卵子冷凍，凍結了誰的幸福

時間：2013年1月29日

地點：廣州花園酒店

人物：蘇丙

職業：某合資企業HR

“我用了十年的時間修煉出今天的成功，曾經追求的一切夢想成真，我以為自己會狂喜，可命運很殘酷，它用無聲的決絕，讓我在功成名就之時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這是蘇丙在發給我的電郵里的一段話，確切地說，也是這段話引起了我采訪她的興趣。

盡管只是普通約見，蘇丙還是穿得異常正式。乳白職業套裝，綠色小方巾結成一個美麗的蝴蝶結晃在肩上，肉色絲襪，銀灰色高跟鞋，搭配一絲不茍的盤發，整個人就跟職場劇中走出的女主角一樣得體、大方、干練。

2003年，大學畢業后，我被廣州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聘用。

對于一個出生在貧窮家庭的孩子來說，我的夢想很現實，就是掙很多很多的錢，買房買車讓父母可以幸福無憂、頤養天年。

當然，身為一個二流大學的畢業生，我深知自身的劣勢，所以，從上班第一天起，就拿出比別人多十分的力氣來干活。公司忙的時候，我自動留下來加班加點；公司不忙的時候，我也長期鏖戰在辦公桌前。無論分內還是分外的工作，只要力所能及，一定不遺余力。

我的勤奮和敬業很快引起了領導的重視，也是湊巧，那時，公司里正有一個出國培訓的名額。當時，我們部門一共八個人，只有我和一個叫丁玲的同事符合條件。她學歷能力資歷都高出我N倍，本來我沒有什么希望，但老天成全，關鍵時刻，丁玲懷孕了。

看得出，丁玲很是掙扎糾結，不過最終，當媽媽的喜悅戰勝了進修的迫切。就這樣，我順理成章地去了國外。

兩年進修歸來，丁玲的孩子已經一周歲多了，雖然她請了全職保姆照顧孩子，可那么小的孩子，總有頭疼腦熱。丁玲在孩子和事業之間疲于奔命，各種疏忽總是有的。而我，因為無事一身輕，加之進修后綜合素質明顯提高，很快就取代了丁玲的位置。

上班四年，我攢夠了十萬元首付，再加上父母給的一些錢，我在市郊一處新開的樓盤里買下了一套房子。

而人生的喜悅也從此拉開了大幕。一年后，我將父母從鄉下老家接來廣州。那時，我已經有了男友，他叫韓建，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的見習律師，人很帥，性格也溫和。更重要的是，他家境不錯，父母都是公務員，在廣州有房有車，絕對算“碎鉆王子”。

大學畢業第六年，我升職為公司的部門經理，年薪到了六位數。這時，韓建向我求婚了。

回憶往事，蘇丙的唇角浮出一絲笑意，飄忽的眼神瞬間變得柔軟異常。那一刻，溫情的薩克斯曲從我們背后緩緩傳來，她在自己的回憶中陷落得更深了。

我和韓建的婚禮很盛大。這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更讓人開心的是，韓家父母對我特別欣賞，這一點也得到韓建的承認。他偷偷告訴我，他的父母私下多次議論我，說這么聰明能干的兒媳婦，基因一定很好。言外之意，我一定會給韓家生下一個優秀的孩子。

韓建的話，讓我暫時性失語。其實，公婆急切抱孫的心情我早就有所察覺。不過，要孩子的計劃，對于我來說，還十分遙遠。我是個有野心的女人，一個小小部門經理的位子絕對不是我的終極追求。

所有這些，我都沒告訴韓建，對公婆也從未流露。現在避孕措施這么發達，我犯不著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鬧家亂。

每次公婆問起，我都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一直在盡力啊，也許，是機緣不到。”轉回頭來，每次和韓建愛愛后，我不是特意躲過危險期就是偷偷口服避孕藥。因為計劃巧妙，倒也一直相安無事。

謊言維持了一年，如果不是婆婆收拾梳妝臺看到我私藏的毓婷，我想，生活應該會一如既往的風平浪靜。

婆婆發現了真相，她和公公氣急敗壞，韓建則惱羞成怒。沒辦法，我只好承認錯誤。

暫時取得公婆原諒后，我和韓建敞開了心扉——我們才30歲，正是事業的黃金期，一旦要了孩子，競爭力勢必大打折扣。為了讓韓建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還舉了丁玲當初的例子：

“現在的她，就是我手下一個普通的職員，薪水和地位都無法與我同日而語。而造成這一切的，就是因為孩子。”

韓建也算理解我，不過，他又糾結：“都說女人的最佳生育年齡是30歲之前，過了這個年齡段，卵子就會老化，生出的孩子就不那么聰明了。”

韓建的疑慮，對我來說不是難事。前不久，我才看到一篇冷凍卵子的新聞。既然韓建想要我30歲之前的卵子，那就找家醫療機構先將卵子冷凍起來不就成了嘛。

韓建半信半疑，我耐心給他解釋：“冷凍卵子是很多職場女性都會選擇的一種方式，為了打拼事業，她們主動選擇延遲生育年齡，等將來想要當媽媽時，將冷凍的卵子與老公的精子人工結合，一樣可以生出聰明伶俐的寶寶。”

