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暮色

黃昏。

老謝剛走近圈樓的那條小街，濕漉漉的青石板路沒走幾步，就看見小街那一端晃晃悠悠地走過來一個人，像是李蛇兒。老謝又踱了幾步，果然沒錯。老謝想躲已經來不及了，見李蛇兒遠遠地向他揮手。李蛇兒的手揮得懶洋洋的，聲音也是懶懶的，開頭幾句老謝沒聽清楚，就硬著頭皮迎上去。李蛇兒晃蕩著一身松散的肉，笑呵呵地說：謝義春同志，你也來啦？老謝答：剛吃過飯，出來散散步，消化消化食兒。唔，這地方散步不錯。李蛇兒笑得很曖昧，湊上來悄聲說：老謝，那有幾個真是不錯，我上了，比散步那要強得多了，還痛快。老謝卻裝作低頭到兜里找煙。李蛇兒手里早捏著一盒紅殼子牡丹，抽出一支遞上來，還替老謝打火，卻打了三下才打著。李蛇兒說：媽的，今天是咋了，才搞了兩回火都打不著啦，鍋里煮稀粥，糜（米）爛。老謝只是笑笑，說這事我懂。便向李蛇兒揮了一下手，就各走自己的路。走了幾步，老謝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李蛇兒也在回頭看他。老謝趕緊掉過頭來。在腦袋轉過來的一瞬間，老謝覺得李蛇兒在笑，詭秘的樣子他清楚。這小子，以為我也是來找女人的。這么一想，老謝倒放松了——他就是來散步的，放松放松，剛才在飯桌上跟媳婦吵了一架。

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媳婦仲春說這兩天她妹妹就要過來，可能要住些日子呢。她剛離了，過來散散心。老謝只顧往嘴里扒飯，點了一下頭應道：這事我懂。仲春說：你不高興？老謝說：沒有啊，來就來吧。仲春說：那你就是很高興啦？老謝說：我高興什么？仲春提高了聲音說：小妹妹離了婚，又要住我家，你不高興？老謝一下子就火了：你這是嘴里含鋼針，說話帶刺呢，你妹妹來不來關我屁事！仲春用鼻子哼了一聲，說：謝義春同志，關不關你事鬼才知道！老謝就啪地摔下了筷子，把四歲的女兒都嚇哭了。老謝管不了這么多，推開飯碗就出了門。一路上老謝都在想，這女人，疑心上來了鬼神都不放過。老謝只想出來透透氣，走著走著一抬頭，竟然來到了圈樓邊上——這次可不是故意的。老謝在石碼頭邊上猶豫了一下，就進了圈樓。不就是一條小街么，沒想到就撞上了李蛇兒。這大概是第三次在這里遇上李蛇兒。李蛇兒是來這里找樂子的。老謝卻是來散散心，或者是放松放松。

這地方的人都知道圈樓，滿洲國期間就是一條男女交易的集散地，那時候稱作薈芳里。四面八方的女人慕名來賣自己，掙點兒皮肉錢；五湖四海的男人也慕名來找相好的，提上褲子的時候丟下點錢……這么多年生意所以一直很不錯，主要靠了街口上的那條大江，就是老謝來的方向。一條大江，整天船只來往。現在少多了，火車、汽車、飛機都在跑。過去沒有這些東西的年代，船楫就是好東西，大大小小的人都要從水上走。走累了就在石碼頭前停下，弄點炸面魚兒喝點酒。酒足飯飽了身子不安分，就拐一個彎兒進了圈樓，去尋花問柳。圈樓這條石板街有多老，說不好。一條深長的小街，腳底下的青石板路都被磨薄磨滑磨得清亮了，蹲下去仔細看，能作鏡子看見自己的臉。老謝喜歡到這里來，當然不排除找點兒刺激的心理——自己是一個現代人，而這兒的生活場景讓你有誤入桃園的感覺。聲色場所嘛，哪個男人不愿意斜著眼睛看幾眼。即使不在某個小院落里找一個香艷的身體，沒事兒來轉轉也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事。女人們租一間小屋，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安安靜靜地睡覺；晚上再悄無聲息地出來，在臨街的門樓底下掛一只小紅燈，然后就回屋去，等著摘下燈籠的男人來敲門，來到她的屋子里。她們不囂張，像家庭主婦一樣收斂。做生意也那么日常，不溫不火。老謝喜歡這條街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里的房子古老，是傅家店地區僅存的一片老地方。別的地方，老房子都被規劃掉了，拆了就蓋大樓，像火柴盒一般越摞越高。老謝不是不喜歡火柴盒，他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搬到某個火柴盒里。現在他們還住著平房，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平房。像他媳婦仲春說的，周圍的人都搬走了，往樓上去了，腳踩的地方都比我們屋頂子高。我們就這么窩在這豬大腸一般的小胡同里，人們都叫我們胡同串子。仲春有點抱怨，更多的是艷羨——只能是艷羨。老謝在結婚之前也攢了一點錢，但都被仲春用光了。仲春遭了車禍，斷了一條腿，就都搭進去了。他們家因此元氣大傷，現在掙的錢只能勉強發揮糊口的功能了。石板小街上的房子好看，很多都是清末、民國時期留下的老古董，青磚灰瓦，牌坊高大，全是典型的巴洛克建筑。這些樓房以三層居多，屋頂上滿洲國時的苔蘚還在，瓦縫里長出茅草來。店鋪的牌匾古色古香，就連從窗戶里伸出的燒爐煙囪都保持著省城早期的特色。這里還拍攝過《伸出你的手》、《血狼》、《紅色通緝令》等影視劇。現在正趕上點，黃昏時分，過日子的排場擺出來了。臨街面對面住著的鄰居在各自的門前向熟人打招呼，扯著嗓子喊對方的小名或綽號。燒飯時，石板街上飄著炊煙和飯香。這是老謝最喜歡的時候，覺得所有的人都在過日子……老謝慢慢地走，沒有人再認識他了。老謝聽到很多南腔北調的聲音，都是來圈樓租房子的外地女人。表面上看不出她們的生活。但老謝就看到了一個粉腮上有兩個小酒窩的女人，正彎著腰在門樓下生爐子。想起李蛇兒跟他說過，圈樓上有個女人真不錯，一邊有一個小酒窩兒。他搞過，不錯，讓老謝有興趣也去試試。老謝為此多看了那女人幾眼。恰好那女人也抬起了頭，看見了老謝，就弄得他很不好意思，趕緊走過去了。那女人看樣子很年輕，老謝想到了李蛇兒跟她在床上的情景，讓他非常的不舒服。他無法忍受李蛇兒像條蟒蛇一樣在那女人身上蠕動。老謝就對著青石板吐了兩口唾沫，再回頭看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煤球爐子也拎進去了。李蛇兒剛才也許就是從她的床上下來，天還沒黑呢，老謝莫名其妙地有點火。他突然想起李蛇兒今晚輪夜班，這家伙，爭分奪秒啊！

