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又響了。看著來電顯示,我的頭就大了。這是清早上班后,我接的第十個電話,號碼我全都熟悉。我的頂頭上司處長打來三個,其他的也都是一個單位的人打來的。你說我都出來掛職下基層了,為什么啥事都要找我呢?既然離不開我,為什么下基層不讓別人下呢?
處長打來的第一個電話,是讓我趕快寫個調研報告。因為下個月上級要進行調研報告評比,我們處不能剃了光頭。他要求我在最近幾天,針對職工思想狀況,搞個調研報告。而這個調研報告,非我莫屬,因為我目前就在基層,正與職工打成一片,最熟悉下面的情況,再合適不過了。安排完任務,處長便掛了電話。我邊琢磨處長給的這個題目,能否有望獲獎,邊去了趟衛生間。大約五分鐘左右,剛到工作室坐下,處長的電話又來了,他說,老康啊,咱們上次去基層現場辦公回來,差旅費報沒報銷?我說報了。第二天就報了。給你送錢時,你辦公室有人,我說這是差旅費,裝在一個信封里。你說放下吧,我就放下走人了。處長說,那就行了,我怕你忘了報,沒去財務沖掉備用金。就這點小事,你多保重吧。處長的第三個電話打來時,我還在回想給他送差旅費的細節,所以我抄起電話,沒等他開口就搶先道,處長,給你送差旅費時,王科長正好也在你的辦公室。處長也搶過我的話說,不提這事了,是我沒記清,讓它過去吧。我打電話想問你,我上年度的述職報告你交到組織部沒有。我說交了。我寫完你看后的當天就交了,給你匯報過。處長說,事情太多,這些小事總是記不住。記不住,又突然想起來,這腦子實在是不夠用啊。我說處長不用想小事,那不是你想的,你想的是大事。處長說,不能這樣說,小事想不好,就要出大事,你懂得因小失大的意思吧?我說我懂處長……
第四個電話是王科長打來的,他也是我的頂頭上司,而且比處長頂得更近些。在處長打完第三個電話之后,王科長的電話就到了。他說,老康啊,電話總占線,看來業務繁忙啊。我說剛放下處長的電話,你的電話就來了。王科長說,處長找你沒啥大事吧?我說沒啥大事。他說,沒啥大事就好。我找你也沒啥大事,只想問咱科的年度總結你走時放在哪了,現在想用用。我說放在文件柜里了。他說我找找,沒別的事了,你保重身體吧。第五個電話還是王科長打來的,與他打完第一個電話沒隔一分鐘。他說,文件柜里沒有啊。我說放在一個藍色的文件夾里,里面全是總結,好幾年的全在里面,你再找找吧王科長。王科長一時再沒來電話,想必他是找到了。
第六個電話是大李打來的。大李調來時間不長,與我同處不同科,他在群工辦,我在宣傳科,都屬一般科員。大李說,哥兒們,在下面感覺咋樣?娘家沒有虧待你吧?我說挺親切,見到了過去的許多老戰友,感覺非常好。大李說,哥兒們,少喝酒,多走動,身體第一,工作第二,不要太實在,差不多就行了。我說謝謝哥兒們。大李說,那當然,咱們誰跟誰啊。哥兒們,有個事兒想求你。我說你說。你知道,我才到處里不久,好多事情還摸不著頭腦……大李吞吐起來,好像有啥事兒羞于出口。我聽見他一時沒了動靜,就說,有啥事你就說吧,看哥兒們能否幫你出出主意。好哥兒們,這不是馬上要過節了嘛,各科室都要搞活動,處頭說今年集中搞,不要各自為政,讓我拿個總體活動方案出來,把大家組織起來,一起娛樂。我說這是好事啊,你搞就行了嘛。大李說,我沒搞過什么方案,根本不會搞。我說你去把各科室的活動方案收集起來,編排一下就行了。我的好哥兒們啊,他們哪有啊,全是嘴皮吧嗒出來的,沒個正規東西。再說了,處頭還說要在方案里明確什么活動宗旨、意義、目標、內容、要求之類的……你知道,我可連通知都不會寫啊……我聽出大李都有哭的腔調了,于是安慰他,沒事,搞一次就會了,也沒多難。大李說,你知道,我進機關……我說我知道。大李靠他伯父進來的,以前他是基層的一名普通管理員,從未接觸過機關工作,而機關工作,一刻也離不開文字。他的伯父在我們的上級機關任職,他私下給我說過,這是我們成為好哥兒們的條件和理由。
既然是好哥兒們,我就有責任幫助他。我讓他先去各科室統計活動項目,然后給我傳過來。他一聽,高興壞了,連連稱呼我,我的好哥哥,我的親哥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等你回來,等你回來,我得好好請你……好啦好啦,別肉麻了,快去收集活動內容吧,早些給我傳過來。好嘞,我的親哥哥……
