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超,1984年生于安徽六安,現任教高中語文,文字散見《散文》、《詩歌月刊》、《語文學習》、《語文世界》、《語文報》、《江蘇教育》等。
1971年的春節,父親在他剛剛邁入二十一歲的年齡,遭遇到了比天氣還寒冷的玻璃。
春節的熱鬧是不需要任何渲染的,即便是那個偏僻的鄉村,夜晚依然響徹著鞭炮聲。母親說,你的父親還沒有長大,他那個時候還很像個孩子,總喜歡看人家放鞭炮,自家放完了還不夠,還要到處去找那些沒有炸響的鞭炮,然后用火柴將它們逐個點燃,自己站在旁邊笑,要是點著的是大贅子,他就會躲到旁邊,也是滿臉的幸福。
“我說過他多少遍,他都當耳邊風!”母親說出這些的時候,有無奈,更多的是悔恨。
一切像早已埋伏好的,正月十五的天空又一次彌漫著節日的煙霧,幸福看不清那個鄉村的世界。父親就在那個冬天的早晨開始了自己的坐臥不寧,像是預兆。母親說:“老毛病又犯了,見不得放鞭炮,他一直在和我斗氣,連安民(我哥哥的小名)也不抱一下!”父親在那個下午偷偷溜了出去,像是對時光的一次潛逃。母親說她是看到父親出去的,以為他很快就會回來。但是,沒有想到,父親一出去就是兩個月,而且不知道去向。
父親沒有在第一時間回來向母親“自首”是有原因的,事情來得太突然,讓人無法預料。“他們是存心害我的”,害他的人是許大國。這個按輩分來算是我叔叔的人,在此后的歲月里,成了父親的仇人,成了我們家的仇人,是他給了父親疼痛,并且也將這種疼痛間接地給了我。
許大國家的楝樹下堆滿了鞭炮紙屑,那些白的紅的紙屑漂滿了門口的池塘,石磙就豎立在楝樹和池塘之間,父親老遠就看到了一群人圍在石磙的周圍,父親剛到,他們就一哄而散。父親說:許大國跑得最快,他看到了我朝石磙靠近,他完全有時間來制止我,但他沒有。
父親就低下頭去看那塊沉默的石頭上到底放了什么,接著事情就發生了。石頭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爆炸。接著,就是幾十年里無休無止地疼痛。在今天看來,那個插了鞭炮芯子的玻璃瓶多么像石頭的舌頭,它們互為口舌,言語成了舌面緊緊卷起的炸藥。那些孩子,通過幾天的默默收集,把春節的喜慶濃縮在一個小小的玻璃瓶內,他們把聚集來的喜慶送給了我二十一歲的父親,一個剛剛有了一個孩子的父親,一個一天能掙十個工分的父親,一個還充滿童真的父親。
新年就要結束了,夜晚的空氣正在消散白天的喧囂和幸福,就要結束的還有父親的光明。這種睜眼即來的光明,對于后來的父親,是一種奢求。 那些消散的喧囂沒有迎來它的平靜,因為父親的身體再也平靜不下來,他的右眼在一個瞬間藏起了玻璃的碎片,那些明亮而黑暗的碎片,難以數清。
父親在眾興鄉衛生院,接受了簡單的包扎處理,便匆匆地搭上了去六安的車子。他像一個剛從戰場抬下來的傷員,整個頭部裹著厚厚的紗布,只露著一只左眼,胳膊上也打上了繃帶,血,不斷滲出,流溢的血,像整個天空布滿的幸福。
我不知道血和幸福有多少隱秘的聯系,但我知道,流言總是帶血的。車上的人紛紛議論,有人同情,有人罵父親活該,因為有人猜測父親一定是和人打架才弄成那副模樣的。“春節,還和人打架!”父親牢牢地記住了那句話,并把它作為本不是教訓的教訓來教育我們,其實,父親記住更多的是那些流言的傷害。
父親的第二次手術是在合肥的105醫院做的。父親說他的表弟幫了大忙,我的那位遠房表叔是當時那所醫院的司務長。父親說,他們那里的饅頭又大又白,家里總也做不了。父親常常以吃過合肥的饅頭而自豪,當他自豪的時候,我們就會見到他那難得一見的笑容。
另一個讓他自豪的是陶鑄,陶鑄是一個人。我們自然是沒有見過他,父親也是。事實上,他死在了1969年的春天。父親常常告訴別人:陶鑄也在105醫院治療過,我們離得不遠。今天,我得深深地感謝陶鑄,一個偉大的革命者,他在死后留給我父親的,是我們這些活著的后人無法給予的。
手術是成功的,但是任何成功的手術都會留下陰影。
我的父親常常側身躺在床上,攥緊的拳頭猛擊著腦袋,我們躲在一邊,母親也躲在一邊,躲藏成為我們和父親之間互相諒解和關懷的開始。多數情況下,父親會在一個下午(父親的眼睛多數會在午后發作)的掙扎后漸漸地平靜下來,我總感覺父親的平靜是因為一塊玻璃的碎片平靜了下來,所以在一個少年的心里,常常祈求那些玻璃不要再折磨他的父親了,祈求它們都能睡著并且永遠不醒,像那些逐漸腐爛的樹葉,永遠都和泥土睡在一起。
父親的陰影也給我留下了陰影。在城市里,我不敢輕易地推開一扇玻璃門,我怕那些玻璃陡然間就碎了,陡然間就闖入了一個人的身體。我開始明白敬畏這個詞,原來更多的是與生俱來的伴隨著的恐懼。城市里,我能夠小心翼翼地繞開與玻璃有關的事物,卻永遠也繞不開父親的疼痛。我的祈求和自責多么的軟弱而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