老謝在薈芳里來回逛了兩圈兒，天就黑了。老謝在石碼頭和青石板街交叉的地方坐下，看看大江里幽暗的波浪，水面上偶爾有船只經過，開著昏黃的燈。看累了就轉身去看那一片圈樓，黑暗填滿了青石板路，兩邊的人家亮起了燈。小街不直，錯錯落落的燈光只照亮了自家門前的一小塊，青石板路就被切成了一段又一段。當老謝看見第一盞小燈籠從遠處的一個門樓里出來，就站起身來。見它被掛在了門樓底下，他決定回家。老謝邊走邊想，變了，不是變得現代化，而是變得古典化了……

仲春把孩子安頓好，收拾完了就坐到床沿上。卸下假腳的時候說：明天立春就來了。老謝先躺下了，側了一下身子答道：噢。仲春又說：她可能會多住幾天呢。老謝說：那你明天把小房間收拾一下。老謝說著，就打了一個哈欠，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仲春磨磨蹭蹭地鉆進了被窩，沒有了腳的腿碰到了老謝的大腿上，老謝就習慣性地哆嗦了一下。為了把睡意再找回一點，老謝裝模作樣地又打了一個哈欠。仲春躺下來，猶豫了一下就轉身抱住了老謝的腰，喃喃地說：明天立春就來了。老謝聽出仲春的意思了，仲春的手就開始動作，像條蛇一般慢慢地游動。老謝一動也沒動，說道：這事我懂，睡吧，不早啦。仲春的手沒聽老謝的，自作主張地繼續游動，比剛才更加猖狂。仲春的呼吸粗重起來，老謝感到了那條蛇抓住了他的前面。老謝扒拉了一下沒拂掉，知道今天晚上仲春又是先發制人了。這種時候老謝通常是積極就范的，這是以進為退的最好辦法。老謝就轉過身去抱住了仲春，輕輕地說了兩遍她的名字，仲春，仲春。他們就像以往一樣活動起來。仲春的興致好像很高，騰挪跌宕都勝過往日。老謝就想，大概是因為明天多了一個人不方便，所以仲春想把以后的事都提前到一塊兒來做了……本來老謝的狀態不錯，就范了以后就想隨她去了，干活要有個干活的樣子，得敬業。老謝準備一門心思做事。但在兩分鐘以后，好狀態就開始一點點潰散，仲春那只斷腿沒完沒了地敲打老謝的屁股，他就想到了仲春的斷腿，在該繼續長出腳的地方它卻戛然而止。老謝覺得一口氣堵在了嗓子眼，上不去又下不來，像是吃飯時被噎著了。那邊還在繼續敲打，老謝憑空覺得被擊打的那半邊屁股發麻，然后就覺得自己是趴在一只沒有了腳的猴子身上。仲春此刻聳動得很厲害，她那夸張的肢體語言仿佛是在抱怨——老謝，你他媽的咋那么熊呢！聲音從嘴里出來了，仲春突然睜大了眼睛，對正在忙碌的老謝說：立春明天就來了。老謝就停下了，歪著腦袋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已經凌晨零點一刻了。仲春也轉臉看見了時間，就接著糾正說：今天立春就來了。仲春突兀的兩句話徹底擊潰了老謝，今天已經是明天了，他感覺自己的前邊一下子消失了，一點感覺都沒有。老謝從仲春身上滾下來，滿嘴的怪味，就像吃了一嘴的淤泥。老謝發現剛才把仲春的話理解錯了，她只是想再次提醒自己，立春就要來了，仿佛一個警告……仲春躺著不動，保持著原來的造型，只用鼻子哼了，說道：我就知道你有問題！說完，仲春就等著老謝回答。這個問題他們討論了無數次了，老謝不想再說話。等過了好久老謝才說：這事我懂，今天有點兒累，下回一定補上。仲春還要說什么，老謝就起身去洗手間了。洗完了回來，就讓仲春也去洗。等仲春從洗手間回來，發現老謝已經睡得像一頭死驢了。仲春趴在老謝的臉上好一頓看，確定是睡著了，才氣憤地關燈躺下了。老謝忍著不動，知道今夜又要失眠了。

