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窩子與砸錘子
砸窩子分為兩部分,用來盛住的器具,叫砸窩子,用來砸碎或搗碎的器具,叫砸錘子,它們都是石頭做的。
砸錘子比較簡單,長約七寸,兩頭稍細,中間略粗,最粗的中間部位,直徑約有二寸,是橢圓的柱狀體。砸錘子可以讓石匠鏨一個,也可以在河邊找一個差不多的鵝卵石來頂替。砸窩子高約一尺,有圓形的,有些是方形的,無論圓形還是方形,都有一個厚約二寸的底座,是石頭鏨出來的。砸窩子上部是空的,或者,是一個圓形的很深的凹陷,深約五寸,闊約四寸,用來擱需要搗碎的物體,砸窩子的邊沿,厚約一寸。
砸窩子的用途很多。
砸辣椒面。把干辣椒用剪刀剪碎,在微熱的油鍋里稍稍熬一熬,去掉辣椒里的潮氣即可。熬辣椒的火不能太大,火太大了,會把辣椒熬焦,顏色不好不說了,辣椒也會發黑,會喪失辣椒的香味。將熬好的辣椒晾一晾,就可以放在砸窩子里砸成辣椒面了。
砸花椒面更簡單。將干花椒直接擱在砸窩子里,砸成花椒面即可。
砸蒜,更通俗的說法是搗蒜泥。把剝好的大蒜搗成糊狀就行了。
砸鹽也是少不了的。
砸窩子最主要的作用,就是砸鹽。現在用的鹽跟我小時候用的鹽有很大的不同。現在用的鹽是白色的粉末狀,估計已使用了快二十年左右了。我小時候食用的鹽是顆粒狀的晶體,不那么白,不那么透明,仿佛里面有什么雜質,跟現在常見的冰糖,非常相似。這樣的鹽,往往需要砸成粉末之后才可以當作調味品來使用,比如炒菜。
鹽是最基本的調味品,沒有油是可以的,沒有鹽則不行。小時候在農村,極少的家庭常常連食用油也“供不應求”,飯里偶爾無油,是可以將就將就的,沒了食鹽,就沒了滋味。家鄉有句俗語,說是:“好廚子一把鹽。”意思是,一個很好的廚師,或者,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婦,只要深諳鹽的使用,就已經足夠了。
鹽就這么重要,一天三頓飯,頓頓少不了。
偶爾,也會用砸窩子砸一砸中藥。藥鋪或醫院的中藥房里,如今還可見到跟砸窩子類似的器具。
砸窩子常常擱在廚房里不那么顯眼的位置,它總是干干凈凈的,它是用來加工“進口產品”的嘛。砸窩子太沉,足有二十來斤,要搬動它不是太方便。一般情況下,不怎么挪動。
我小時候最怕使用的,就是砸窩子。小孩子性子急,做什么事總是急于求成,想一蹴而就,然后設法去玩。在砸窩子里砸東西,枯燥,機械,不怎么用腦子,卻是需要耐著性子的,而且,用力要均勻,受力的部位,也得拿捏準確。砸錘子會反彈,一不小心,手就會夾在砸窩子與砸錘子之間,成為受害者,輕的,疼一陣子,重的,砸出血泡或砸出鮮血來,也是常常發生的事情。
在家里,不幫母親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是不可能的。躲不掉了,非得讓我用砸窩子的時候,我最怕的,是砸辣椒面,我缺乏耐心。大蒜最好砸,三下兩下就可以了。花椒面相對來說,也容易砸細。鹽易碎,砸成粉末也簡單,很快就能完工。砸辣椒面費時,費事,還嗆人。把片狀的東西砸成粉末,太難了。而且,只要是砸辣椒面,一次就會砸很多,這往往需要很長的時間。
砸窩子與砸錘子的關系,恰如秤與砣的關系。
鄰家有個比我大三四歲的男孩子,個子很矮,身體瓷實,頭很大,脖子短,臉較黑,人們給他取了個綽號,叫“砸錘子娃”,也有人直接叫他砸錘子。村里的人都認為這個綽號取得太恰當了。這個綽號,幾十年過去,到了現在,仍然在叫。他的名字在人們的記憶中,反而非常陌生了。小時候,因為是集體勞動,互相取綽號來取樂的現象非常普遍,習以為常。現在還這么做的,在鄉下,也不是沒有,但少多了。
我反對給別人取綽號。我覺得,這么做有了嘲笑別人弱點或缺點的意味,不好。
現在不怎么用砸窩子了。
鹽不用砸了。大蒜一般切成末。加工花椒面、辣椒面,用的都是機器,很方便。
很多人事,只能陪伴我們一陣子,不能陪伴一生一世,走過了,經過了,或僅僅是遠遠地路過了,它們就沒有了,再也見不到了。留在我心里的,只是悵然,只有失落,就跟砸窩子一樣,想起來總是沉甸甸的。
