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女

十八年多了，準確點說是十八年零五個月零五天。我沒有對誰喊出我很想喊的兩個溫溫暖暖的字：爸爸。原因是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我還不知道這個人是在哪個夜里把我弄進我媽的肚子里，我只知道他是一個柳編簸箕的走腳手藝人。他在我們家吃了三天，住了三天，編完一只簸箕之后就走了。那只簸箕現在還用著，補了又補地滄桑許多。現在這個人在哪里，活著還是死了，鬼才知道。有很多次我都忍不住想問我媽，終究沒張嘴。我知道問和不問，差不了多遠。我媽是我外公在外婆吞了最后一口氣的時候，一急眼扯著我媽那條伸出的腿拽出來的。可能是勁使大了一些，或者憋了太長時間。我媽的這條腿明顯比另一條腿長了，腦袋也不靈便了，傻里吧嘰地，見人就知道笑。外公說我媽出生那天是四月八號，滿山滿坡的桃花全都開了，空氣里塞滿了桃花的香味。一呼一吸之間，外公就給我媽的名字取出來：二桃。在我打算寫這篇小說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常常一個人琢磨我媽的名字：二桃還是二逃？是不是有這層意思：或者說外婆終于逃出了折磨和疼痛：或者說我媽終于連滾帶爬逃出外婆肚子的囚禁，才擁有在這個世界活著的權利。往前想想，人這輩子不就是一直在逃么。從早晨開始往黃昏里往夢里逃，從一件事逃進另一件事里。一簞食一瓢飲，何苦追根究底……別人不給你說，只有自己去找。對了還是錯了，已然不重要。有時我覺得外公的腦袋挺哲學的，有時又覺得藏著什么玄機。這玄機就在我們家的戶口簿里。我們家的戶口薄是這樣的：

戶主：唐三樹 出生日期：1948年8月24日

長女：唐二桃 出生日期：1973年4月8日

次女：唐三桃 出生日期：1992年5月17日

外公就這么著把自己放在了我爸的位置，把我媽放在了我姐的位置。到底出于怎樣的理由，或者是發生了哪些無奈，致使外公會把我放在次女的位置。我問過好幾次了，外公只是抽煙，一袋接著一袋地把自己埋進辣辣的煙霧里，默著不吱一聲。我不是一定想知道，只是有點好奇，有點疑惑……靜下心想，這也沒什么，不就是那么一寫么。不過，這在無意之中幫我解決了上學填寫簡歷的尷尬。按戶口簿寫的填就好。外公還是外公，媽還是媽，一點兒也改變不了事實。自己知道就是了，管別人怎么拿眼看你。

雨是燒火做飯時開始下的，刷刷地，下得很急，雨點卻不大。濕了屋瓦、草樹和地皮。飯菜擺上桌時，雨卻不下了。停了。

吃完晚飯，收拾停當，天已經黑透。

我靠我媽旁邊坐下，把她露在被外的一只手放進被里。墻上老式掛鐘敲響。一聲兩聲……敲第八聲的時候，我已經帶好了屋門。在院里，我閉了一會兒眼睛，才邁腳往院外走。

雨后的空氣格外清新，潮濕。風也是格外涼爽。我沒帶電筒，事實上沒有這個必要。我要去的方向，我要進的帳篷。這其間的小路，閉著眼睛也不會偏離路邊。多少步該往左轉，多少步該右拐，拐轉多少度角，又多少步路中間有塊大石頭，多少步有坡，全都在我腦子里。在我第四次左轉的時候，我停下了大約一分鐘，然后往前數了三十八步停下。我腳前土堆上的青草在微風里發出聲音，反反復復地叫我恍惚。恍惚里看見了外公，叼著旱煙袋站到我的對面，說三桃呀，別介像你媽再弄個沒爸的孩子出來。我忙雙膝跪下，一邊磕頭一邊說，外公說的叫什么話哩，怎的還咒自個兒的外孫女哩，您的外孫女夠可憐的哩！我念念叨叨，多少有些不安發虛的心里增添了份踏實感。

外公是去年秋天的一天早晨，穿衣下地彎腰拿鞋的時候栽倒的，倒下就沒起來，逃進這堆土里，享他的清福了，把他的女兒我的傻媽丟給我。

拐過前面的山頭，再往前走一百零七步，就是那面向陽的山坡了。他在那里的一塊大約九十平米的平臺上，先盤了面地炕，然后在地炕上搭起帳篷。帆布已經褪色，花花搭搭的，有些地方打了補丁。帳篷里的地面上鋪了泡沫塑料，再在泡沫塑料上鋪上炕革。炕革上疊放著簡單的被褥，鍋碗盆，養蜂用具，牙具毛巾，半袋米和幾件換洗的衣物。把只有四平米多一點的空間占去了少半。挨帳篷周圍，是五十六只有序排列的蜂箱。有十八只蜂箱的木板老舊得很厲害，是那種灰黑的朽色。給人覺得，手一碰就會散架。可是一天一天過去，一個月兩個月過來，卻還聚著蜂，還采出蜜。看上去依舊還是快要散架的樣子。