男人也要守節。這是仲春的語錄。老謝說：你看仲春，我啥時候不守節啦，我們公司的一幫家伙哪個不是隔三差五去一趟圈里（薈芳里）和挑花巷的按摩室。那都是土豆上的黑斑，混蛋！我不守節就不是人揍的。他們都笑話我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好男人哩。仲春說：哼，好人你不學，盡向李蛇兒看齊。瞧他們那熊樣，德性！你別以為自己干凈，心里頭整天還不知道轉著什么花花腸子呢。老謝忙說：我能有啥花花腸子？我謝義春講的就是一個義字！仲春就一下子提高了聲音說：謝義春同志，什么花花腸子你知道，四年前的事兒你是忘了我可忘不了呢！老謝最怕媳婦提這個茬，要命的是她在這方面記憶力總是能超水平發揮。四年了，要在別人，陳谷子、爛芝麻總要越丟越多，仲春反著來，口袋里越裝越多。老謝一直都不明白，仲春是怎么把那些瑣碎的細節給撈出來的。

這事跟立春有點關系。六年前，老謝還年輕，濃眉毛，白白凈凈的一個大小伙子卻長著女人一樣的瓜子臉。唯一的缺點就是家里窮，一直過著飽不飽、茶上找的日子，到了結婚的年齡家里沒能給老謝置辦一套房子。這很要命。其他地方不知怎么樣，但是在省城里，沒有房子一般都得算婚姻困難戶了。而且老謝的工作也沒什么出奇的，就是躍進機械廠的一般工人。現在還在那兒，工廠卻改成了勞動服務公司了。其實都一樣，不同的是，現在老謝成了一個小車間的技術主任。人老實，還能吃苦，車、鉗、銑、刨都懂，領導覺得不錯就提拔了。食堂的一位大姐喜歡做媒婆，就給老謝介紹了一個，就是仲春，是那大姐的鄰居。二人見了面，綜合起來相互評估一下，都找不到對方太大的毛病，就開始交往起來。交往幾次就出問題了，老謝發現仲春的妹妹立春活潑俏麗，不論長相還是氣質都比她姐姐好得多，就動心了。時髦的話說，就是找到感覺了。跟姐姐在一起是不討厭，對妹妹的感覺就是喜歡了。這就不可同日而語了——老謝心里開始亂動。那時候立春也不小了，二十四，保守一點的人家早就嫁出去了。老謝覺得喜歡她，想跟小妹妹談。心里一亂動臉上就不安分，仲春一下子就看出來了，老謝的眼神擺在那兒。而且老謝有時做得也過分，總以看姐姐為借口跟妹妹一起玩兒，請妹妹出去吃冷飲和烤羊肉串。開始還放得不太開，都是姐姐在家的時候去。后來放得開了，專挑姐姐不在的時候去她們家。他們倆成雙成對地進進出出，鄰居們都以為是妹妹找了人家。有多嘴的就問仲春她媽，你們家怎么回事，姐姐還沒頭緒妹妹就先找啦？況且立春年齡尚小，這也太沒規矩啦！仲春的父親早死了，所以她母親一個人擔當了這個質疑，臉面就顯得特別難看。她就問大女兒，你是不是反扎羅裙另嫁人哪。事情就鬧大了，仲春終于決定質問老謝，到底選擇誰。老謝就說：如果你妹妹愿意，我就跟她談談吧。她可是兔子蹦進油鍋里，送到嘴的好菜呢。仲春快氣暈了，這成什么事了，談戀愛咋談出笑話來啦？然后就大哭——仲春的確是喜歡老謝的。仲春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她怕老謝真的跟立春好上了，所以也不敢問妹妹。最后，還是老謝厚著臉皮問（他是覺得離勝利不遠了）。這一問就傻眼了，立春對他根本就沒感覺，和他在一起只是覺得這人還不錯，反正要做她姐夫了，不吃白不吃，不玩白不玩，胡敲梆子亂敲磬，圖的一時高興。這個打擊還不算，立春說她已經有人啦，是一個來這里開水果店的外地小老板，挺有錢的，店鋪就在老謝單位不遠的地方。怪不得立春沒事就要去那個水果店買香蕉呢，這是無利不起早哇。老謝有點懵了，垂頭喪氣地回了廠子。