書籠子
書籠子我見過,我家曾經有過一只,我當然用過它,但我不是當作書籠子來使用的。據說,書籠子是過去的書生用來攜帶書的器具,跟現在的書包差不多,所以才叫書籠子。父親雖然上過學,但他是上門女婿,母親不識字,爺爺奶奶也不識字,我是家里的長子,這只書籠子是怎么來的?不解。我也不曾追問。從我記得時起,它就在我家里。
我家曾經擁有的那只書籠子,是用篾條編織而成的。編織書籠子的篾條很細,直徑約一毫米。做篾條用的竹子,不是本地常見的箭竹,也不是幾乎實心的木竹,是我們稱之為“大竹子”的那種高大健壯的竹子。書籠子長約二尺,寬約六寸,深度不滿一尺,是一個長方體。書籠子上面有蓋子,蓋上蓋子,嚴絲合縫,中間有個弧形的提柄,編織提柄的篾條更寬、更厚。書籠子外側全部用清漆漆過,蓋子和兩側有彩色的花朵圖案。書籠子編織得非常精致,不見一絲縫隙,假如用來提水,極有可能不滲漏。書籠子大約不是本地的產品,我估計,是從鄰近的四川省買回來的。我這么說是因為,本地出產的篾制品,比如背篼、籃子、簸箕,做工都很粗糙,粗枝大葉馬馬虎虎的,為的是實用,精致更是無從談起,而且,“大竹子”也不是本地人編織的常見取材。
上學的時候,我沒有用書籠子來代替書包,因為父親非常奢侈地給我買了二尺新花布,母親用它為我縫了個嶄新的書包。但是,我沒有用過書籠子,并不說明附近沒有人用它,我上小學的那個學校,在我讀小學的時候,就有幾個孩子,是用跟我家一樣的書籠子提著鉛筆、本子、書和干糧,來上學的。
書籠子在我家的作用,跟籃子差不多。平時束之高閣,在里面擱一些不怎么常用的零碎物件,過年時,父親讓我到外村拜年走親戚,才會用它裝一些點心之類的禮品,臨走,父親還得叮囑我,別忘了把書籠子拿回家。偶爾這么用一次,書籠子又被束之高閣。看起來,父親非常器重它,不是嚴肅的場合,正式的場合,不會輕易使用。
后來不知為什么,書籠子不見了,沒有了,家里也再未添置過。
現在的孩子肯定不會提一只書籠子去上學了,他們都用書包,書包花花綠綠很好看,也跟童年一樣,是那么五彩繽紛。
我上學時不曾用書籠子古典那么一回。當時我覺得,用書包是挺自豪的事情,現在想起來,又不免遺憾。
手磨子
手磨子就是簡易的石磨,或縮小了數倍的石磨,但又跟石磨有所不同。石磨用流水的沖擊力帶動,手磨子則需要用手推動。手磨子分為上下兩扇,俗稱磨扇,上扇的表面略微凹陷,四周有凸起的邊沿,盛放需要磨碎的糧食,側面有孔,楔入推磨的木頭手柄。在接近圓心的位置,有一個穿透的孔,俗稱磨眼,糧食從磨眼里漏到上下兩扇磨盤之間。上下兩扇居中的部位都另有一個不穿透的孔,下扇的孔里楔入一個短而凸的連接軸心,俗稱“磨蹄子”,有了“磨蹄子”,上扇蓋在下扇的上面,嚴絲合縫,在轉動上面那扇磨盤的時候,也不至于產生位移。上下兩扇石磨接觸的部位,都鏨刻了相互咬合的溝壑,糧食就是給這些牙齒一樣的溝壑磨成了面的。手磨子的直徑約一尺二寸,上下各厚約四寸,總重大約四十來斤。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俗語所說的,應該就是手磨子。
手磨子是請了石匠專門打制出來的,打制手磨子所挑選的石材,只能是質地堅硬的花崗巖。花崗巖在我的老家,非常少見,但不是沒有,要想打制手磨子,就得先行覓得石材。石材是需要自己預備的,石匠只負責鏨刻與打磨,不負責備料。一塊能夠打制手磨子的花崗巖,怎么也得一百多斤。一般,石頭的形狀是不規則的,所在的地點也不確定,常常要跑到很遠的地方去找,找到了,也只能用人力,吃力地背回家里來。有時候專門去找它,不一定能找到它,偶爾卻能邂逅一塊合適的石頭。
手磨子所能磨制的,都是生活用品,糧食或調味品什么的。