我是自己從我媽的肚子里爬出來的，所以一直以來我都有自主能力，自己能給自己做主，自己說了算。說起來挺遺憾的，打我從我媽肚子里出來到現在，還沒有離開這個叫七棵樹的小山村，書也只是在村上小學念了四年半。因此，有關外面的事情知道得很少。從記事時起，我就只和外公和傻媽在一起。我媽是不管我的，確切地說是她不知道管。只有外公叨叨我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我也是有些時候聽，更多的時候不聽。外公說外公的，我做我的。這就使得自己有點野野的反叛。孤獨和自卑的感覺充滿長大的身子，甚至每個毛孔。尤其在外公死去之后，我更加過之而不及，天下我老大的樣子。好像這個世界沒有我不敢去做的事情似的。

帳篷里沒有點蠟燭。

我一彎腰鉆進去，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著。我伸出手往前摸他，好證實他在不在。死柱子，這么晚了還做什么？我偎在角落里，想給他進來時弄個惡搞，或者給他一個別樣的驚奇。土炕暖暖的，暖暖里孕著的渴望也是暖暖的，就像他探進我嘴里的舌頭，輕輕一碰，便叫我的身體癱軟了去。當我想著這些的時候，他正躲在帳篷旁邊，盯著我每一個動作。他沒有急著現身，齜牙笑著，笑著點根煙開始抽。他呼出的煙霧里有些什么，我不知道。只是我在帳篷里哪個地方，他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這從他鉆進帳篷迅速把我捉住的動作里可以證實。動作之快之靈敏，叫我一點反應的時間都沒有，束手就擒。他把臉貼著我的耳朵叫了聲我的名字：小桃。

小桃。這個被我外公叫過無數次的名字，我應答了無數次聲音的名字，讓他叫起來卻有了無窮無盡的意味。他叫過之后一般都要用鼻子和舌尖揉我的耳朵，而所有的意味都留在了這意味深長的輕輕揉搓里。每次聽他叫我小桃，每次被他揉搓耳朵，我就會莫名其妙地輕松起來，舒緩起來。舒緩在身體里變成了吸入和呼出的他身體上的蜂蜜以及淡淡的煙草的氣味，甜甜地柔柔地。除此之外，還有一股干凈而結實的男人的汗味。這樣的氣味，聚成一股暖流，緩緩流淌在我的身體里，盤繞并且糾纏，最后深入我的每根毛細血管里。

他又叫了兩聲我的名字：小桃——小桃！抱著的一只手開始從我的已經凸起的肚腹往上走，貓一樣的柔使我有了一種含含糊糊的，恍恍惚惚的，能讓我癱軟過去的感覺。緩緩地，我側過頭，溫濕的氣流里，有兩片軟軟的嘴唇，一點一點地靠近，含了千言萬語欲說不能的迫切。我用雙手抱住他的脖頸，抬起下頜迎上去。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動了。每次他的嘴唇碰到我的嘴唇時，我都會禁不住地發抖。我們抱著親吻著，我睜著自己大而明亮的眼睛盯著他。帳篷外的蜂箱和蜂箱里千千萬萬釀蜜的蜂在夜里安靜著，帶著歲月滄桑的痕跡和白天忙碌勞累的身子安歇在夜里，沒聲沒息地。

我們吻著，一點點地用力，一點點地，他的舌頭探進我的嘴里，緩緩攪動。刺激我的舌頭往他的舌頭包上去，吸吮。將他舌尖上的熱和淡淡的煙草味全部吸進我身體里來。少傾，他把他的舌頭從我的舌頭里抽出，我想說點什么，可嘴被他的嘴堵著，舌頭也被他的包住，正在吸吮。時間的快與慢里有些癱軟的身子便無法阻止地呻吟。不是一聲，不是兩聲，低低地長長地，在喉嚨間久久斷不下來。這種聲音讓人感覺起來卻是另外一層甜甜的，有著某種推動、鼓勵和激發的意味。

他把我放下來，他的手開始動作，開始脫我的衣服。我很放松，臉頰上漸漸有了嫵媚的溫暖，有了溫度上升的紅暈——被他的手觸碰感染的紅暈。我靜靜地仰躺著，任由他的手輕輕而溫柔地擺布。而內心卻在急切地盼望著自己的身體打開，在他面前暴露無遺。可又渴望著這樣的過程來得慢些，來得柔軟些。這是簡單的，又是繁復的，我嬌小柔美的體形已經在這簡單與繁復之間接受洗禮了。