到了晚上，老謝又跑回來，一進門就當著仲春娘仨喊：那個小老板結過婚了。立春你可別見了公婆喊嫂子，胡亂來啊！立春忙說：我操，你快成半個警察了。這事我知道，他馬上就把店搬回老家了，回去就離婚。現在輪到她老母暈了——女兒竟然這么不爭氣，要找一個有了家室的人過日子。老人家立馬開始痛哭，呼喚在另一個世界的老伴，罵他，咒他，竟讓她生下了這么個不知廉恥的東西，給你點陽光你就燦爛，給你個破筐你就下蛋……一家子人鬧了個雞飛狗跳。這都不管用，立春干脆收拾了一下東西，搬到水果店住了。然后老人家就被氣出問題來了，此后兩年大病完了就來小病，輪著來。仲春就讓妹妹要走趕快走，一來家里不得安寧，母親聽了立春的名字就要犯病；二來走了她也省心，老謝就沒想頭了。立春就走了，跟著小老板提前結束租賃店面合同，到會寧府去了。臨走的那天氣候不好，陰云密布，日光蒼白。立春跟那小老板雇了一輛大卡車，把該帶走的東西都運走。老謝聽說立春要走，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竟冒著冷風細雨來阻止。老謝在街面上打聽過了，據街角的長舌婦們說，那個專賣“美國提子”、“士多啤梨“、“蛇果”的小老板是凈往里摻假的。他是——兩毛錢買了碗耗子血，貴賤不是東西。在薈芳里地區做買賣的幾年里，不僅跟立春搞，還和別的女人搞，其中就有老謝的一個結過婚的女同事——那個女同事后來被她老公狠狠地抽了一頓。

……老謝在風雨中跑，后面跟著仲春。仲春也說不清為什么要跟著他。仲春甚至說不清是否愿意妹妹跟著小老板跑了。老謝跑得急，仲春追得也急。區別在于仲春打了一把傘，問題就出在這把傘上，它擋住了仲春的視線。仲春在后面喊著老謝的名字，“砰”地撞上了一輛大卡車，摔倒了，大卡車的前輪就從仲春小腿上過去。車子停下來時，仲春的那只腳已經廢掉了……那天的情況就是這樣。立春還是跟著那小老板跑了。老謝沒攔住，他當然攔不住一輛車。接著身后出了車禍，老謝不得不回頭救護仲春。仲春住了很長時間的醫院，出來時裝上了假腳。出院大約不到一個月，他們就結婚了。老謝沒辦法，覺得自己很失敗。都這樣了還能怎樣，結了吧，仲春的腳也算是貢獻給了自己。剛結婚那會兒，兩人的感情還不錯，仲春也不亂說話。有了孩子以后，仲春開始舊事重提了。她一不高興就拿妹妹說事。這是他們共同的傷疤，仲春總是越提越氣，越氣就越提。

沒想到你也有放開膽子的時候呢。仲春挖苦老謝道，意思是他竟然會冒著雨沖過去攔車。老謝就說：這事我懂，我是不想讓立春上當受騙哩。仲春說：你是——半斤鴨子四兩嘴，說得真好聽，我還不知道你的那點歪心思？老謝就不說話了。他覺得仲春很無聊，知道了還一遍遍地重復。開始老謝還爭辯幾句，時間久了就懶得說什么了，隨她去。這是仲春周期性的病癥， 嗦完了就能過上一段太平日子。現在仲春又開始嘮叨，瞧哇，她轉了一圈又回來啦。為了耳朵落得清靜，老謝早飯吃了一半就去上班了。

開始老謝以為自己見到小姨子還能激動的，事實讓他非常失望。六年了，他沒見過立春一面，但是三天兩頭都在聽老婆提她的名字，感覺都給磨平了。心跳一切正常——立春成了一個抽象的東西，是他再也沒有機會改正的錯誤。中午老謝在公司里吃食堂，晚上下了班，在胡同口磨蹭了半天才到家。開了門就聽到兩個女人在說話。老謝在門口站了片刻，除了剛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時心里“咯噔”一下外，他實在緊張不起來。甚至有種可笑——六年前她拼了命地要跟著別人跑，現在回來了。老謝笑了笑才進屋。

過來啦？老謝開口就問。小姨子忙回答：剛到的。您下班了？立春看起來比仲春還要老，臉色黯然還有點發干，只是眼睛還是那樣的幽藍，使她又彎又深的睫毛也亮閃閃的。仲春從廚房里伸出腦袋，說：立春，幫你姐夫把東西接一下。立春慌忙丟下手里的事情去接老謝手中的一大袋豆腐干和一小袋炸花生米，是剛從胡同口買的。立春說：噢，姐夫，我來。給你們添麻煩了。老謝說沒事，家里破破爛爛的，不嫌棄就好。就去臥室換拖鞋了，順便在大鐵床上坐了一會兒。姐夫。老謝覺得這個詞兒怪怪的，她們都在強調這個身份。六年沒見面了，說話還挺溜的呢！

女兒正玩著，不知怎的就突然不高興了，說哭就哭，把玩具狗扔到了一邊。老謝趕緊過去把她抱起來。立春伸頭看他們父女倆，向孩子抖動手里的一件花裙子，女兒竟然不哭了。過來，小東西。立春繼續抖著花裙子招呼外甥女，老謝就牽著女兒過去。你這小東西，也喜歡花衣裳了。立春在收拾自己的行李，滿滿的兩大箱子。老謝沒說什么，想起老婆說過的，她可能要多住幾天的。老謝覺得這完全是在搬家。