第七個電話來得晚一些,在大李打完第六個電話后的半小時,鈴聲驟然響了起來。這期間,我再沒接到任何人打來的任何電話。看著熟悉的號碼,我有意遲疑了一會兒,在鈴聲響過三次之后,才懶懶地提起話筒。我慢吞吞地喂了一聲,沒有反應,我又慢吞吞地喂喂了兩聲,里面才傳來聲音,是人事科科長楊建軍打來的。他開口就說,你在忙什么啊,半天不接電話,正要掛了打你手機呢,你又接了起來,操!我說,你有什么事大科長?我高高地翹起話筒,翹到了頭頂上,他的嗓門很大,震得耳朵不舒服。另外,我不太喜歡這個楊科長,要不是他的多言,我也許不會下到基層,遠離家庭,遠離機關,重新回到原單位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我下基層掛職鍛煉,是上面的要求,目的是為了轉變機關作風,服務職工群眾,密切干群關系。按要求,機關每個處室都要選派一名科級以下干部,到“三最”(最艱苦、最邊遠、最基層)單位去掛職,去鍛煉,為期三個月,期間不允許回家,與職工同吃同住同勞動。指標下達后,我們處竟沒一人愿意下去,大家都在找困難,不是孩子小,就是父母老;不是高血脂,就是高血壓,困難一大堆,個個都實際,個個都艱巨,派誰都難定。眼看要到了截止時間,處長就讓人事科先拿個意見,然后上會再討論。結果,我在意見里成了首選。討論時,處長問楊建軍為何選中我,楊建軍說,理由有三:一是老康原單位剛好夠得上“三最”,再無別的單位“三最”了;二是老康和這個單位熟得不能再熟了,一切掛職鍛煉帶來的問題都好解決;三是老康文采好,筆桿硬,下去后,一定能寫出有價值的好東西……
楊建軍說,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嗎?我人事科,別的不管,就管人事,你的事,最終還得我來管,你說是不是啊?我承認,楊建軍說得對,別說我的事,在機關,凡是人,他都管,包括處長和科長,哪些事離得開人事呢?就連死人,死后的工資結算也在人事科。在機關,人事科算是大科了,與辦公室,財務科,組織科,計劃科,資產科并駕齊驅,都是人見人愛、人見人敬的香餑餑,平時沒人得罪這些科。這似乎成了大家的一致共識,也是老機關人總結出的歷史經驗。歷史經驗不敢輕視。所以,聽了楊建軍的話,我趕忙說是是是,能打電話,能打電話,你有事盡管吩咐。楊建軍說,好吧,言歸正傳。他拿腔拿調地說,處長安排我后天出去參加一個會,會上要發言。我們太忙,顧不過來,想請你這個大筆桿幫個忙,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面子。我想起他當初力薦我下去的情景,思想有點拋錨,沒及時回答他的話,他就咆哮般地喊道,我說老康,到底行不行,給個話!我趕緊回過神來,我不知道要什么樣的材料啊,再說我也不了解你們的工作……楊建軍說,一個處里的人,你又是搞宣傳的,哪能不了解全處的工作,不了解全處的工作,你咋能搞得好宣傳?我操!我說,我現在不是掛職鍛煉么,工作暫時都交了……但你還是機關人員啊,我的花名冊上沒有刪除你嘛,你鍛煉完了還要回到機關的,你說對不對?我無言以對。楊建軍又說,至于怎么寫不是問題,一會我讓人把文件傳給你,上面都有要求,按著要求寫就是了。我只好吞吞吐吐地說,那好吧,不過,你能不能讓人把你們科的總結也傳來?我也好參考參考。楊建軍哈哈笑了,說,老康啊老康,我操,我算是摸清你的脾氣了,我就知道你會給我面子的,我就知道你會想辦法的,不愧是咱處的老大哥老筆桿啊。那就請老大哥辛苦加個班吧,動動你的老筆桿,趕明天下班前把發言材料傳過來,我們再改改,呈給處長再審審……
楊科長倒算是個雷厲風行的人,放下電話不久,我一支煙沒抽完,他科的小馬就來了電話,把年度總結和上級文件傳了過來。小馬說,喂,清楚不?我說清楚呢小馬。小馬就哦了一聲,掛了電話。聽著嘟嘟的盲音,我稍稍有點失落,畢竟她是處里的頭號美女,能多聊上幾句,自然是美事。時下,雖說觀不上其容,不能養眼,但能多聽聽其音,也能養身呢。因為這美女的聲音甜中帶柔,柔中帶嬌,挺能打動人的。可這美女連這點機會都不給我,吝嗇得忘了基本的禮貌用語,稱呼和謝謝都沒有。這是第八個電話,最為簡捷的一個,沒耽擱多少時間。我拿起文件就看,想先吃透精神,為撰寫材料打好基礎。但映入眼簾的是處長的批示,在文件的眉門上面:請楊科長親自起草材料,文字一定要過得硬,數據要有說服力,力爭在上級的交流會上,交流出經驗和效果,為年度的選先評優鋪路搭橋。在處長的批示下面,楊建軍也寫了一行歪歪扭扭的蠅頭小字:請各崗位務必于下班前提供各自的材料和數據,交小馬匯總后送我審定。