他的眼睛是特別的，手也是。我內心深處的山水被打開了。渴望就隱藏在山水里，在每一只飛鳥的翅膀上，在每一棵晃動的水草上。有著白皙膚色和完美體形的我動了動，擺出一個我認為最美最有誘惑和激發的姿勢，以便調動他欣賞的趣味，也給自己留足能夠調出優良狀態的時間。每次都是，我在這樣一段調整的時間里，在安靜地聞嗅他肌肉里發出的類似蜂蜜的甜以及胸膛里呼出的煙草的屬于他的特別的香味里，不自覺地顫抖，不自覺地伸出手摟緊他的脊背。讓他的胸膛緊緊貼著我的臉頰，這種窒息的感覺卻是誘惑的，唯一的。我用我身上全部的細胞全部的汗毛去感覺，去傾聽他心臟有力的跳動。隨著時間，隨著他血液的流淌，引動他身體里每個細胞都有了微妙的聲響。他的氣息在我的身上回旋、飛翔，我感受到他肌肉里潛藏的力量。我在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喘息中升騰——一個實實在在結實的男人的身體，實實在在能夠讓我像飛蛾撲火的身體。

旁邊的鍋碗盆被我和他弄出聲響，我們在叮叮當當的聲響里，滾動著糾纏著擠壓著，激情流暢。他的身體就像一把皮錘，我嬌小完美的身子，心甘情愿著了迷一樣迎著。任由他的敲打，一下一下……酣暢淋漓的痛快鉆進我每一個細胞每一條骨縫，在骨髓里將我完美。這種敲打是用盡全力的，是熱烈的，是忘記一切的。我在這種敲打中化蝶，在即將飛起時，我的喉嚨里擠出類似啜泣的呻吟。不再是低低的，不再是壓抑的，而是酣暢淋漓精疲力竭的喊叫。壓在身上的重負所引起的疲倦使我感受到別樣的舒服。

我偎在他仰躺的身旁，頭枕著他的胳膊，一只手和一條腿環纏著他的身體，靜靜地呼吸著。全身的肌肉開始放松，慢慢地柔軟起來，不再是緊繃繃的。他緩緩側身，對著我。說我的身上有股像桃花一樣清新的味道，還說我的舌頭上有股像薄荷一樣的清涼。說話時，他把手指彎著刮我的鼻子，怪怪地笑著。之后我們互相抱著，互相聞著彼此身上發出的香味，誰也不說話，沉醉在疲倦之后的安靜里。

我回家時已經是十一點過三刻了，我輕手輕腳地開了我媽那屋的門。媽還在睡著，嘴角淌出口水。嘴巴吧嗒著，好像在夢里吃著什么。我媽就是這樣，好像生命就是為吃而活著。回到自己那屋，我沒有開燈。脫了衣服，上了炕，躺著，卻怎么也睡不著。被子里有股特別柔和的溫暖，這溫暖是我自己帶進來的。我的全身浸滿了他的溫暖，隨了我一路回來，鉆進被窩里，同時鉆進我被窩里的還有一點點的不安。那就是我經過外公墓地的時候，我沒敢停留，卻是加快了步子。我是怕被外公發現帶在我身上的他的男人的體味，要知道我外公的味覺可是很靈敏的，一點其他的味道都逃不過他的鼻子。

我躺在炕上，好像他還在身邊，還在用他有力又溫柔的手臂擁我在他的懷里。事實上，除了他的氣味在鼻尖浮動外，我的身邊什么都沒有，是我自己發了神經，我對自己怪怪地笑了笑。

其實，我的心里空蕩蕩的，沒著沒落。

其實，我已經很累很乏了，可就是睡不著，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是徒勞，腦子里滿是剛才與他在一起的情景。電影一樣，三遍又三遍地重復：從走出小院，到給外公磕頭，到進帳篷被他捉住抱著親吻，到一起糾纏在地炕上激情，到自己穿好衣服走出帳篷，到經過外公墓地加快的腳步，到躺在現在的被窩里。就這樣翻過去倒過來地想著，回憶著，安靜不下來。想到讓自己激動的地方，心還會怦怦亂跳。感覺那個結實強健的身體還壓在身上，與我纏在一起：包圍，撫摸，敲打，直到精疲力竭。