手磨子不是每家都有的工具,跟現在的高檔家具差不多。我們村三十來戶人家,有手磨子的,也就區區三四家。家里沒有手磨子卻又不得不用一用它的人,常常要看人家的臉色。我家在村里是最早有了手磨子的,不用說,它幾乎成了村子里的公共財產。后來,另外幾戶也陸續有手磨子了,但是,別人的手磨子鄉親們不容易借到,借我家的,父親往往想也不想就答應了。有些人用過了,也不及時歸還,我家要用的時候,還得登門索取。這個任務往往是我的,我因此常常抱怨那些“有借不還”的人,認為他們缺乏起碼的道德。父親卻不這么認為,他說,誰都有個大意的時候嘛,你去背回來不就行了嘛!我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將手磨子背回家來的那份吃力,父親當然是不知道的。我也從未跟他說過。
手磨子用老了,父親還得請石匠來,再鏨刻鏨刻。
我童年的時候,全村只有一臺石磨,這是生產隊的公共財產,家家都要磨面,磨面就得“占磨”(排隊),排了隊也說不定什么時候才可以磨面,因為排在前面的人,有一次磨很多面的,也有一次磨得很少的。有時候,家里沒有面吃了,就得用手磨子暫時磨一些,先將就吃那么幾頓。
家鄉有個方言詞語“搭磨”,是“搭順風車”的意思。
遠遠近近的村莊里,我記得的,只有一個石匠,姓楊,大家都叫他楊石匠,他叫什么名字我已經記不得了,他是哪個家庭的人?子女是誰?是否健在?我統統記不得了。我現在要是見到他,也認不出他來了。他要是還活著的話,應該是接近八十歲的老人,肯定做不了手磨子了。
楊石匠的家在公社所在的那個村子。誰家需要打制手磨子,先得備好了石材,然后給他捎個話去,抽空,他就來了。有時候偶爾碰見他,跟他說起了想要打制手磨子的想法,他就會問你:“找到石頭了沒有?”你說有。他就說:“過幾天我來。”你要是還未找到石料,他就會說,某某地方有一塊石頭,你先去弄回家來,再捎話給我。你按他說的,到某某地方去,果然有一塊石頭,靜悄悄地躺在那兒,期待著能夠派上用場。楊石匠替你物色的石頭,打一副手磨子,大小剛剛合適。太大了,弄回家會很費力,石匠鏨刻起來也費功夫。小了就沒用了。
石頭沒有腿,是不可能自己走到你家來的,需要你發現它,更需要你費力找它,它才會為你所用。有用的人才跟石頭也有同樣的心理。
俗話說“做啥務啥”,意思是,做什么工作或有什么特長的人,會格外留意與他所從事的這個職業有關的事物。楊石匠就是這樣的人,平時,每到一處,楊石匠都會留意他所見到的石頭,他會在石頭里找找,是否有花崗巖,如果有,如果是能夠打制成石磨或手磨子的石頭,他就會記下來,以便將來派上用場。
生產隊那時候都是集體生產,因此,打制手磨子,楊石匠得等到集體輪休的時間。雖說到了“文革”后期,卻也是常常要割“資產主義尾巴”的,社員們雖然不怎么當一回事,但政策如此,任何人都得有所顧忌,楊石匠也不便于理直氣壯地從事石匠的營生。他給你家干了兩天或三天,你只要根據工時,隨便給他一點酬勞就可以了,比如一塊臘肉,二升(一升約為六斤)米,諸如此類。也有人偷偷塞給他幾元錢。給楊石匠的酬勞,他從不計較,或者,即使他心里嫌少,嘴上也不說什么。你給他什么,他就收什么,你給他的,不會多出他的勞動付出,因為你的日子過得也不寬裕,想多給一點,也拿不出來。因此,楊石匠從不像別的手藝人那樣,會將酬勞退還你一點。即使如此,楊石匠還是樂于做一個石匠。他家里窮,這一點點收入,是他犧牲了休息的時間才獲得的,他不看重也不行,他本來就是奔著這一丁點酬勞才肯做這個石匠的。打制手磨子當然只能算作楊石匠的副業,偷偷摸摸做這些,無非是貼補家用。
楊石匠是個很“綿”的人。“綿”是家鄉方言,意為“隨和、軟弱”。
我小的時候,人們給我取了個綽號,就叫“楊石匠”。取這個綽號是因為我的性格,跟楊石匠非常相似。我那時候對這個綽號,不以為然,極為不滿。我認為我不是楊石匠那種性格的人,我甚至瞧不起楊石匠。誰要是當面叫我這個綽號,我會立即跟他急,對方如果是個孩子,我甚至會跟他動起手來。現在我不那么認為了,也不會那么做了。現在我認為,我已經跟楊石匠很相似了,現在還有人這么稱呼我的話,我是樂于接受的。
現在有了磨面機,生產隊的石磨沒什么用了,已經廢棄了很久了,找也找不到了。
手磨子更沒多大用處了。
但它曾經服務于我,所以,我不能忘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