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湘西的沈從文將自己在鄉間生活的體驗帶入到自己的文學創作中,不同其他作家對生態意識的表達方式,沈從文是以自己別樣的理解去闡釋這一審美訴求的。通過對于生活在“邊城”的翠翠、天保、儺送之間愛情故事的描繪以及翠翠和祖父之間祖孫情的展現,所有的讀者無一例外地感受到了人類本真狀態的可貴。沈從文正是力圖借助于對人性之美的展現去淡化現代文明對人性的扭曲。在這里,沒有現代社會的物欲橫流,也沒有痛苦與黑暗,有的僅僅是青年男女在自然狀態下的兩情相悅,就像盛開在陽光之下的花朵一樣,自然而純潔。沈從文筆下的《邊城》正是一個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快樂世界,是對人性的真實觀照。
一、獨特的湘西生活與人文生態
無論是對歷史的重構,抑或是對湘西地域生活的描寫,自然世界都是沈從文無法回避也從未回避的重要內容。他從那些傳唱千年的口頭文學中汲取營養。他對自然的重視并非自我的創設,也不是為了迎合西方文學發展的時代潮流,“而是承襲著從口頭到書面幾乎從未斷流過的古老民族文學傳統”。盡管沈從文的文學創作僅僅是中國文學大家庭中一個組成部分,但由于他本人早年在少數民族地域的經歷,使得他感受到了地域和文化的邊緣地位,使得他這樣一位關注少數民族地區生活狀態的作家將思維的觸角已經延伸至人類共同的歷史主題——人文生態。
這一情景的出現與人類社會的發展存在著緊密關聯。
首先,人類生存環境的惡化。進入到工業文明時代后,全世界的生態環境不斷惡化,而工業發展對生態環境帶來的負面影響,在中國也逐漸顯現出來。一方面,自然資源被過度開采和利用,造成了動植物種類的急劇減少和人類生存環境的迅速惡化;另一方面,工業發展中產生的各種廢水、廢氣不斷侵蝕著我們的生存環境,不僅使得水土流失等問題日益嚴重,也對人類能否實現與大自然的和諧相處提出了質問,所謂現代文明成果在生態環境不斷被惡化的現實面前都顯得黯然失色。在這樣的現實境遇下,作家在創作中從生態意識去關注世界,研究者從生態角度去關注文學創作就成為必然選擇。
其次,人類心靈世界的異化。工業文明的迅速發展對人類的生活造成直接的沖擊,不僅逐漸剝離了人類的心靈世界,也使得現代社會的人進入到“非人”的狀態。縱觀人類的發展史,從刀耕火種的原始社會到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再從工業時代到信息化的現代社會,人類已經和孕育自我的自然環境脫離了聯系,我們的每一種生活方式都不是簡單的對自然環境的破壞,而是涉及人類生活諸多層面的復雜問題。
在沈從文的人生中,早年游走于湘西、貴州幾省之間的經歷以及他本人對鄉土生活的特殊體驗,使得來到城市的他對于現代文明塑造的文化體系有著不同于他人的認識。在城市中,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相互傾軋更加映襯出鄉村生活的淳樸,為此他為世人呈現的是“邊城”的愛情;在鄉村中,男女青年之間的傾心愛慕、熱情追求更加反襯出城市生活的喧囂,為此他在心底歌頌著失落了的“邊城”。
二、新舊文化的沖突
沈從文的文學創作停步于新中國成立后,在他本人早年的文學創作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就是《邊城》。在這部融會了他本人家鄉生活記憶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了美麗的翠翠、英俊的儺送以及儺送的哥哥天保。自然的愛情在三個年輕人的心中慢慢升騰,逐漸發酵,最終凝定為一場以生死為注的賭局。
邊城明凈的風光,教化著樸實的人們。在小說中,每個人都熱情誠實,人人均有古君子遺風。“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邊城》第三節)這本是對湘西人生活的最真實寫照,在外界因素逐漸滲透到這片純潔的土地時,人們依舊延續著古老傳統的生活方式。他們渴望著真實的愛情,卻也要經受著現實的苦難與打擊。在作者的筆下,湘西的生活成為傳統的農業生活方式的載體,它所承載和展現的是一個逐漸落寞的社會,在這里的人們身上,我們更多地看到的是被現代社會逐漸拋在腦后的孤獨與寂寞。
對于沈從文而言,城市與鄉村的巨大差異在他來到北京生活之后感受的更為強烈。不同的物質環境造就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不同的人生道路提供了不同的發展機遇,不同的發展機遇形成了不同的價值觀體系。