我有時感覺人這種動物真是太奇怪了，弄懂自己和弄懂別人都是那么地不容易。在我一天天一年年長大的過程中，時間里的某些想法凝結，變成了一粒永遠都化不開的鹽，咸咸的。而隨歲月暗聚的青春情欲卻在身體里，七上八下四處尋找出口。比如性。就像某種好吃的食物，或者鴉片，一吃就上癮。上癮了就饞。眼饞嘴饞鼻子饞，手饞腳饞皮膚饞，甚至連頭發絲都饞。

每一天都有夜晚，每一個夜晚都和前一個不一樣的。

每次，我一進帳篷，他就把我抱住，迫不及待地用手托起我的臉，把他的嘴唇貼著我的嘴唇，把他的胸膛靠緊我的臉頰。我每次沒進帳篷前，就先自開始激動，莫名其妙地快樂來自于自身的狂喜之中，身體的溫度往上升，每呼一次每吸一次激動就加快一點。到被他抱著吻著，到他給我從下往上從上往下很有節奏感的展示，我的身體就劇烈著沸騰起來了。因為有了整個白天的等待，孤獨寂寞的向往，以及渴望的積累。激情就藏在身體的每個細胞里，被他一碰就泄出。我有時會在沸騰那會兒對著他的耳朵喊：你就是我的香蕉。他聽了我這話就會把我摟得更緊，動作更加強悍兇猛，弄得我死去活來的。有時歇下來的時候，他拿指肚輕輕撥動我粉里透紅的乳頭，幽幽地說，咱們再這樣下去如何了得啊。這火太旺了，這水也太沸了，咱們都會被燒死燙傷的。與其說我十八歲的思想還不夠成熟，還不夠理解這話里面的內容的話，還不如說我本來就沒往那里面去想。我沒想著一個男人終究對我會怎樣，又能怎樣。我只想把眼前的幸福含在嘴里吞進肚里，這就夠了。

樹葉開始落了，莊稼葉子開始黃了，秋天有知有覺地來了。

秋天的第四十二個晚上，和往常不一樣的，是這個晚上我去時，拎了外公還沒喝了的半瓶高粱酒。

我找遍蜂箱所在的角角落落，找遍以往他常在的地方，也沒找到他。

蜂箱還在，盛蜂蜜的塑料桶還在。我問自己最簡單的問題：人呢？就這么不說一聲地走了？我不相信。一個人孤孤單單進了帳篷，與昨夜沒什么兩樣。行李、鍋碗盆、牙具毛巾、養蜂用具等，都在原來該在的地方待著。不一樣的，地炕是涼涼的，空氣也是涼涼的。我坐下來等。一個小時過去，他沒回來；兩個小時過去，他還沒回來。

繼續等。

我擰開酒瓶蓋子，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我不知道別的女孩面臨這種焦灼失落被拋棄的局面，是否會選擇喝酒。我在帳篷里，茫茫然然地，就是想喝酒，一口接一口地，半瓶酒喝沒了，他也沒回來。都說酒可以解愁，叫人暫時忘記壓力和緊張。也許是吧，因為我的腦子竟然有那么多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恍恍惚惚地，我開始摸索著脫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脫去。夢游一般，脫下一件心里就放松了一點。有月光從縫隙里鉆進來，撫過我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膚。我脫得很慢，脫脫停停，停停脫脫。腰是粗腰，曲線是大曲，該凸的地方凸了，不該凸的地方凸起老高。那是小腹，那是他弄進來的小生命，那是我孕育的小生命。我光著身子在帳篷里轉了兩圈，瞧著自己的身體，那么臃腫，失了完美。在幽暗的光線里，顯得那么不招人待看。我摸著自己高高凸起的肚子笑了笑，笑得淚眼迷蒙。

我沒有點蠟燭，我喜歡黑暗。

帳篷里沒聲沒息地，有著靜止的意味：怪異的，神秘的，落寞的，憂郁的，放縱而沖動的氣息推動著拖曳著我的雙手開始撫摸。我身體的版圖上，我知道哪個地方敏感，哪個地方要先摸哪個地方要后模，哪個地方要輕哪個地方要重，哪個地方要慢哪個地方要快。我還知道什么時間需要深入什么時間需要淺出。我蛇一樣的雙手爬行在自己的身上，竟然也生出幾分快意幾分膨脹。我的腦子暈暈乎乎的，全身很熱，甚至有點發燙。我閉上眼睛，一個同樣熱乎乎的身體，小小的柔軟與我纏繞在一起……我把呻吟聲壓抑著，氣都喘不過來一樣要死要活的。壓抑的呻吟穿透我十八年多一點的身體……我顫抖的雙手抱起這個實實在在的已經開始哭泣的血肉身子。我把他的柔弱摟了又摟，抱了又抱，摸了又摸，不知如何才是個好，如何才是個夠……我沒有說話，一直都沒有開口說話……終于明白了外公為什么把我的戶口入籍次女了。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