吃飯的時候，立春說：姐……我離婚了。仲春說：哦，知道了。立春又說：我先住幾天，找到了合適的房子就搬走。仲春給立春倒了一杯紅酒說：噢，沒問題，只要不嫌我們這兒條件差。老謝，你說是不是啊？老謝應了一聲，只管低頭吃酒。俗話說，人醉心不糊涂。老謝覺得立春一點兒沒有過去的神氣了，聲音都變得沙啞了。立春說：我想在這塊兒找個工作，找到了我就搬出去。她喝了一大口紅酒又說，我恨死他了！仲春勸她，說男人都這樣，沒有縫的雞蛋是不會生蛆的。你以為你姐夫是什么好人呢？立春忙遮掩說：姐夫好不好只有你知道啊，俗話說家常飯，粗布衣，知冷知熱是夫妻！老謝知道她們是在打啞謎，這是女人表示親熱和仇恨的一種方法。而且她們是親姐妹，隨她們說去。老謝吃過飯，想出門轉轉。他就想到江邊去透透氣兒，卻被仲春叫住，讓他把碗涮一下，她要幫妹妹收拾一下房間……他卻聽到立春說，不要了，我自己來就可以了。要么碗我也來洗。仲春就猛地提高了聲音說：不，就要老謝洗。男人嘛，太寵他會出事的。立春一下子就不吭聲了。

老謝默不作聲地洗好了碗，帶上門出去了。圈樓下的小街，天黑下來很久了。小街靜下來，只有燈光、陰影和聽起來渺遠的耳語聲。老謝就把手插在口袋里，低垂著頭在石板路上踱步。他從小街的北頭走到南頭，在瑪克威市場轉了個小圈又走回來。老謝的手指在口袋里動，從北走到南，數了十二個小燈籠；從南走到北，只剩下了八個；路上遇到三個形跡可疑的男人。另外一個燈籠誰摘了去？老謝決定再走一遍，這回只剩下五個——那些燈籠神出鬼沒地消失了。走到上次那個粉腮上有兩個小酒窩的女人的門樓下，老謝裝作低頭找鞋帶，斜著眼睛透過狹窄的門縫往里看。他卻什么都沒看到。連燈光都沒有看到。但是門樓上沒有燈籠。老謝就站起來，最后看了看漆黑的小樓。也有不需要點燈的，老謝想，決定現在就往家走。

在老謝家，立春完全是休養生息的樣子。這就叫高熱之后必有內虛。這是他們完全理解的。離了婚嘛，身心多少要受到傷害的。而且看得出來，立春對那個小老板還是有感情的。所以老謝兩口子都不怎么提小老板和立春的異鄉生活。倒是立春自己老是掛在嘴上，說之前的生活如何風光，除了打點一下生意之外，主要考慮如何花錢的問題。沒想到就出了事，小老板又喜歡上了一個會寧府鄉下的姑娘。立春就很氣憤，不是那小子要離，而是她自己要離；她受不了，不惜一切代價堅持要離。令她不能自拔的除了牙齒，那就是情愛……就這么離了。她這回真的踢到了鐵板，離了之后才發現上當了——只顧著離婚了，什么東西都沒要。現在只剩下原來的一點兒私房錢，早知道就狠狠地敲上他一筆了。沒辦法，立春說，什么事都得兩說著。要是講條件，那小子就不跟我離，他做夢都不想跟我離。立春看看姐姐跟老謝不說話，就又說道，這點兒錢也不算少，夠我用上一段時間的。我想過幾天出去找房子，順便找個工作，老待在家里也挺煩的。仲春說：是，這邊的平房租起來很便宜，不過活兒就不太好找了，水深哪。立春忙說：工作不著急的。平房的條件可能差一點。有兩室一廳的閑房子最好，干凈，最好是二樓或者三樓。仲春聽了就笑，拿眼睛看看老謝，微笑是自卑的，眼光卻是氣勢洶洶……

晚上睡覺。仲春卸下了假腳扔到了水泥地板上，說：立春跟著那小老板也不是件壞事。老謝從枕下抽出一本殘破不全的《玉樓春》，很費力地找昨天看的那一頁，說：再好不也離啦？哼，上趕著哪有好買賣。仲春說：離了也是跟有錢人離的。離了也有錢，不離更有錢！老謝對媳婦的繞口令不以為然：操，這事我懂，有錢還不得住在咱們這個窮家？仲春嘴快，說：我就知道你懷恨在心。老謝說：你瞎巴巴什么？我懷什么恨？是她一時看走了眼嘛。仲春說：你心里清楚呢，幸災樂禍！老謝啐了一口說：婦道人家說話別那么刻薄！老謝對這個女人的莫名其妙深有體會，就不跟她一般見識，但是看書的興致沒了。老謝把那本《玉樓春》往枕頭下一塞，就閉上了眼睛，對仲春的嘮叨充耳不聞。仲春是在抱怨嫁了個窮鬼。這正如她一貫的觀點——如果不是遭了車禍，憑著她的長相和手段，現在可能就是有錢人家的太太，住獨門獨戶的小樓，說不定出門還牽著一條小京八兒。老謝懶得理會她，老謝想的是另一回事——自己是否對立春懷恨在心？老謝覺得自己是平靜了。可是說不準，誰知道整天板著臉說明什么問題？