經不住我的軟磨硬泡，韓建最終答應下來。

我們很快找到一家醫院，冷凍了我的兩顆卵子。

說到這里，蘇丙的手忽然緊緊扣住茶杯，眼圈微微紅了。看得出，她正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折磨著。

我和韓建計劃好，等35歲再要孩子。

可是，突發的問題來了。結婚三年之后，我32歲生日剛過，婆婆就查出了乳腺癌。

韓建突然改變了想法，要立即滿足媽媽抱孫的愿望。家里遭遇了這樣的變故，我不能太過自私，遂答應了韓建的請求。

不過，由于工作過于勞累，我的體力有點透支，例假期已經不準了。所以，備孕了好幾個月，都沒有找準排卵期。這時，我和韓建同時想到了那兩顆冷凍的卵子。

費盡周折，那兩顆冷凍的卵子終于派上了用場。結局卻很杯具，那兩顆滿載我們希望的卵子并沒有和韓建的精子成功結合。韓建很失望，也很沮喪，這時，醫生一句無意的話，讓他將憤怒的矛頭一下子指向了我。

“你們是正常夫妻，當初干嗎不生孩子卻冷凍卵子啊，一般做這個項目的女士，都是有特殊原因，比如，要接受放射治療可能喪失生育能力的，又比如暫時找不到結婚對象的……”

那天晚上，韓建和我大吵一架。后來雖然勉強和好，可他從此對我有了芥蒂。

那段時間，我做夢都盼著能夠立即懷孕。眼下的情勢太明顯了，只有一個寶寶才能拯救我們的感情。可是，現實腹黑又殘酷，我用盡了千方百計，依然沒有半點妊娠征兆。

韓建的情緒越來越壞，沒過多久，他還把真相告訴了婆婆。這下，韓家人開始集體對我冷眼相向。

美好的婚姻生活一夕變得千瘡百孔，說不后悔是假的，但我心底還抱著殘存的僥幸和希望：也許，下個月就能懷孕？

但是，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了，我的肚子一直平平的。最終，韓建的耐心到了盡頭，他提出了離婚。

一顆碩大的淚，不期然地從蘇丙的臉上滾下來，緊接著，更多的淚珠魚貫而出。蘇丙將臉埋進我遞過去的紙巾里，抽泣，十分鐘后才重新鎮定下來。喝一口茶，鼻音濃重地繼續講述自己的故事。

為了留下韓建，我使出了渾身解數，可是，他不再給我機會。

離婚后，我還沒有從憂傷的深淵里爬出來，就聽到了韓建再婚的消息。又過了不久，韓建新婚的妻就懷孕了。遠遠地，我看到過他們一次，韓建那么小心地扶著一個樣貌平常的女人散步，看著他的背影，我哭得肝腸寸斷。

本來，我可以是那個幸福的女人，但，我自毀了一切。

沒有了婚姻，我有更多的時間拼事業了，可是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心情完全改變了。我現在最迫切的愿望不是做金領，而是當媽媽。冷凍卵子失敗的經歷像一個無法揮去的噩夢，夜夜讓我驚醒，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有當媽媽的可能。

我瘋狂參加各種相親會，急于找到一個合適的結婚對象開展造人運動。可緣分很吝嗇，見了那么多男人，我再也找不到一個比得上韓建的。

再婚遙遙無期，我的年齡又越來越大。我心中的恐懼更甚了，長此以往，我的卵子會更加老化。

萬般無奈，我再次想到了冷凍卵子。

這次，通過注射藥物，我一下子冷凍了五顆卵子。只要找到那個合適的人，這些卵子立即就能派上用場。然而醫生并不像我這么樂觀，他告訴我，35歲以下的女性人工授精成功率為37%，35-39歲成功率下降到27%，超過了40歲，成功率只有11%。

我掐著手指算自己的年齡，越想壓力越大，為了那點可憐的成功率，我必須盡快找到一個結婚對象。

疲于奔命的相親路上，我簡直后悔死了。可是，人生沒有后悔藥，我只希望，已經醒悟的自己，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蘇丙的故事講完了，看著她落寞的背影，我的心情也沉重起來。中國首例冷凍卵子嬰兒已降生八年，但是不是人人都適合冷凍卵子？冷凍技術真的能成為推遲生育的無憂法寶嗎？英國著名不育癥專家洛克伍德就曾警告稱，如果鼓勵女性利用冷藏卵子技術，等到40歲過后才產子，可能引發較大的社會后遺癥。“這意味著當母親接近60歲時，將同時面對進入反叛期的子女和年老體邁需要照顧的父母，因而會倍加吃力。”生活和事業的天平孰輕孰重，我想，蘇丙的故事，應該能給女性帶來啟迪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