特殊的時代帶給沈從文特殊的思考,在《邊城》中所講述的故事正是當時湘西人生活的現狀,是血與肉的凝聚。無論是對三人愛情故事的講述,或者精神世界的表達,都與沈從文獨特的人生經歷有緊密聯系。作為一個愛情悲劇,三人神秘的命運和淳樸的心靈是整部小說的核心。在“邊城”這樣一個世外桃源般的世界里,沈從文熱情地歌頌著生命最本真的欲望,正是對傳統文化的積極肯定,也是對新文化的謹慎。誠如弗·詹姆遜所說:“所謂文化——即弱化的、世俗化的宗教形式——本身并非一種實質或現象,它指的是一種客觀的海市蜃樓,緣自至少兩個群體以上的關系。這就是說,任何一個群體都不可能獨自擁有一種文化:文化是一個群體接觸并觀察另一群體時所發現的氛圍。”在對比中,我們認識到了不同文明體系的差異,也深刻理解了某一文化類型的自我特征。更為重要的是我們看到了沈從文筆下的翠翠、儺送等人身上具有那種特殊的氣質,這是沈從文在城市生活的歲月中所不曾體驗到的,是孕育小說《邊城》的最重要創作動力。
在這個故事中,離開了邊城的人心中保留著無限的眷念,留在邊城的人心中存積著默默的等待。他們都在尋求著自己的生活,又守望著美好的未來。在故事的內核中,所凝聚的正是沈從文對當時社會不斷演進的獨到而敏銳的觀察。這種思考所代表的將是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精神取向。
三、文學即人學意識的彰顯
《邊城》以生活在“邊城”的人們的日常生活為展現對象,沈從文渴望在翠翠、天保身上找到那久已逝去的人類和諧生存狀態。這就促使我們回到一個古老的話題“文學是人學”上來。這是一個陳而又陳、老而又老的學術命題,自其產生之日起到現在,已經有80多年的歷史。這一問題最早由前蘇聯作家高爾基提出。1928年,高爾基被選為蘇聯地方志學中央局成員,他在慶祝大會致答詞中解釋自己畢生所從事的工作的性質時說,他畢生所從事的工作“不是地方志學,而是人學”。在高爾基看來,文學須以人為中心,不但以人為表現和描寫的對象,而且目的也是為了人。時至今日,我們對于這一命題的理解已然升華為,文學所關注的根本對象和它所叩問的終極目的在于人,沈從文在《邊城》中講述的故事也不例外。這是基于沈從文的基本情感定位:翠翠不僅是邊城的翠翠,也是所有人眼中的翠翠。
翠翠處理自己與天保等人的關系以及人們對待他們之間愛情的態度都可以幫助我們獲得對于人類自身生存狀態的理解。由此可見,沈從文筆下的“邊城”正是落腳于人類自身。所以,作家借助于“邊城”要告訴人們的絕不僅僅是如何懷念那片熱土,它的終極價值訴求是指向人的生存狀態的。為了達成這一目的,作家必須將自己的心沉浸在與自然相融合的永恒中。誠如亨利·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寫到的:“人類在過著靜靜的絕望的生活。所謂聽天由命,正是肯定的絕望。你從絕望的城市走到絕望的村莊……在人類的所謂游戲與消遣底下,甚至都隱藏著一種凝固的、不知又不覺的絕望……不做絕望的事,才是智慧的一種表征。”當作家們沉浸在文字游戲的快樂中時,他們更多地扮演著實踐者的角色。因為,他們總是試圖采取自己最特殊的表達方式去體驗人生,在體驗中將現實社會中人的斗爭帶入到自己的文學作品中,為他們披上“偽和諧”的外衣。
文學是對于現實生活的折射與反映,沈從文的文學創作正是針對“邊城”人所經歷的現實生活的寫照。在“邊城”的世界中,這種寫照被作家們以他們對于現實社會諸多問題的思考表現出來。具體而言,當“邊城”人在自我本質力量對象化的歷史進程中改造自然、利用自然的能力不斷強化時,他們不僅獲得物質生活條件的改善,也完成了從較低生產力水平的社會人到較高生產力水平的社會人的轉變過程。在這一歷史進程中,“邊城”人的生活無論是在微觀層面,還是宏觀層面都發生了巨大的轉變。但他們的精神世界卻經受著巨大的沖擊,所有的傳統都在逐漸被蠶食和遺忘。
透過這部小說,我們從中看到的是沈從文對于以“邊城”為代表的中國傳統社會生活中的人們所面臨的精神世界的思考。作為一個已經不可逆轉的社會發展趨勢,占中國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村人口依舊堅守著歷史的過去。對于他們而言,現代文明的出現是近代中國逐漸表現出的一種無法回避的人生抉擇。一方面,渴望淳樸的愛情和農村的簡單成為翠翠、天保的最高追求;另一方面,現實的無奈迫使他們不斷走向不可確定的人生。盡管所有的人都深知這是一條艱辛的路,卻依舊有很多人走上了注定充滿曲折、磨煉的“人生之路”。就儺送而言,他的離開是個體生命的選擇;就掙扎情感漩渦的人而言,這是孤獨的人生的開始。作家敏銳地捕捉到了三人情感世界的變化,當他將儺送的人生引向漂泊時,賦予更多的不是否定的、消極的情感。因為,作者深刻認識到“也許明天回來”是唯一合理的結局。
關于這部小說的創作動機,沈從文有自己的解讀:“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領導讀者去桃源旅行,卻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個小城小市中幾個愚夫俗子,被一件普通人事牽連在一處時,各人應得的一分哀樂,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如其分地說明。”
這種愛不僅是屬于生活在“邊城”的翠翠和天保、儺送的愛,也是屬于所有人的愛。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將沈從文在小說《邊城》中所描述的愛理解為全人類所有的愛,是真正彰顯“文學即人學”精神內核的愛。