第二天老謝就笑了。這也是仲春的意思——說不準什么時候還得向立春借點錢呢。立春有過錢，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老謝覺得自己應該放松，真正地像在自己家里一樣。老謝的態度讓立春也松了一口氣，加上四歲的女兒，整個家庭就有點熱鬧了。立春一高興，不再喊老謝姐夫了，就老謝——六年前就是老謝的。仲春開始有點兒不習慣，覺得妹妹這么叫是越權，而且讓她不放心。叫得次數多了也就習慣了，不就是個名字嘛。他們開始回憶過去的事兒，立春的記憶力甚至勝過仲春。立春感覺良好，歷數當年老謝買給她吃的東西，羊肉串，炸面魚兒，清真齋的麻花，包括老謝都沒聽過的一種雪糕，叫青蘋果——都是便宜貨。老謝忙笑笑說：那時候家里窮，只能買得起這些小東西。立春說：我就喜歡吃這些小東西，現在想吃也沒人買嘍。老謝聽了心里一跳，身上一下子就冒汗了。老謝看了看立春，她的臉也紅了。四歲的女兒聽了這么一大串好吃的，抓住老謝的手也要吃。這時候仲春從廚房過來，問女兒要吃什么，女兒準確地說：麻花，清真齋的。仲春立馬說道：好的！

一家子人心血來潮，牽著手出去買麻花。出了胡同口往左一拐就是小吃一條街。當年吃過的食品現在還在賣，一路走過去，看得老謝不由得遙想當年——誰讓那時候自己是個窮鬼呢！立春也忍不住向外甥女指指點點，告訴她當年哪些東西都是爸爸買給小姨吃的。她一高興就把老謝冒雨給她買炸面魚的事兒也抖摟出來了。仲春猛地一轉頭把她嚇了一跳，就趕緊閉嘴了。

到了晚上。仲春把假腳輕輕放到了地上，就問老謝：立春在我們家住多久啦？老謝說：哦……有一個多月了吧。干嗎？仲春說：她不是說要找房子和工作的么？老謝想了想說：這……我不知道。仲春又開始用鼻子笑：你能知道什么？掐幾下都不知哪疼，就知道買羊肉串和炸面魚兒！老謝很快說道：別磨嘰了，還有散步呢。老謝這么回答，是因為最近總是仲春提出來一家人出去散步。這不是老謝的錯，他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預謀。他給小姨子笑臉完全是遵照仲春的意思。但他嚴肅的時候，說話都像是在解答數學題。老謝帶著一家人到處走，圈樓下的小街也去了。老謝還給她們講了小街上的傳聞，當然都是從李蛇兒那里聽來的。按照慣例，兩人完全能夠趁這個機會爭吵起來。但是仲春沒有這樣做，而是突然問老謝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仲春問道：謝義春，你覺得立春真的有錢么？老謝揚起頭看看天，望著悠悠白云說：不結婚不知柴米油鹽貴。我怎么知道，不是你說的么？仲春說：是她自己說的。

第二天晚上吃飯。仲春又拿出一瓶紅酒來到老謝的面前晃了晃問：你們車間的曹技術員不是說要搬家嗎？他的那間老房子我看……挺不錯的呢，明清時期的保護建筑。老謝就一怔，剛要說沒這事，腳就被踩了一下。是仲春——只有假腳才會這么沒輕沒重的。老謝哦了一聲，不置可否。仲春繼續說道：其實現在租房子比買更合算，都是樓房，很便宜的。立春把酒杯稍挪了挪，只低頭吃著稀飯，含混地說：噢，有合適的租一套。仲春說：還是住樓上好，清靜，利索。哪像我們家，擠得跟個狗窩似的，上趟廁所都不方便。仲春說完，就要給立春倒酒。立春就把酒杯推了，說：不喝了，又不是什么富貴人家，哪能天天這么喝。仲春說：女人常喝點紅酒好，對心臟有好處的。立春的臉色就有些蒼白，說：這一兩天我就出去走走，有合適的房子就租下來。先住著嘛，安定下來再去找工作。仲春說：忙啥，找不到合適的就住我們家。當然嘍，還是有自己的窩兒比較方便些。

立春并沒有像她許諾的那樣出去找房子，而是以各種借口留在了家里。比如早上起得遲了。比如身體不舒服了。比如帶外甥女出去逛街了。或者是正在考慮到底在哪個地段租房最合適，等等。老謝無所謂，什么話也不說，住在這里當然很好。父母都不在了，這兒就是家。老謝在立春身上慢慢找回了過去喜歡的那個女孩——他不清楚自己是否還有非分之想。即使有的，大約也沒什么問題。老謝感覺得出來，只要仲春不在旁邊，立春對他的親熱程度已經完全超越了姐夫和小姨子的距離——只要他伸手，立春毫無疑問會倒在他的懷里。但是，老謝伸不出去這只手。老謝總會想到風雨中他像個白癡一樣攔車的情景——還有仲春的斷腿！立春如果不是因為寄人籬下，她會像現在這樣對待自己嗎？這么一想，欲望升到半截就熄火了……在仲春之前老謝就發現，立春其實并不是像她自詡的那樣揣著一口袋錢，不過是一個找不到安身之地的離婚女人。但老謝不說——誰都不容易，一個離了婚的動蕩女人容易么？這幾年老謝一直覺得自己很不容易。后來一想，仲春也不容易。她缺了一只腳跟著自己，住在這豬大腸一般的小胡同里，整天還要疑神疑鬼的，她容易么？生活就是這么回事，可不是來點咖啡加點糖那么簡單。不要整天抱怨生活欠了你什么，生活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誰！隨她去吧，隨她們去吧。過到哪天算哪天，住到哪天算哪天！