正在消化美女小馬傳來的一堆資料,漸漸進入構思狀態時,要命的電話又響了。不同的是,這次不是座機,而是手機。《三套車》的旋律,作為手機的鈴聲,是我精心選定的,一直伴我走過了許許多多的路程,再也舍不得換掉。同樣,打這個電話的也是一個美女,只是從來沒人這樣叫過她,是我臨時為她命名的。她問我領料單放在哪了?我一想,是要到了該領勞保用品的時候了,我已經離開處里了,再無人去張羅這些雜事,看來只有她替大家代勞了。她剛掛了電話不久,又一次打了過來,還是我的手機。我以為還是領料的事情,沒想到卻不是,她問的是去哪領水票,一次領多少,給大家怎么發。因為大家的飲水機全干了,都在等水喝呢。我問,美女,怎么攤上這些事了?她氣呼呼地說,你問我,我咋知道,這些破屁事,本來全是你的。你可好,一拍屁股走人了,全攤在我頭上,真是煩死了。還好,這美女氣歸氣,結束通話前,不輕不重地問候了我兩句,讓我感到暖暖的,她沒愧對我給予她的“美女”稱號。
接了十個電話,一早上的時間差不多就完了。我想說的是,我自從離開機關,到原單位掛職鍛煉,處里的電話,基本沒斷過。不是打我上班的座機,就是打我的手機;不是白天打,就是晚上打,只要我開機,總能找到我。我也曾試著在手機沒電的時候,索性關上一陣子,但處里人總是有辦法找到我。無論休息還是在崗位,不是我下榻的職工公寓的服務員來叫我,就是我掛職鍛煉的基層干部來拽我,怎么都落不下一個處里找我的電話。一天當中,最多的時候,曾接到過處里打來的二十七個電話,那是我剛到基層不久的一天,涉及內容全是工作上的雞毛蒜皮,聽得我腦袋瓜子嗡嗡直響,耳朵都起了老繭。我算了一下,離開機關的這些日子,每天平均可以接到處里的十六個電話,像早晨接的這十個電話,根本算不得什么。而且是,這些電話,說來就來,猛扎扎地,沒個準頭。記得有一次,我正在上廁所,剛蹲下,王科長的電話就到了,要命的是,他還要求我馬上用筆記下一件重要事兒,天地良心,當時的我哪來的筆啊,連擦屁股的紙都不能記錄。還有一次,是副長處打來的,我也是剛脫下褲子,在欲蹲不蹲之間,《三套車》的旋律突然響起,回蕩在逼仄的空間。我草草提起褲子,慌忙掏出手機,一不小心,手機掉到了大便池的臺階上,差點滑進了下漏里,驚得我滿頭是汗,心慌得不成樣子……
這天下午,我又接到了幾個處里打來的電話,內容與上面的大致相同,我懶得再記這是一天當中的多少個電話了。我只想說說我妻子打來的一個電話,她說我父親剛剛出院回家。我一聽,嚇了一跳,急忙問道:爸咋啦?為什么才告訴我?我妻子停頓了一會兒,輕聲說,沒事了,已經回家了,就住了幾天院,還是心臟上的事兒。怕你分心,就沒告訴你。我父親已經八十一歲了,心臟一直不太好,藥也一直沒斷過,但卻很少住院。現在情況咋樣?真的沒事了,醫院又開了些藥,你就好好干你的事吧。兒子呢?我問,學習咋樣?也好著的。天天晚上復習到一兩點,挺自覺。老師抓得也緊,不用太操心。兒子已經高三,六月份要高考,面臨著人生的關鍵時刻。而這些我都顧不上,只好辛苦妻子了。那你自己多注意,你要是累壞了,咱家可就完蛋了。另外,有啥事,就趕緊給我打電話。我叮囑道。妻子說,瞧你的烏鴉嘴,有啥事?沒事的,有事再打吧。我小聲說,我想你,你想我沒有?妻子說,嗯。然后她又說,我要做飯了,你自己多注意身體吧,我先掛了。我在電話里親了她一下,不知她聽見沒有,心里就變得不踏實起來。
放下電話,我輕輕嘆了一口氣。好在的是,我掛職鍛煉的時間就要到了,眼看著就能與親人見面,與同事見面,我著實有些激動,一邊感慨時光的飛逝,一邊思謀著來日的美好,工作起來竟然有些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就在這時,楊建軍打來了電話,他說,老康啊,有個事通知你。我說你是通知我準備返回機關吧?呵呵。楊建軍說,是好事,比回機關還要好呢。我說是嗎?啥好事快說吧楊科長。楊建軍說,提拔你為正股級干部了,你說算不算好事啊?我說啊……楊建軍又說,是這樣,處長考慮到你也是老機關了,提拔一下。不過呢,處長讓我通知你,就在原單位任職了。原單位任職?意思是我回不去了?楊建軍說,上級來文件,機關要裁員……
這是第幾個電話?已經無法統計了,我似乎只記得掛職鍛煉以來,妻子今天打給我的那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