屬于每個人的天空

“這就是颶風？桑迪你快來吧，不要讓我再等了。”10月29日白天，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卡娜莉亞在FaceBook上發布這樣一條狀態。

在提前數日就開始的大量新聞預警、政府停課通知、學校安全警告面前，對颶風當日表現失望的人還不少。如果你問一個住在曼哈頓39街以上的人“桑迪時你還好嗎”，他大半會告訴你一切如常；如果你問一個國際學生，他還很可能會告訴你：“美國人太大驚小怪了，瞧搶購食物那個隊伍！”

“其實我們主要問題是停電，其他都還好。11月3日電力就恢復了。”吳謙是紐約大學的學生，他們所處的是曼哈頓下城的“災區”，但情況并沒有想象中的嚴重。

中國國內的媒體報道，讓不少美國留學生收到了大量來自中國的關心，但在他們眼里，桑迪也沒什么特別，當然無法坐地鐵去法拉盛買菜和吃火鍋是很遺憾的事情。

2012年10月31日，兩天的停課之后，紐約的學校大部分恢復正常教學。萬圣節上，從街頭到學校，到處是奇裝異服的青年男女。商業街和金融區的電力供應等最先恢復了，風暴后，曼哈頓很快恢復了繁華。

一切似乎如常。

但是也不盡然。2012年11月4日，住在紐約市較為偏僻的State Island區的多娜告訴來訪的官員：“我們快要死了！快要凍死了！”這里是紐約市受災最嚴重的地區之一。

據紐約當地媒體報道，在颶風過去三天后仍有超過8萬居民停電，許多人無家可歸，至今至少22人喪生。有居民描述，颶風期間大水淹沒街道，甚至掀起20英尺高的巨浪。但是該區的災情卻沒有受到媒體和政府的關注，在颶風過去三天后，紅十字會等仍然不見蹤影。這讓當地的居民乃至是官員都非常沮喪。該區區長吉姆甚至憤怒地告誡居民，不要再把錢捐給紅十字會。

“新奧爾良風災為什么后果那么嚴重？因為那里是一個偏僻（相對全美而言）的黑人區。而紐約，可是金融街所在，尤其是受風暴影響比較嚴重的曼哈頓下城。”作為美國人，威利認為要理解風災面前的美國，就必須認識到底下的政治元素，以及政治背后的財團因素。

“桑迪”來的時候，恰逢美國大選最關鍵的時期。

杰夫·伯里克是紐約一家民調公司的總經理，也是一名資深的政治咨詢師。半年前，杰夫給哥大學生上課時曾經提到，State Island區是紐約市一個相對次要的選區。當然，沒有任何直接聯系可以說State Island這種地方的遭遇來自于政治上的輕視，正如沒有直接聯系可以說桑迪這樣的特殊風暴是全球氣候變化帶來的。

風災下的美國政治圖景

Campaign一詞在中文里沒有一個準確的翻譯，硬要翻譯的話，姑且稱之為“砍拼”，它是隨著雷蒙德等美國上世紀“政治咨詢師”的職業崛起而崛起的，是以搜索信息、操作信息為主，兼顧籌款等輔助活動從而幫助政治家贏得民主選舉的一種專業化、職業化活動。有人說，理解“砍拼”在美國政治中的角色，是理解美國政治運作和社會運作道理的基礎。

作為民調專家，杰夫·伯里克在政治咨詢行業中擔任重要的角色。

“曾經有政治家提出主張并讓民眾選舉他們，今天不是這樣的。政治家知道民眾要什么，并故意把自己變成他們要的樣子，提出相應主張。從這個角度，你才能理解政治家的所做所言。”杰夫講道。“大多數人錯認為美國選舉中的民調是調查民眾們對哪個候選人更加偏好，這是完全錯誤的。民調里重要的是調查民眾現在關心什么話題，怎么看待不同的候選人，并測試我們用什么樣的信息更容易打動哪些民眾，讓他們給我們的候選人投票。”在他眼里，無論政治家做什么，無論是平時還是災難面前，都是心里裝著“觀眾”的。

自從美國政治運作進入專業化，一場仗該不該打，自己應該支持加稅還是減稅，乃至于自己的衣著形象應該如何展現給大眾，美國政治家都在政治咨詢師的指點下迎合著選民的口味。

這確實是民主政治，奧巴馬必須中斷自己的拉票而緊急投入救災，布隆伯格應該在電視上日以繼夜地指揮救災，否則他們就會被民眾唾棄——政治咨詢領域的第二大重要角色是“對抗研究師”，它意味著每一個候選人的所有底細都會被專業的調查人員挖出來并在競選廣告上被大談特談乃至直接攻擊，因而污點意味著政治生涯的死亡，意味著任何一次讓民眾失望的舉動都將要你花上千倍努力來彌補。

但是專業化的民主政治是有代價的，尤其是金錢對政治的影響。

“我的競選要花兩百萬美元？我上次的選舉，總共才花了5000美元！”上世紀的路易斯安納，當老政治家剛遇見初出道的雷蒙德時，雷蒙德提出的思想對他而言簡直是天方夜譚。用統計學的方法搜集民意，測試信息，用大量的金錢來進行鋪天蓋地的campaign從而管理民眾的信息接收，從而贏得選舉。

自那之后，美國的民主政治已經不可以離開金錢。一個熱門時段的電視競選廣告，開銷已是百萬美元。

“我不會去投票，無論哪個候選人獲勝都與我無關。美國的民主政治是建立在財團支持之上的，而那些華爾街等大財團給兩方候選人的資金支持都遠遠超過其他人，因此，無論誰勝出，我們依然會有不受約束的金融街，依然會有受大石油集團喜好的環境政策。”威利拒絕去參加總統大選投票。

天災面前的紐約是不同于美國其他城市的，紐約里的不同地段待遇也是不同的。選區，或稱“政治”，金融街，或稱“經濟”，它們帶來的是美國社會的運作模式，美國的“常”。而桑迪，只不過是“常”面前一個可以被預期的個例。

風暴過后，在布魯克林大橋上瞭望，陽光灑在華爾街的高樓上，曼哈頓重又金碧輝煌，仿佛那數日前的黑暗從來不曾到來過一樣。那玻璃幕墻上反射著的耀眼陽光，那陽光下面行走的高級大衣，與流離失所難民們感受到的11月寒潮，互相譏諷，而又共生。

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