……但是仲春十分不高興。因為自己已年過三十，不年輕了，考慮問題會更實際一些。仲春隱隱約約地覺察出了妹妹對自己的威脅。立春身體那么好，又有那么一股子潛藏著的浪勁，所以仲春一見到女兒膩著立春就呵斥。仲春說：死丫頭，一點都不懂事！小姨忙著呢。這個時候立春就不得不裝傻，然后象征性地出門轉了一圈，回來后就煩躁地說：好房子都被誰租了呢？

然后就出事了。

一天晚上，老謝醉醺醺地從廠子回來。進了家門就指立春：你的離婚證給我看看！姐妹倆都愣了。仲春說：毛病啊你，要離婚證干什么？立春頃刻間臉色蒼白，說：扔了！婚都離啦，我還要那東西干嘛？我就知道，褪了毛的鳳凰，不如雞。老謝吧嗒放下手，嘿嘿地傻笑起來。老謝一邊笑一邊往臥室走，胳膊腿亂甩，一頭栽到床上。還是傻笑。笑了一會兒又開始哭，哭得也像笑。仲春跑過來把老謝的身子翻過來，發現老謝眼淚把床單都弄濕了一塊。謝義春？喂！喂！仲春叫道，搖他的肩膀。老謝卻沒反應。仲春就火了——這事顯然與立春有關。仲春對著老謝的臉上就來了一記耳光：你給我起來！你神經病啊！老謝大吼道：她離什么婚？人家不要她了！不要她啦！立春就站在臥室門口，突然捂住臉大哭起來，哭得梨花帶雨轉身跑進了自己的房間。一個晚上都沒出門，敲門也不開。仲春把耳朵貼在門上聽，立春一直哭到了半夜才止息。第二天一早，立春沒吃早飯就出門了，說是出去找房子。

立春走后，老謝也清醒了。老謝一睜眼，仲春就擰著眉毛問道，昨晚上發什么神經？老謝一臉的無辜：我發神經了？仲春說：你說什么人家不要立春了？老謝知道藏不住了，一喝二兩酒就管不住自己的嘴。老謝只好實話實說——昨晚廠長找他去陪一個外公司的客戶。老謝是車間主任，是個技術好手。那家公司最近正跟他們機械廠搞合作生產，就是立春跑去的那個縣城。在酒桌上，談技術的時間幾乎沒多少，都是扯淡。酒過三巡就開始瞎說。對方公司的一個技術部經理說，他們跟老謝的工廠很有緣分啊，他的一個朋友原來就在老謝工廠附近做生意，搞水果批發兼零售的。省城這地方好啊，他朋友賺了一大口袋錢，臨回去時還帶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小老婆。聽說他把那個姑娘帶走的時候，還有個喜歡她的家伙在雨里攔著不讓走哪。這姑娘他包了六年，最近聽說他又找了一個十八歲的鄉下妞，就把你們這邊的那個甩了，跟更小的丫頭蛋子過了……在座的一個部門經理是老謝的老領導。他聽出來了，那個被甩的是老謝的小姨子，那個攔車的家伙就是老謝。經理忙說，喝酒，喝酒。這樣又喝了幾杯——他們喝的是“尖莊”，酒勁特沖。老謝終于忍不住，就問那個技術部經理：你是說，你朋友跟我們這邊的女的離婚啦？技術部經理說：他是離婚了。不過不是和你們這邊的那個離婚的，他是跟老婆離的，然后和更小的女人結了婚。我不是說了么，你們這邊的那個只是二奶。可見情人，就像紙人！老謝的臉當時就不好看了。他突然覺得十分難過，心里一陣陣地疼——他喜歡的姑娘做了別人六年的二奶，最后被甩了。老謝轉著酒杯越想越難過，就開始喝酒。他喝得很猛，就整高了。喝多了老謝忍不住就要說，滿心的疼痛變成憤怒。老謝想問問立春，為什么要活活等了六年；等了六年為什么又等到了現在這樣一個結果。老謝不是想報復，只是委屈。

……立春在外面轉了一天。天黑透了才回來，說是吃過了，洗漱過后就進了里屋，還關上了門。第二天仲春和老謝起來時，發現她已經把兩個手拖大皮箱收拾好了，放在門口。立春說：姐，房子我找好了，現在就搬過去。說完拖著皮箱就往外走。老謝兩口子一時沒回過神來。等他們明白過來追上去，立春已經到了路邊上，正向一輛馬自達招手。仲春說：讓你姐夫送送你吧。立春忙說：不用了，姐夫今天還有班呢。老謝就被晾在了一邊，看著司機把兩只沉甸甸的皮箱放到車后邊，立春也踩著橫杠上了車。馬自達的發動機響了，老謝想向立春揮揮手，立春卻把擋住車廂的布簾子放下了。老謝的手僵在了半空，等馬自達跑遠了，老謝把尷尬的右手放在脖子上，裝作是在撓癢。本來脖子是不癢的，撓了兩下竟覺得癢了，老謝就接著撓，而且越撓越癢。

