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七一年秋,我和同村的呂大慶同在中學上高一,學校離我們村八里路。我們兩家都沒有能力供孩子住校,我倆只得跑堂上學,天不亮就起床,胡亂喂喂肚子,連跑帶顛兒往學校趕,天大黑才進家。中午飯我倆都是吃自帶的干糧。有些家庭經濟情況好的同學扛糧食去糧站換糧條,再持糧條到學校后勤處找綽號“柳桿子”的劉會計買飯票菜票。飯票分粗、細兩種,一斤飯票中百分之二十是細飯票,可以吃白饃、“面糊涂”,百分之八十是粗飯票,吃玉米面窩頭,喝玉米面或小米稀粥。我和大慶從家擠不出糧食換飯票,也要不來錢買菜票,只能就著白蘿卜咸菜吃“金不換”紅薯渣窩頭。生紅薯磨碎擠光粉芡,剩余的就是紅薯渣。紅薯渣需要摻攪些高粱面或榆皮面或蒲草根面蒸出窩頭來才能拿成個兒,否則一片散沙,擱學校食堂大籠里餾都沒法餾,只好用手一撮一撮捏起來涼吃。
有天中午我和呂大慶幾乎同時吃噎著了,跑學校食堂里去溫缸舀水喝,溫缸卻干底凈光。大慶迷糊了臉,邊打嗝兒邊對掌勺的炊事員說:“司……司桐春,吃噎著了,給舀點‘面糊涂’……嗝……中不?”別怪大慶直呼其名,司桐春這人,一向不待見別人喊他司師傅,他可能聽著前兩個字都與“死”字同音,不吉利,又可能覺得司桐春三個字響亮好聽吧?平日里無論校長副校長男女教師還是初高中大小學生,誰都那樣稱呼,司桐春樂哈哈答應著,黑紅的臉膛流光溢彩。
“柳桿子”正就著案板吸溜“面糊涂”,見狀逗趣道:“小家伙,沒細飯票是吧?好辦,甭喊司桐春,改喊干爹,保管你天天中午有‘面糊涂’喝!”“干……干……”大慶仍在打嗝兒,“干”的聲音有些走樣兒。司桐春大手一揮:“別別別!咱可擔當不起。”說罷,麻利舀一馬勺“面糊涂”,倒進了大慶的粗瓷碗,轉頭說:“哎!‘柳桿子’,二兩細飯票的賬,記咱名下!”
“面糊涂”其實是區別于撈面條的另類面條,這是司桐春別出心裁的獨家做法。一斤飯票里面只有二兩細飯票,買一個饅頭就用光了,吃撈面條只能蓋住碗底,司桐春是大飯量,難免會替正長身體的大飯量學生娃著想。“好吃不貴,省錢耐饑”,這句話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單說他如何制作“面糊涂”:食堂那口頭號大鐵鍋能盛九桶水,待水燒開,撒半碗細鹽,開始下面條。說下面條不準確,應該叫“撒”面條,因為他把碾好的面條全部切成了段,每段寸把長,撒進鍋,第四節上課鈴剛好響起。等鍋再開,滾一會兒,扔進去一簸箕洗凈剁碎的青菜葉。之后司桐春邊時不時地往爐膛里添炭,撥火,邊一管接一管抽旱煙,熬藥一樣熬個把課時,那些碎面條不糊涂成糨糊才怪,青菜葉也早滾爛了。聽到下學鈴響,司桐春把馬勺伸進爐膛里熱油,油熱到滾沸,把姜末兒蔥花烀進去,將馬勺連帶里面的蔥姜熱油猛地放鍋里,“面糊涂”激動得直濺飛泡。學生們敲打著碗邊盆底蜂擁而至,聞到的恰好是撲鼻的香味。二兩細飯票換一馬勺“面糊涂”,有大半海碗,比吃饃或吃撈面條耐饑不說,還灌縫,尤其那香味,彌久不散。
某個星期天,我在家吹噓起了司桐春的“面糊涂”,娘比葫蘆畫瓢做了一頓,果然好吃。考慮到“好吃不貴,省錢耐饑”,爹有回趕集,用賣籮頭錢糴了二十斤白面,扛到學校找“柳桿子”換了二十斤細飯票。
之后,大慶和我一樣,每天中午買“面糊涂”喝,我問他細飯票哪兒來的,大慶不出聲,只是神秘兮兮地笑。“你該不會從飯票匣子里抓了一把吧?”我疑惑不解地問。上周四中午開飯時,高二五排有個男生就因為從飯票匣子里抓一把,被“柳桿子”捉住了手腕。大慶急了:“我啥時候手指頭長過?”原來,司桐春每月都給大慶幾斤細飯票,他月工資只有三十六塊,因為沒老婆,光棍一條,施舍得起。我問大慶:“司桐春他該不會真想收你做干兒子吧?”“不像!”大慶撓撓脖頸說,“有回我喊了聲干爹,把他喊惱了,黑著老包臉說,胡鬧!再亂喊不管你了!”我問:“那他圖啥呢?”大慶說:“司桐春說,說他覺得我可憐。”
白駒過隙,一晃四十年過去。有天下午我接到時任某建筑公司經理的呂大慶的女秘書一個電話,說呂頭兒要為老爹祝壽,邀請我后天中午務必趕到市里“金馬酒家”捧個場。大慶爹十年前就去世了,這打哪兒又冒出個老爹?大慶曾說過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話,莫非他真去漳河南司家莊找到司桐春了?掐指算算,司桐春應該是位年近八旬的老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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