立春搬走以后，老謝兩口子就連著吵了好幾天。仲春認為老謝在把她妹妹往絕路上逼，如果不是他酒后胡說，立春就不會走的。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連個下落都沒有。如果出了事，她怎么對得起死去的爹娘——立春是她在這個世界唯一的親人了。仲春一邊抱怨一邊哭，一天到晚眼淚汪汪的。老謝什么都不想說。他想，我的難過誰知道？老謝私下里也到處打聽立春的下落。傅家店這地方看起來小，想找人時就大了，出門了基本上就是兩眼一抹黑。大半個月過去了，一點兒頭緒都沒有。加上仲春總在耳邊嘮叨，老謝就很郁悶，下了班能七點回家決不六點五十九回家。偶爾跟朋友小聚，更找到了理由，打個電話向仲春請個假，不到半夜不進家門。有天晚上又跟同事下館子，結束時才九點半。有人說有事，喝完就散了。老謝就一個人往回走。走著走著一抬頭，到了圈樓青石板路的街口。走在這百年的青石板路上老謝總能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憂傷，那憂傷就像那些青磚灰瓦的老房子、老門樓和小燈籠，老謝覺得它們也是憂傷的——今晚的心境適合在石板路上走幾圈。

夜色中人影稀少，整個傅家店像進入了夢鄉。青石板路幽暗地閃著冷光，兩廂人家聲息全無。黑夜畢竟不是白天，江風吹來，老謝的頭腦就有點清醒了。他忙把領子豎起來，沿著小街慢慢地踱去。一路上還能看到幾盞小燈籠亮在門樓底下。老謝走過它們時就停下來看一看，猜想一下小燈籠的主人生著一張怎樣的臉。夜色中那些玩具般的小樓，從窄巴巴的小窗里透出的那點兒可憐的燈光一閃一閃的，老謝覺得都像是怨婦們曖昧的眼睛。老謝就罵出聲來了：他娘的，這雞巴圈樓沒有一條街是直的！街道不是直的，青石板路卻是平坦的。可老謝走起路來竟有些深一腳淺一腳的感覺，就好像不是他自己在走，而是老婆仲春在一瘸一拐地走。這樣走了一段，老謝一抬頭，見是走到了那個臉蛋上有一對小酒窩的女人的門樓下。她的小紅燈籠還在門樓下掛著，因為換了盞新燈籠，看起來就比其他的要亮一些。老謝突然有了摘下小紅燈籠的念頭——老謝想見一見那個臉蛋上一邊一個小酒窩的女人。老謝瞅瞅左右無人就摘下了小紅燈籠，開始輕輕地敲門。過了片刻，老謝就聽到細碎的女人的腳步聲來到了門樓下。木板門發出吱吱啞啞的聲音，一個女子和她滿身煽情的香氣站在了老謝的面前。夜色太暗，老謝把小紅燈籠舉起來想看看女人的臉。小燈籠舉起來的一瞬間，老謝“啊”地叫了一聲，差一點兒從門樓的石階上摔下來——他看到了立春的臉！一張年輕而驚恐的臉！老謝將小紅燈籠往地上一扔，轉身就跑。一條青石板小街都充滿了他的腳步聲，像是很多人都在跑，很多人都在后面追趕他……

老謝一直跑到了江邊。涼爽的江風從下面吹過來，身上的汗立刻變涼，老謝的酒便完全醒了——剛才那個女子真的是立春嗎？看來今天確實喝高了，咋毛毛愣愣的……老謝開始懷疑自己了，立春怎么可能站在那種地方？老謝走到石碼頭的臺階上，一屁股坐下來。有夜航的拉煤大船從江上經過，電瓶燈在夜幕下孤獨地搖晃，閃著冷峻的光。冷汗都吹干了，老謝還是不能肯定那個女人是不是立春。老謝記得很清楚，那個門樓就是臉蛋上一邊有一個小酒窩女子的院落。又有一條大船緩緩開過來，黑黝黝的沒有燈火，只是柴油機馬達氣喘吁吁地叫。老謝決定重回青石板小街，他想證實一下。

天真的不早了，一條小街只剩下了兩個小紅燈籠在閃爍。老謝來到那臉上有小酒窩的女人的門樓下，小燈籠已經不見了，院門緊緊地閂著。老謝透著門縫向堂屋看，一點光亮都沒有——那個女人也許睡下了吧。要么有了新的客人，而且不需要點燈。老謝站在門樓前，能聽到自己心跳如鼓，決心了好幾次也沒能把門環扣響。當老謝再次伸出手去扣門環時，就向左右看了看。老謝忽然瞧見遠處的路燈下走過來一個人，跌跌撞撞地但走得很快。快走近時老謝發覺那個人怎么像是李蛇兒！老謝忙把衣領往上提了一下掩住了臉，掉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